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如烟星月
而被退婚的理由无非就是因为她常年接触尸体,而顾家怕被沾染上晦气。
毕竟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谁还能在乎她的感受,可她从来也没有在意过,虽然这些年除了季慕白,就是衙门的人愿意跟她结交。
莲儿曾言她被退过婚今后恐难以觅得良人,虽然她认为真正爱她的人绝不会在乎这些,而季慕白亦是她全身心爱过的人。
虽然她的表达很含蓄,甚至在当时觉得上天还是眷顾她的,而就在她下定决心,打算遵从内心与季慕白喜结连理时,却发现以她如今的身份只能为妾。
这是多么可笑而又残忍的现实,沈舒窈虽痛彻心扉,然骨子里却有一股清高劲,她宁愿将自己的情感彻底埋葬,也不要浑浑噩噩的在后宅消耗掉一生的年华。
是以她没有跟季慕白解释为何她不愿嫁予他,不过,以他的聪颖早晚会领会。
顾燊很快就将马带了过来,沈舒窈亦从沉思中回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过马匹翻身而上。
两人在骄阳似火的正午,策马扬鞭奔向刑部的方向,热风从脸上呼啸而过,流泻在他们身上的光线在飞奔的马蹄下留下片刻光影。
驰骋过飘忽松软的草坪,踏上平坦宽广的大道,在这广袤的大地上,他们恍若长空璀璨一闪而逝的流星,在倒伏的草丛间烙下一个个马蹄印。
一路上,顾燊的目光一直都没有从沈舒窈身上移开过,长风从她金色光芒的轻盈身姿掠过,随风起舞的长发,衣袂若空中飘飞的白云。
而沈舒窈自始至终都凝神远眺,此时的她一门子想的都是案子,根本没有察觉有一道温柔的目光一直在注视她,等她和顾燊分道扬镳到达刑部时,正是衙门午间散衙时候。
她刚想找门房问话,却恰巧碰见迎面走来面色阴郁的范荣成,她几步走过去,问:“范大人去过验尸房了?”
“去过了,丕将军的尸身腐烂得不堪目睹,阙长史刚进去就狂吐不止,我亦是硬着头皮看了一眼。”范荣成忍不住闻了闻身上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怪味,顿时面色更加阴郁了,显现出更加痛苦的表情。
沈舒窈闻言依旧盯着他问:“你确定死者真的是丕威?”
范荣成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表示对她的提高感到莫名其妙,随即说道:“虽然丕将军现在的面容跟生前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看身形就是他无疑。”
沈舒窈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丢下一知半解的范荣成,兀自骑上濯尘飞奔而去,穿过熙攘喧嚣的西市,直奔晋王府。
她刚下马就看见大门口站着几个戟陇的侍卫,她淡淡地扫一眼就牵着濯尘去了侧门,并将它丢给迎面而来的陈大叔,“王爷还在和戟陇王子谈事吗?”
