第七章 旅途(3)象雄王子
茫茫大地上,虽然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积雪,但几乎没有鸟兽的踪迹,更不用说人类了,真正的人迹罕至,但谁能想到就在昨日封常清还能连夜沿着谷地来到北镇城堡?
“昨日这里下了一场小雪,但北镇怎么没有感觉到?嗯,应该是在与封常清谈完后下的”
在通往瓦罕谷地的那头,也是荒寂一片,不过孙秀荣见到时眼睛却闪亮起来。
杨承恩面色凝重,杨守瑜却有些跃跃欲试,看来三人出发前一定商议过什么。
半晌,孙秀荣从闭目感受这极蓝的穹顶、整整的冷风、空旷的原野中回到了现实中间,他朝杨守瑜点点头,说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杨守瑜一听正要反驳,不过看到自家老爹以及几匹马的行礼还是忍住了。
孙秀荣将自己马匹上多余的东西全部卸到那匹喻文景赠送的大马上,说道:“你二人继续向北行走,在避风处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杨承恩看着此子,眼神既有担心又有些欣慰,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很多话没同他说,但又想道:“此子终究不负他的门楣,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告别杨承恩父子后,孙秀荣骑着他的火龙驹撒欢儿跑了起来。
话说离开葱岭守捉城后,火龙驹一直当成驮马来使,还没有撒欢跑过,好不容易逮上个机会岂能不恣意妄为的?
从路口向西南,约莫三十里的地方都是荒凉寂寥的地方,中间一处宽约一里的谷地斜斜地通往远处,孙秀荣似乎对这一片很熟,对谷地也很熟,火龙驹跑起来也是驾轻就熟。
按照大唐府兵的规矩,是不能自由往来各处的,去到任何地方都要有上一级衙门开具的驿牒,孙秀荣是如何对几十里外的地方如此熟悉的?
原来,大唐府兵除了有五十亩到一百亩的免税田,还有几乎同等数目的山林,若是在内地,山林自然离田地不远,但在遥远的西域,特别是深处高原腹地的葱岭一带,想要找到合适的山林就比较困难了。
于是都护府便采取了让府兵们自己出发去寻找,然后再由官府登记的制度,这样一来,山林就距离自己的田地很远了,有的甚至在百里之上。
而孙家、杨家的山林就在靠近北镇西边的某处山林,那也是葱岭之上为数不多的长着杨树、桦树、柳树的地方,孙秀荣的虎枪枪杆、黑云弓的弓身以及部分农具的材料都来自这里。
这里要说明的是,这也是靠近葱岭守捉城最近有树木的地方,要再找下去就要到边令诚计划去的最后一个地方钵和州城了,那还在瓦罕谷地的尽头。
整个葱岭高原,大多是荒芜之地,植被以各种茅草和灌木为主,想要找到大片的树林真心不易。
但问题又来了,既然到处是荒芜之地,想要找到一个藏身之处自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大片树林,只要是人类岂能轻易放过?
