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这个问题让叶钦纠结了一整晚。
  程非池不到十点就走了,说在附近订了酒店,叶钦还没大胆到留他在这里过夜,乖乖把人送到门口。
  走前程非池依旧主动道:“我明天要先去趟别的地方,晚点过来。”
  叶钦还是不太明白他将行踪告知自己的目的,回到屋里只茫然惆怅地舒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先按周封的吩咐给廖逸方打了个电话,原本想好了一套说辞,没想到被廖逸方先发制人:“那个小姑娘就是他本人的事,叶同学知道吗?”
  叶钦又找回了上学时被班长支配的恐惧,拿出自己出道以来最诚恳的演技道:“不知道,什么小姑娘?他又出去沾花惹草了?”
  “那倒没有,就是上次说是你的粉丝的小姑娘。”廖逸方叹气道,“算了,是我傻,那么幼稚的伎俩我都看不出。”
  “不不不,是周封那家伙太狡猾。”叶钦试探着他的态度,见他并没有很生气,问道,“班长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他拍了张我们学校大门的照片发微博,带了定位。”
  “说不定那个小姑娘刚好经过呢?”
  “那会儿我人就在传达室里坐着,门口就他一个人。”
  叶钦:“……”人赃并获,蠢得无可救药,狡猾两个字都高看了他。
  既是来当说客的,好话还是得继续说:“他也是太想跟你和好了,病急乱投医,动机是好的。”
  廖逸方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叶钦还欲再替周封美言两句,被他轻巧打断:“下个月15号咱们班同学聚会,叶同学你来吗?”
  这个同学聚会叶钦是知道的,他的QQ号还在班级群里,每年这时候都会收到全员艾特,偶尔也会进群爬个楼窥个屏,却是一声都不敢出。
  经历那样天翻地覆的家庭变故,大学也没念成,叶钦很清楚自己在大家眼中的形象。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他见多了,就算老同学们都心地善良,他也受不了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许是骨子里的残留的骄傲作祟,从潇洒大方动不动就请客随手施与恩惠,变为处处低人一等受人照顾,这样的转变他至今都没能完全适应。
  “就不了吧。”叶钦找理由拒绝道,“我这腿还没好利索,出趟门怪不方便的。”
  廖逸方心思细,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大家都很惦记你,就吃个饭聊聊天,前几年我们也是每年一聚,气氛都很好,不会让你难堪的。”
  自进娱乐圈以来,叶钦就没跟从前的朋友有过来往,周封退伍后才渐渐联系上,要说一点不想念那是不可能的。
  叶钦挠挠头,没把话说太满:“让我考虑两天,行吗?”
  因为腿伤,叶钦这几天都没洗澡。
  昨天蹦了挺长一段路,出了一身汗,闻闻身上都快臭了,他决定趁程非池不在冲个澡。
  伤口不能碰水,前期准备工作必须充分。叶钦找了只塑料袋套在左腿上,封口处用宽胶带缠了几圈,确保不会进水,把花洒头尽量往淋浴间里墙推,门虚掩着,搬一张小凳子放在外面用来搁腿。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略微有些骨感,叶钦想象中的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没有发生,年久失修的花洒头到处喷水,溅到外面弄得地面湿滑,小凳子踩不稳,几次将要滑倒而没倒成皆因胳膊扶得扎实。
  最近腿脚不好使常用胳膊代替的叶钦想,这么下去先膨胀的应该是肱二头肌。
  他还惦记着同学聚会的事,边艰难地给自己搓背边寻思,到底去不去呢?去的话互相寒暄起来怎么介绍自己的职业?还得置办一套新衣服吧?秋装刚上市的时候可贵了……他为什么还不把那件外套还给我啊?
  思绪在外围飘荡几圈,终又绕回程非池身上。叶钦嘀咕着他昨天说晚点来,晚点是几点?来吃晚饭吗?晚点来是不是就能晚点走了?