“王爷正陪戟陇王子用午膳。”
陈大叔环顾四周,把沈舒窈拉到僻静的地方,低声道:“刚听内厨传膳的人说和呼延王子一道来的还有一位模样可人郡主,瞧那郡主的神情八成是爱慕我们王爷,若是这郡主真嫁给王爷其实也不错,虽说戟陇及不上东陵,但好歹她是戟陇君王的女儿,出生亦是十分高贵。”
沈舒窈冷眼旁观这些忠心的奴仆,为他们主子的终身大事都操碎了心,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随口道:“晋王殿下最近桃花不断,想必正式迎娶王妃后,就会接连有侧妃入府。”
陈大叔是个老实人,一听沈舒窈也留意到萧玄奕身边的爱慕者,便笑着说:“男人三妻四妾自是平常,不只是侧妃,将来还会有侍妾、通房丫头”
再看沈舒窈微微蹙起的眉眼,似有一丝难为情,他才反应过来,转身牵着马慢悠悠往里走,“唉,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就不与你细说了。”
沈舒窈向来对八卦不太上心,一般都是听过就算了,对她的这位顶头上司丝毫没有好奇的心思,毕竟他娶多少妃子亦和自己没有关系,随后直接回了揽月阁。
奔波了一上午的她此刻困意席卷,倚靠在矮榻上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几许细碎的花瓣吹落在窗框上,粉粉嫩嫩的颜色让这沉寂的雕花窗棂多了几分旖旎的华丽。
可是一想到在河水里浸泡了那么长就觉得好似浑身都不自在,她挣扎起身独自去厨房提了几桶水,若是平常这些事大多数都是侍女们代劳,可是今日毕竟王府来了贵客,是以侍女们也比较忙碌。
好在沈舒窈从来就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倒也没觉得多累,跑在舒适的温水里险些又要睡着了。
她早已清楚如今再不会有人关爱她了,她要懂得适时疼惜自己,最起码不要让逝去的亲人们在地底下因为她没有照顾好自己而感到不安。
她快速起身用麻巾试干身上的水渍,换上清爽的衣裳,在头发完全干透后才缓缓躺着矮榻上小憩。
清风拂在她的脸上,额前几许青丝碎发微微摇晃,仿佛置身于舒适宜人的阳春三月,渐渐地便梦入佳境。
暮色苍茫,万籁俱寂,也不知多了多久,沈舒窈的房门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自从莲儿遇害后她的听力都越发敏锐了,倏然睁开双眼。
脑袋昏昏沉沉地环顾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室,揉了一下的惺忪双眼,脚步虚浮地摸索着去点亮了琉璃灯盏。
她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看见屏风上搭着的外衣便顺手穿上,这才打开房门。
星月之下,萧玄奕提着一盏宫灯正看着她,少顷才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示意垂首端着食盒的侍女们,然后她们迈着轻缓的步子进了沈舒窈的房。
她忽然想起来原是想请萧玄奕去一趟刑部验尸房,见府中有客人才打算晚点去找他,岂知一觉竟睡过去了,等醒来候发现天色竟然这么晚了,不禁暗思如果他没有来敲门,自己会不会睡到明日三竿?
她披散着长发呆愣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房檐下橘黄的纱灯映照在萧玄奕沁凉如玉的面容上,那样柔美的颜色中和他面上的冷清,微有云岚初霁的柔和意境。
萧玄奕将宫灯放在门外径直进来,侍女们将食盒里面的饭菜端出来,玉碗和玉箸整齐摆在两人跟前,沈舒窈下意识看了看恭谨告退的众侍女们,然后就听到对面的萧玄奕慢条斯理的声音:“你今日碰到顾燊了?”
“嗯,碰到了,还一起去了离宫。”
自从签了那可怕的刑法志制职后,在公事上沈舒窈对于萧玄奕的问题从来都不敢敷衍了事,更不敢撒谎,俨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她怕不小心违背了某一条而被打得皮开肉绽。
他微微颔首,兀自拿过碗盛了两盏粥,将其中一盏端给沈舒窈,沈舒窈诧异地看着他,问道:“王爷也没用晚膳?”