葱岭守捉城的府兵占据的这片树林虽然面积不大,但也有上百平方公里,藏在里面想要轻易找出来也是要花费一番精力的。
于是,这里又成了马贼的巢穴之一。
在孙秀荣十五岁那年,当他与杨守瑜一起来到此处寻找合适的木材时便遇到了一伙马贼。
说起葱岭马贼,多半是确实走投无路了才会选择这里。
这其中又有两大来源,一处自然是被大唐打散了的突厥部落,一个是上文说过的象雄王国的遗民,在百年前,象雄王国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按照史籍记载,竟有胜兵八九万,可想而知这至少是一个有着八九万帐的大部落,被松赞干布灭亡后,部落丁口大减,但至少也还有四五万帐,这样的部落,又与吐蕃差不多的语言、风俗,松赞干布自然不放心让他们继续待在故地。
与中原王朝一样,他施行了分化、掺杂等策略,当吐蕃人灭亡吐谷浑、党项羌后,王国将一部分象雄人迁到了青海,而将一部分党项人、吐谷浑人迁到了象雄故地(后世阿里地区)。
这只是其中一个策略,在以前的象雄王国,往上推三代,最开始一带的国王姓聂叙,后来被琼布氏夺国,不过再后来聂叙氏又上台了,最后一代聂叙氏上台后自然极为仇恨琼布氏,此时的他们尚处于极为凶蛮残忍的原始奴隶社会,每一年,他们会将留在象雄故地的琼布氏抽出一些人来进行活祭。
活祭完全是按照苯教的仪式来的,种种血性残忍之处这里就不赘述了。
当吐蕃人灭亡聂叙王朝后,最高兴的自然就是琼布氏家族了,吐蕃人也乐得大幅拔高琼布氏家族的地位,让他们同吐谷浑、党项羌酋长一起掌管象雄故地,琼布氏又掌权了自然会对聂叙氏采取疯狂的报复,血腥残忍之处恐怕还胜从前。
加上吐蕃人但凡掌管某地,明面上该地的牛羊马匹、田地收获的六成都要归中央,加上各大酋长的盘剥,高原上的象雄人、吐谷浑人、党项羌人妥妥的处于水深火热之地,这种盘剥一般人肯定消受不了,此时,宗教信仰便出来了。
作为以前的王族,聂叙氏也不会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待琼布氏的报复,由于阿里地区广袤得很,一开始他们就四散逃亡,最远的还逃到了他们认为的苯教肇兴之地波斯,作为中间的葱岭高原自然也有他们的身影。
不但有,还是聂叙氏王族的嫡支。
火龙驹撒开蹄子在通往瓦罕谷地的道路上奔跑起来,没多时便来到了那处山林所在,孙秀荣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没什么动静,便从身侧的胡禄里抽出了三支响箭。
“咻!咻!咻!”
连续三支响箭射向了瓦蓝的天空,当它们落地快要落地时,孙秀荣策马将其接住了。
此时,在树林里,有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正盯着他。
半晌,随着树林一阵骚动,从那里奔出来一队人马,只见那些人都披头散发,一幅典型的吐蕃人面目,都穿着兽皮大衣,骑着长着浓密毛发的吐蕃马,最为醒目的是一色的白色、圆锥形的高帽,高帽的正中都绣着一朵莲花,莲花的两侧则是两个卍字——卍字,正是苯教的标志!
人数约莫七八人,当中一位面色微黑,年纪与孙秀荣差不多,兴许是常年待在高原上,微黑的面上带着一些皴裂的红色,面庞瘦削,身材中等,眼睛略深,鹰钩鼻。
孙秀荣见到这些人后,一边紧张地戒备着,在找寻一旦事有不济赶紧跑路的最佳途径,一边面上却挂着微笑。
“丹樨王子,久违了”
他竟然说着一口流利的象雄语!
加上他也有些熟练的粟特语,看来这厮虽然在十八岁之前老老实实待在葱岭守捉,但作为一个两世穿越者,他在这十八年终究没有蹉跎,若是再加上他异于前一世的惊人身手,就不仅仅是没有蹉跎了。
孙秀荣此话一出,当中那少年也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荣兄!”
此人全名叫聂叙丹樨,正是象雄王国最后一届国王的嫡系后裔,他嘴里说的却是汉语,看来志向也不小啊。
没错,在十五岁那年,孙秀荣与杨守瑜两人就抵挡住了一群马贼的攻击,最后不打不成交,与眼前这位象雄王朝末代国王后裔成了拜把子兄弟,恰好,孙秀荣年纪最长,丹樨次之,守瑜最次,便依次成了长兄、二兄、三弟。
“你怎地一人来到这里?”
虽然是拜把子兄弟,但由于大唐前不久再次与吐蕃王国联姻,让聂叙丹樨想利用大唐与吐蕃人的争斗恢复故国的梦想落空,但他也没有闲着,便继续在葱岭一带做那驾轻就熟的事情,虽然是拜把子兄弟,但丹樨也并不完全放心眼前此人,无论是在大唐还是在藏地,亲兄弟之间互相算计的事情都层出不穷,何况是义兄弟?