  这个疑问没困扰叶钦太久,他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拆腿上的胶带,程非池就来了。
  叶钦迫不及待地开了门,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形象怪异,尴尬地把还套着塑料袋的伤腿往身后藏。
  程非池进门后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正当叶钦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进厨房时,他从卫生间里拿了干毛巾出来,不由分说盖在叶钦头上,站在身后帮他擦了起来。
  曾几何时,叶钦是享受过这种待遇的,这对他来说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可此刻的他不知怎么了,站着一动都不敢动,脖子微弯,视线朝下,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因为当年同居的那段日子,程非池都会在这时候给他检查作业。
  他懒洋洋地举着小测卷,程非池边给他擦头边看,低沉的声音因为盖住耳朵的毛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第三题用错公式了……第七题审题不清……翻面……英语最后一行仔细看看哪个单词拼错了……找不到回头抄五十遍。”
  那时的他整天怨程非池铁面无情压榨男友,现在想来,那才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再让他做一百套小测卷他都乐意。
  午饭吃的是骨头汤和糖醋茄子,还有昨天剩下的蔬菜杂烩。
  厨房里有炖汤用的砂锅了,叶钦昨天白天出去买的。程非池问起来他就说从橱柜里翻出来的,随便洗一洗瞧着还挺新,房东也准许他用。
  提这个意在证明自己平时跟房东关系还不错,顺便观察程非池对昨天看到的事的反应。然而程非池只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把砂锅用清水浸泡几分钟,就拿来煲汤了。
  吃完饭,叶钦就以午睡为借口躲进房间。
  一切都很好,程非池不排斥他的接近,主动照顾他,对他反常的举动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还牵了他的手,这些都是好现象。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安,尤其是刚从回忆中抽离的这段时间,得不到回应不安,得到回应也不安,还真如周封所说,跟从前一样作得要命。
  叶钦在床上翻了个身,把伤腿悬空挂在床沿。
  要是伤好了怎么办?程非池会走吗?回S市,然后会结婚吗?
  他想起程欣说的话,今年不结,明年、后年也总要结的,从前抓住他凭的大多是运气,现在凭什么,走路都能摔断腿的蠢吗?
  叶钦从来是个极度渴望安全感的人,从前那些伤害程非池的举动便是他试探的方式之一,即便现在看来既幼稚又龌龊,当时的他却从这些反应中摸准自己在程非池心中的地位。
  连当年想尽办法和他上床,也是为了寻一份安心,想在他的世界里多停留一瞬。
  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标识——证明爱意和表达爱意的举动全都如此伤筋动骨、撕心裂肺。
  五年过去,他依然做不到程非池那样沉着冷静,他心里的簇火苗一直燃烧着,程非池不理他的时候就矮几分,得到一点回应又窜高,从始至终,经久不熄。
  叶钦坐起来,双脚踩在地上。
  这么躲着终归不是办法,所谓的等待时机成熟,无非是在拖延时间让机会再次溜走。
  他想去问程非池,运气好会得到几滴灯油,运气差可能是一盆水。
  既然那簇火苗永远不会熄灭,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程欣的电话再次打来的时候,程非池正在厨房切水果。
  本没打算接,想到上午外婆对他说的话,他想了想,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旁边。
  程欣这回换了策略,慈母般地关心他在首都的生活,让他多穿衣多喝水,铺垫够了,才旁敲侧击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程非池如实答道:“在他住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程欣明显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冷声道:“他可真是好手段,哄得你连亲妈都不要了。”
  虽然早就知道程欣的执念根深蒂固无法打消,程非池还是产生了一种无法扭转的无力感,他只道出事实:“他救了您,在那样危险的状况下,他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
  “他说的?”程欣只注意到前半句,被踩了痛脚般跳起来,“我就知道他会告诉你,这种人为了摆脱贫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断腿就是他使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心疼。小池,乖儿子,你听妈妈的话,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啊。”
  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程非池知道程欣已经疯魔了,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外公外婆都办不到的事,自己作为小辈更是无力打消她的执念。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到儿子的义务,赡养她至终老罢了。
  挂掉这通毫无意义的电话,程非池转过身,闯入眼帘的是叶钦仓皇离去的背影。
  他跟到卧室门口,迟疑片刻还是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将果盘放下,再把被踢倒在地的拐杖捡起来竖在墙边。
  叶钦坐在下铺沉默不语,程非池便也不出声,在距离床不到一米距离的地方站着。
  他记得曾经的叶钦很爱说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嘴巴更是一刻不得闲,从昨天和周封的微信聊天便可见端倪。
  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程非池隐约知道原因,又好像不甚清楚。他记忆中的叶钦不该是这样的。
  终究是叶钦先开口了,他永远是主动的那个。或许是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索性垮下嘴角:“你……都知道了?”