“刚从宫里回来,尚未来得及。”
萧玄奕平静的神情仿若窗外无声无息的清风,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而后漫不经心地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沈舒窈将拿起的玉箸放下,直接进入正题,“关于丕将军遇害一案我有一丝疑惑,首先从凶手的杀人手法分析,他们在将死者毒杀后,若是出于泄愤将死者的头砍掉抛之,想让死者身首异处,这一点倒也符合穷凶极恶、杀人如麻凶手的变态心理。”
“可是这起案子有一处却很蹊跷,既然是抛尸,那么为什么凶手又要将死者的头部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埋起来,这明显就是多此一举。若说是凶手惧怕死者,觉得埋起来让他觉得安心倒也算是一个牵强的理由,不过我更偏向于另一种”
萧玄奕夹了一片莲藕放到碗里,眼神淡然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分析查案缉拿真凶本就是你所擅长,直接说你的推断便是。”
沈舒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心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毕竟使臣之死可大可小。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在这件事上最好的做法就是顺势而为,不要旁生枝节。
更何况她并非这起案子的负责人,可是既然已经让她窥见冰山一角了却要无疾而终,于她而言倒不是不甘心,而是有悖于她做人的原则。
她神情异常认真,声音也格外清晰,“凶手这样做的目的极有可能试图在掩盖什么,而根据凶手多此一举的举动,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死在驿馆的人根本就不是丕威。”
“死的不是丕威?”萧玄奕缓缓放下玉箸,微蹙着眉头。
沈舒窈目光沉寂,表情也略微严肃,“是以想请王爷去验尸房辨认一下,毕竟您和丕威曾是战场上的死敌,对于这位对手想必您亦是知己知彼。”
萧玄奕拇指抵在左脸上,食指在人中处摩裟了两下,“既是心中存疑,明日我便陪你去一趟。”
微微摇曳的琉璃灯光拢在他身上,若清风明月般的淡淡光晕,沈舒窈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双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在浑沌中保持清醒。
之前在沁凉的水渠里浸泡后,贴在身上湿漉的衣衫是被太阳和自己身体捂干的,如今又在矮榻过堂风中睡了一觉,原本身体甚好的她终于湿气入骨受了风寒。
萧玄奕凝视着她,似乎看出她有些许异样,开口问:“身体不适?”
沉寂的长夜,皎月下拂墙的树影落在迎风镂雕上,随着流转的夜风时明时暗,静谧的琉璃灯盏照映在两人身上,在柔和旖旎的地上犹如徘徊在花上月的清影。
沈舒窈垂下双手,缓缓执起玉簪,轻描淡写地说:“在水渠里泡了一会儿水,未及时更换衣裳有些轻微的受凉,没什么要紧。”
她从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因为她深知在自己所在的环境处处充满险恶,唯有坚强才能让她在面对暗潮汹涌时不至于溃不成军。
“一会儿让侍女给你熬碗姜汤。”
萧玄奕见她脸上略显苍白,须臾之后又将目光落在窗外婆娑的树影上。
闻声,沈舒窈推辞道:“这等微末小事就不必麻烦王府中人了,只要休息一宿就好了。”
萧玄奕置若罔闻,转过头看向门外,一只壳纹川字纵线,伸长了脖子,圆滑的双眼四处张望着的金钱龟,在宫灯朦胧与月华银辉交映的门槛缓缓爬了进来。
金钱龟驮着它笨重的壳一步一步爬到了萧玄奕的脚边,它闭上眼睛将头缩进壳后便静止不动了,沈舒窈思索着看着这只小生命,怎么晋王府的动物们都这么有灵性?
一室宁静,两人都垂头认真吃饭,偶尔响起箸碰到玉盏边缘发出轻微的声,斑斓的繁星静静地点缀着幽黑的长夜。
淡淡的月色融在其中,让这遥远浩瀚的银河绽放它的五彩缤纷,让整个大地都沉醉在绚丽的映衬下。
待萧玄奕离开后,沈舒窈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朝内室而去,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眼看就要睡着了,恰在此时又传来敲门声。
她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一看,侍女若兰手中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汁,忍不住问:“这是?”
“沈姑娘,这是姜汤,染了风寒在睡前喝一碗,准保明日就好。”若兰把碗放在桌上,面上挂着微笑。
沈舒窈愕然地看着她,瞥了一眼碗里的姜汤,想象着汤汁辛辣的滋味,有些苦闷地说道:“我自小最不爱喝姜汤,恐怕要辜负姑娘辛苦为我熬制姜汤的好意了。”
“沈姑娘是怕姜汤入喉时的辛辣?”若兰笑嘻嘻道:“放心好了,这姜汤的口感绝对不错,不信的话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