孙秀荣若是将他诳出来,附近还埋伏着唐军,将其一网打尽,然后送给琼布氏,那他们的结局将是极为凄惨的,故此,他不得不防。
“有一桩买卖前来送给你”
“哦?”
“最多两日,从这里将会经过一队人马,最多三十骑,随身携带大量的财物,完全够你等花费一年半载,或许还不止”
“是什么人?”
“这个你不用管,你等围住后将其斩尽杀绝也就是了,然后取了他们的马匹、财物扬长而去,记住,完事后将踪迹湮灭,然后去吐火罗一带隐藏个一两年再说”
“我如何相信你,若是这些人只是诱饵,后面跟着大军又当如何?”
孙秀荣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说这些话。
策马靠近了丹樨,然后凑近他说道:“来人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监军大使边令诚,他一行有二十个护卫,还有十名马夫,至少有十匹骆驼,上面都驮着他从各地搜刮得来的财物”
丹樨眼睛一亮,嘴里却说道:“边令诚惹到你了?”
孙秀荣不置可否,“相信我吧,我调到于阗镇南面的胡弩镇了,眼下正在往那里赶,是抽空过来通知你的,那里紧挨着象雄王国故地,你若是相信我的话,也可以不去吐火罗,而是沿着徒多河干流向上游走,你如果得手了,至少两年不用再做事了,据我所知,象雄故国与胡弩镇之间,阿克赛钦湖附近方圆几百里的地方都没有人烟,是大唐与吐蕃人之间事实上的边荒地带”
“你等去了那里也没有管,届时我在胡弩镇,会协助你去象雄故地搜罗族人”
“可眼下唐国与吐蕃人关系甚好!”
“唉”
孙秀荣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天空,因为此时天上传来一阵雁叫声。
半晌,他才转过头来。
“丹樨,据我所知,金城公主病重……咳咳”
丹樨眼睛一亮,但他依旧没有松口。
“你去胡弩镇作甚?难道是做镇将?”
“呵呵,没有,还是区区一兵,不过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说完,他扭转马头就走了,他知道,对于聂叙丹樨来说,留下他一起参与围攻边令诚大队是最好的,但他们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点,何况还有胡弩镇、阿克赛钦的事?
而能在葱岭一带盘桓多年未被剿灭,也显示了聂叙丹樨一伙惊人的实力,说到劫掠边令诚,他们自然有他们一整套合适的法子,什么提前侦查,提前布置,突然袭击,等等,自然都不在话下,何况,他们是从象雄故地出来的人,那里的环境比葱岭还要恶劣,对于他们来说,不吃不喝在某处掩藏三日都不在话下。
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孙秀荣所能把握的了。
但现在问题来了,如果丹樨的人没有截住边令诚,反而被他们捕获其中一两人,还将孙秀荣拱了出去又如何?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可能,但根据孙秀荣对他们的接触,以及他们强烈的信仰,他相信是不会的,何况还有阿克赛钦的事情?
他走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对于这一点,他早有准备,此时的他倒骑着马,手上的虎枪枪头绑着一大团茅草团,他一边走一边一把挥动虎枪抹去他的痕迹,直到那处路口,高原上风势甚大,没多久雪地上就会恢复原样。
等他走到路口时却在想着,“胡弩镇真的能成为自己再世穿越发迹的地方吗?那里只是一个有着三百人马的小地方,想要依靠这点力量去对付尚有几万人马的象雄故地,自己是否太过膨胀了?”
但一想到边令诚,他便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再过十几年,高仙芝、封常清都会死在他手里,他若是逃过象雄人的攻击算他运气,若是逃不过就当我为大唐提前尽一份心力吧”
“事情从来就没有万全的时候,自己十八岁了,以前在尼布楚的时候,十五岁就能带着十八骑大战车根的三百骑,何况现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便加倍犯人!”
“哼!”,他一鞭子猛地抽打在火龙驹的臀部,火龙驹猛地向前一窜,沿着葱岭谷地向北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