  程非池点头:“嗯。”
  叶钦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有点像被绵密的针戳了几下,排空了里头的虚张声势,打着转跌落在地上,有点疼,又有点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至少不用再绷着根弦,紧张兮兮地瞒着了。叶钦想,难怪他会跑来照顾我,难怪不提那枚戒指,待在这里之余他来说是责任是义务,而非其他什么迈不过去的坎,不肯承认的小心思。
  他们俩不一样,岁月让自己变得更加懦弱,却没有打磨掉程非池身上一分一毫的坦荡正直。
  “那、那你……”叶钦不喜欢冷场,可刚说两个字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又想抬手把眼睛捂住,又不想这颓丧的样子让程非池看到第二次,手捏着床沿,捏到指节泛白,才说,“那天阿姨不小心,我刚好在附近,就顺……顺便。”
  一场普通的事故,至多算得上见义勇为,按照流程,家属亲自登门送上感谢便是故事的尾声,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有工作吧?你回去忙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过几天就好了,现在已经能慢慢的、慢慢的走路了。”
  这句话说得由衷且违心,自从重逢以来,叶钦经常把自己置于这种两难的境地。可选择权终究在程非池手中,他纠结到发疯也无济于事。
  想通了这一点的叶钦意外的平静,倒是一言不发的程非池,眼中如漾开波纹的湖面,有了些许动摇。
  他缓缓开口道:“你以为我在可怜你?”
  听到“可怜”这个词的叶钦狠狠哆嗦了下,他下意识想否认,摇了摇头,说出来的却是心中所想:“难道、难道不是吗?”
  程非池豁然开朗。
  他们两个人都在害怕。
  他怕再一次亲手揭开真相,既怕对方这回是认真的,更怕自己误会了,到头来又是一场笑话。如果这些全是假的,纵使砌起铜墙铁壁,也再经不住第二次打击。
  所以他被动地等待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已经习惯叶钦的主动。可是叶钦的怕一点也不比他少,怕被拒绝,怕表现不好,连得到一点回应都害怕留不住,纵有再多勇气也在这拉扯厮磨中消耗见底。
  他和他都变了,又好像都没有变。他希望看到的依旧是从前那个勇敢热烈的小太阳,叶钦想要的仍是他能向前走一步,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步,就能支撑着他继续囤积热量,散发光芒。
  困在原地的不只他一个,如今是时候摆脱习以为常的被动,给他、也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了。
  程非池缓缓呼出一口气,把右手伸了出来,掌心摊平,露出那条蜿蜒的疤:“看到这个,你会可怜我吗?”
  叶钦怔住,他曾经趁着程非池醉酒睡着仔细看过这疤,平日里也偷看过几次,每次都只有一种情绪在胸口肆虐。他摇头,讷讷地说:“不。”
  他只会觉得疼,心疼,仿佛同样一把锋利的刀在他心上剜了个等长的口子,即便已经愈合,每每想起就会疼痛难当。程非池是他生命里绝对的独一无二,谁伤害了他,都是在往叶钦心上捅刀,哪怕这个人是叶钦自己。
  程非池手指弯曲握起,将那伤口盖住,不让叶钦再看,不让他再把自己撕扯得鲜血淋漓。
  “我也一样。”他说,“我没有可怜你,我和你一样。”
  作者有话说:
  翻译过来就是:看到你受伤,我也会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