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舍得

  “荒唐,这世上哪有女子是不嫁人的,你既叫我声舅舅,我便不可能由着你胡闹。”沈鹤之目光灼然,一字一句强硬又直白,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戳在她的心上,千疮百孔却不见血流。
  秦欢单手撑着桌案,双眼绯红的凝望着他,还在固执的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想嫁人,我只想一直陪在舅舅身边。”
  “秦欢,记住自己的身份,看清我是谁。”沈鹤之对着她的眼,见她眼里满是酸楚,泪水欲落又不肯落的模样,最终败下阵来,手指发凉,轻轻地撇开了眼。
  “过两日我会让周淮办一场诗会,广邀京中适龄的少年,为你相看。”
  “我不要什么诗会,你找谁来我也不嫁。”
  “不嫁也得嫁。”
  秦欢眼里满是受伤,她不敢相信这是沈鹤之说出的话,可再仔细一想,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是她将他无数次的美化,变成了心中的神祇。
  “你不是我舅舅,我不要你这个舅舅。”
  沈鹤之的心绪从未如此乱过,被她一而再的顶撞,心中的怒意不停地翻滚,若是换了别人早就被拖出去了,此刻又见她梗着脖子涨红了脸,更是烦躁难耐,险些忍不住地抬了手。
  “我请先生教你读书学问,你就学会了如何顶撞长辈?这书我看不读也罢。”
  秦欢的脸颊涨得通红,唇瓣却是煞白的,“你想打我?好啊,你打啊,打死我好了,反正我就是不嫁也不去。”
  她知道沈鹤之生气,也知道他平日管教下人严苛,但没想到有一日他也会这么对她,她细白的雪颈上青筋直冒,仰着脸双目通红。
  见沈鹤之真的高高抬起了手掌,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只不过是嘴硬虚张声势,谁想到他真的要打她,从小到大爹娘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别提动手了,这是真的把她看懵了。
  “你真要打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秦欢情绪陡然间失控,还未说完就捂着脸小跑着冲了出去。
  同福全程都在旁看着两位主子斗法,见此生怕秦欢情绪激动会做什么傻事,看了眼还抬着手没动的沈鹤之,哎哟了一声,跟着她追了出去。
  这好好的大喜日子,非要整这出,这算什么事儿!
  沈鹤之看着秦欢跑开,才缓慢地看了眼微颤的手掌,收回后闭了眼,若是这样,她就会死心,或许他可以来做这个恶人。
  秦欢回到房间,将屋里沈鹤之送给她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她原本是想把这些都砸了丢了还给他。她什么也不要了,可越翻越多,甚至想到整个屋子院子连她自己也是他养大的,她哪里能与他算的清楚。
  最后只能绝望的趴在床褥上失声痛哭起来,她早就该想到的,舅舅只把她当作小孩,一个不允许反抗乖乖听话的小孩。
  可她早就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识,有自己喜欢的人,为何他对周燕珊和程子衿都能理解,而到了她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她到底该怎么办。
  -
  “殿下,小主子已经睡下了。”
  秦欢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哭得双眼红肿的像核桃,兰香等人轮番上阵去哄,哄得她哭累了才趴着睡着了?可即便是这样,她睡得也极度不安稳,口中还在不停地呢喃着舅舅。
  她走后,沈鹤之也一直坐在书房,虽是手里捧着邸报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听到她睡下口中却还在喊他,握着邸报的手指愈发收紧,许久后才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嗯。
  同福是看着秦欢长大的,也知道太子分明心中也很在意小主子,为了能赶回来不眠不休的赶了七日。即便是遇上大雪也未曾停歇,他实在是想不通,既然是在意的,为何要为了点小事闹成这样。
  他替沈鹤之换茶的时候就忍不住的道:“小主子也是太依赖殿下了,一时想不通罢了,您也别操之过急,或许等过两日她就明白您的苦心自己想通了。”
  沈鹤之捏了捏眉心没说话,站起身打开了书架上的一副画卷,纸上画着三大一小,画技粗糙线条也很凌乱,但却被他珍重的装裱后用锦盒收着,只因这是秦欢画的第一幅画。
  画的背景是在桃花坞,画中人是秦氏夫妇还有他和小秦欢,他看了喜欢便一直小心的收着,也每次以此提醒自己,要好好将她养大。
  她比他小整整十岁,思想眼界都还不成熟,如今所做所言也都是幼稚做不得数的,等到再大些,接触的人和事多了,她便会知道后悔了。
  这些事没人教她,只有他来。
  从他失忆后睁眼看到秦欢起,就注定了他只能是她的长辈,是她的舅舅,别的心思绝不能有也不该有。
  同福看沈鹤之在画前久久伫立,未发一言,还以为他心软要改变主意了,却没想到他又静静地将画收了起来,开口淡声道:“去告诉周淮,诗会之事不改,多邀请些人,不必非要拘泥于家世子弟,只要才貌人品上层者皆可。”
  若是有秦欢喜欢的,就算家世不好,他也能扶着上去。这京中少年这么多,总会有碰上她心仪的,只要这个人不是他就好。
  同福略微一愣,虽然觉得这并不能解决两人间的矛盾,但也没有他一个奴才插嘴的份,只好乖乖的领命退出去。
  而那晚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
  从那日后,秦欢就闹起了小脾气,一睡醒就往府外跑,不是去找周燕珊玩,就是去秦家找堂兄,先生每次来都见不着人。就算他们去找太子告小状,她也依旧我行我素。
  她哭了一夜后突然想通了,沈鹤之不是说她不懂事不听话吗?还要给她请嬷嬷来教,那她就不听话给他看,他不让做的事她偏要做,闹得他头疼受不了,看他还怎么非要她嫁人。
  对此,沈鹤之也只是刚听说时皱了眉,很快就轻描淡写地道:“她想出府就让她去,待以后出阁了也没什么机会去了,但出门时要多带几个下人。”
  顺便替她向所有先生请了半年的假,她不想上,那便不上了。
  秦欢听了气得连点心都吃不下了,出阁出阁,这么想出阁,干脆他自己去嫁好了。气得她又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直到周燕珊来找她,才开门见了人。
  “秦小欢,你最近是怎么了?在与太子二叔闹别扭?”
  秦欢恹恹地撑着下巴,无精打采的不想说话,周燕珊却觉得有趣极了。
  其他人都以为秦欢是个乖得不得了小姑娘,文静又懂事,功课也好,好似没她不会的东西。只有和她一起长大的周燕珊知道,不是这样的。
  秦欢小的时候是不能说话才显得话少,但病愈以后就活泼又爱笑,甚至两人一块无聊的时候,放纸鸢抓小鱼全都是她出的花点子,要说到好玩的好吃的,定是秦欢跑得最快。
  她愿意当个乖孩子,不过是因为沈鹤之喜欢,她就这么去做,其实她的心里还藏着另一个闹腾的小女孩。
  “那我们去跑马或是打猎吧?”
  “我不会骑马,而且外头下着雪,上哪儿给你打猎去?”
  “那要不然去我家,玩投壶飞花令?”
  秦欢换了一只手,依旧是提不起兴致来,这些东西前几日刚与沈鹤之赌气时,觉得有趣极了,发疯似的玩了两日,就感觉到了没劲。
  她也不是真的非要玩才行,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可他都不在意,她做这些也就没半点意义了。
  “我听三叔说了那个诗会,你是为了这个在闹脾气?”
  秦欢听不得诗会两个字,腾的一下坐起,“你要也是来说项的,就走吧,我不想听这个。”
  “真生气了啊?我寻思着当看个热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准真能瞧见两个中意的。”
  “珊珊,我不想嫁人。”秦欢突然回头,认真地看着周燕珊。
  在这之前,她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想法,如今一说,便把周燕珊吓了一跳。
  周燕珊很少看到她如此脆弱又倔强的样子,不免心也跟着揪起,“不嫁不嫁,又没人逼你现在就嫁人,乖啊,别难过。”
  “他就是在逼我,他觉得我碍事了,想把我赶走,我偏偏不。”
  “你是说太子二叔啊?你定是误会了,前几日他与三叔在房里谈话,我去送东西的时候正好听见了。二叔说若真有秦欢看得上眼的,就提前去找他们家打声招呼,亲事可以先定下,但人,他要留到十八岁以后再嫁。”
  这种在权贵之家也是常有的,若是女方位高权重,相中了对方的儿子,便先去通知家里,让他们好生看着自家儿子,在成亲之前须得洁身自好。
  听着周燕珊掐着嗓子学沈鹤之说话,让秦欢微微一愣,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她还以为他是厌烦她了,恨不得早点将她赶走。
  他真的说了,就算定了亲事也要把她留到十八岁?
  “你是说真的?”
  “骗你作何,我还听见三叔问太子二叔,真的舍得给你找夫婿?”
  秦欢立马坐直了,身子都忍不住的往前倾,看周燕珊还在装模作样的不肯说,急得拉着她的衣袖撒娇,“好珊珊,你快说,舅舅他是怎么回的。”
  周燕珊这才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学着他的样子道:“不舍得……”
  不过是三个字,秦欢只觉得这几日所生的气,所受的委屈,全都在这一刻消散了。她就知道,他也是不舍得的。
  她立马起身下榻,要出去找他。
  周燕珊还半张着嘴,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当时沈鹤之的原话是:“不舍得又能如何,我是可以养她一辈子,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但她也能吗?若是我坐上那个位置也就罢了,要是我输了,她将来要倚靠谁?便是再不舍得,也得舍得。”
  那一大串舍得不舍得的,听得周燕珊糊里糊涂,这会见秦欢这么激动的跑出去,便有些心虚。生怕被人知道她那日偷听了墙角,赶紧上前去把人给拦回来。
  “你这上哪去找啊?我来的时候问过了,二叔进宫了。”
  秦欢还没从兴奋中缓过劲来,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全然看不出方才那副恹恹的样儿。
  周燕珊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可能,其实她早就感觉到了,秦欢好似对太子二叔尤为的在意。
  但她以为只是秦欢的不安在作祟,毕竟不管换了谁,全天下可以依靠的人,都只剩下一个的时候,都会想尽办法的抱紧。
  但从半年前开始,她就觉得这个情况越发的古怪,尤其是秦欢看二叔的目光……
  周燕珊赶紧摇了摇头,她真是疯了,二叔可是秦欢的舅舅,他们是绝不可能有什么的。
  “珊珊,诗会的时候,我们一块去吧。”
  周燕珊还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也没听清她说什么就瞎点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秦欢已经笑眯眯的去挑衣服了。
  “你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我觉得你说的对,就当是看个热闹,多认识几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秦欢眉眼弯弯,就连脸颊两侧的酒窝也格外的甜,既然舅舅舍不得,那她便非去不可,她就不信她真有相中的人他会不吃味。
  周燕珊松了口气,这才对,果然是她想多了,秦欢不过是依赖绝不可能是喜欢的。
  “可三叔只说请男子,没说让咱们去。就算溜去也不能穿成这样,要不然,我们还是做男装打扮。”她还没过足女扮男装的瘾,正好这次有机会,怎么都不肯放过。
  秦欢也没真的要去认识什么人,只是想借此机会气气沈鹤之,闻言就点了点头。
  接下去几日她也就不折腾了,又恢复了往常该画画该读书的日子。沈鹤之虽然觉得疑惑,但他为了避嫌,只要秦欢没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都尽量不去后院,只从同福口中了解她每日都做了些什么。
  别的事交给周淮可能不靠谱,但这等办诗会玩乐上的事,全京城都找不出比他更精通的人。没过几日京中各府上正当龄的小公子就都收到了请帖,邀他们参加诗会,拔得头筹者不仅可得玄青先生的墨宝一副,还能得到太子的赏赐。
  若只是周淮的面子,或许还会有人不去,可这和太子沾边了,便人人都想掺一脚,就算是不能拔得头筹,能去太子面前多露露脸那也是好的。
  况且,秦欢那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全京城早已传开了。这会太子和周家突然要搞个什么诗会的,还只要各府未婚的少年参加,目的呼之欲出,便是傻子都知道了,太子是要借此机会给秦欢择婿呢!
  听闻秦欢国色天姿,又有太子做舅舅,若能将这朵藏在深闺的富贵花摘下,岂非两全其美的好事。
  故而等到诗会当天,即便还未到约定的时辰,京郊的山庄也早已是座无虚席。
  秦欢不习惯穿男装,这下衫又偏长,她下马车的时候不注意险些要绊倒,还好周燕珊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
  许是为了杜绝这两个小的捣乱,周淮把周家唯二的两个适龄少年也都给拉上了。没人能陪着她们来,只能多带了两个婢女打扮成小厮一路跟着,为了能出趟门,可废了不少的功夫打点。
  “秦小欢,你小心点,这几日积雪未消,别一会还未进门就先被人抬回去了。”
  “嘘,你怎么又这么喊我。”秦欢生怕她一会碰上人又说漏了嘴,赶紧冲着她摇头,周燕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开口喊二弟。
  “我这不是忘了嘛,我错了我错了,你放心等会肯定不会说错话。”
  秦欢这才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这处山庄之前是避暑用的,秦欢小的时候跟着沈鹤之来过两回,对这地方熟悉的很,就由她在前面领路。
  她们本是要从正门进去,但秦欢瞧见过往的陌生少年如此多,便心虚的很,生怕被人看出破绽,临时决定从后门进。
  却没想到后门守卫更森严,瞧见他们两人行色匆匆,便要他们拿出帖子方能入内。
  帖子?哪来的帖子。
  她们都当这是自家办的诗会,从未想过被拦下,此刻不得不站在门外,显得万分窘迫。
  “我姓周,我叔父就在里头,你帮我去通禀一声,他自会来领我。”
  “喏,这个招数已经有不少人用了,两位小公子若是没帖子,还是等下回再来吧。”
  守卫见她们两细皮嫩肉的,长得也秀气好看,就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偷跑来玩,也不好直接赶走,只能客气的下逐客令。
  正巧此时也有两个世家公子掏了帖子要往里去,闻言往他们的身上打量了两眼,轻笑出声:“这是哪儿来的土包子,没帖子也想参加诗会?还是找个茶铺子趁早去听说书的吧。”
  秦欢本来到这诗会只是为了气沈鹤之,进不进去也没那么重要,反正一张嘴全靠编。可被这路人无端的笑话了一番,不免也来了劲,今儿还非进去不可了。
  “那这样,你带我去找我叔父,我兄弟在这等我,这样总行了吧。”
  守卫也有些难办纠结了会,又怕是真客人,只好答应了,便带着周燕珊先往里去,让秦欢在原地等着。
  可周燕珊这一走半日也不见她出来,眼看着就要到诗会开始的时辰了,秦欢不免等的有些焦急起来。
  怎么还不来,难不成是遇上什么事了?
  秦欢突然想起,她之前住在庄子时意外发现的一处矮墙,那边很容易就能翻进去,正好她今日穿的还是男子的装扮,方便了她的行动。
  但当她真的站到矮墙前的时候,却发现这个缺口早就被人给补上了。
  “兰香,再抬高一点点,对,左边左边……”
  秦欢上次爬树还是六岁的时候,那回她的纸鸢飞上天时被树枝给缠住了,她踩着父亲的肩膀头次上了树。
  她比之前分明是长大了,可胆子却变小了。
  秦欢被两个婢女轻轻往上抬,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墙边的歪脖子树,她双手搭在树干上,踮着脚尖去踩高墙的顶,一番下来浑身是汗,根本不如想象来的简单。
  过了一会,她才顺利的站在了顶上,朝着底下的兰香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在外等着,待我进去了,再来接你们……”
  就在她刚松了口气,打算往下爬的时候,脚底不小心踩到了墙沿未化的积雪,身子一歪整个人摔了下去。
  “小主子小心。”
  秦欢闭着眼等待着疼痛传来,一边在心里后悔,早知道就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今日出门定是没挑好日子。
  结果她一直未能等到想象中的疼痛,身子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以及同样温柔好听的声音响起,“已经没事了,兄台。”
  秦欢紧闭的眼,试探性的一点点睁开,直到看清眼前的人。
  眼前是个清瘦高挑的少年,黑发高束,身穿白衣镶蓝边的锦袍,清隽俊朗温润如玉,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而且他的声音也格外的让人有安全感。
  秦欢眨着眼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赶紧从少年的身上下来,口中慌乱的说着多谢。
  除了舅舅,她好像还从未和别的男子靠得如此近过,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被放下来的时候就有些急切,外加方才往下坠时她被吓得腿脚发软,刚往前迈步,脚下便一软,身子不受控制的往旁边歪去。
  “当心。”
  好在那少年眼疾手快,长臂一揽,拉着秦欢的手臂重新扶着她站稳,“地上湿滑,兄台可要小心。”
  虽然两人靠得很近,但那少年却并不会给人以压迫感,反而行事说话有礼有节,等秦欢略微站稳就立即松开了手,想要往后退半步,这也让秦欢下意识的对眼前人有好感。
  秦欢刚要再说声多谢,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走动声,还未看清来者是谁,手臂就被用力的拉了过去,而后揽着她的腰,向后转了半圈,被人带到了身后。
  不等她站稳,便是劈头盖脸的冷声落了下来:“你还要闹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