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水碧霞光

  她霍然站立,桌案上的地图随着她急速的起身跌落到地上,她急忙将地图抓起放了回去,飞奔一般出了揽月阁。
  她迫切地想要将这重大发现告知萧玄奕,可是,风煞却告诉她王爷一早就出府了,恐怕得等到日暮西山才回来。
  沈舒窈不想再等下去,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当她来到马厩时,小斑马正津津有味的吃着草料,她安静地站在小斑马面前想等它再吃一会儿,却未料小斑马直接出了马厩走到她面前。
  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鬃毛,“这么通人性的马匹,你的主子平时都是怎么训练你的?你陪他上过战场杀过敌吗?”
  “它叫濯尘,是狭风的后代。”正在弓腰刷马的陈大叔,忽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沈舒窈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然后下意识地环视马厩,问道:“哪匹是狭风?”
  “前几年在战场上死了。”陈大叔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狭风是王爷第一次出征时先皇所赐的千里良驹,陪王爷历经无数战役,可惜这么好的良驹唯留了一条血脉。”
  沈舒窈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斑马对萧玄奕的重要性,她略微迟疑地看着陈大叔,然后将濯尘赶回马厩,“没想到濯尘对王爷如此重要,那么以后我便不能再骑它了。”
  “濯尘性子温顺,跟你也亲近,以后它就归你了。”萧玄奕牵着一匹通体无暇的黑色骏马缓缓而来,打量着她,“要出去?”
  “嗯,我在地图上找到了”沈舒窈正想将她的发现脱口而出,一个宦官小跑过来,“王爷,戟陇的呼延王子来了。”
  萧玄奕将马缰丢给陈大叔,扬了扬眉,沉吟道:“呼延拓怎么会突然来我府上?”他淡然地看着宦官,道:“先将人请到正厅。”
  宦官得了吩咐后,恭敬地退下了。
  他转首看着沈舒窈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她迟疑一瞬,仰望着他的目光若有所思,“没什么既然王爷有贵客,到访我就不打搅了。”
  她侧首望着马厩里的濯尘,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牵了出来,萧玄奕最近都很忙,见她已然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随即默然地点了一下头就转身离去。
  沈舒窈觉得自己既身为刑部仵作,验尸查案本就是她的分内事,且这些案件的细末完全可以有了结果再向萧玄奕禀报。
  她只是习惯了但凡发现跟案情有关的线索都会第一时间知会他,亦清楚身为王爷的他诸事繁忙,虽然现在找到了驿馆后排水渠与离宫的关联,细想之下还是决定先将案件琢磨清楚了再说。
  清脆的马蹄声穿梭在喧嚣的西市,沈舒窈心里琢磨着案子,走神地看着从自己身边掠过的车马行人。
  忽然,听到人群里有人在叫她,下意识地侧首望去,是正在给马匹挑选马鞍的顾燊。
  顾燊放下马鞍,飞身上马朝沈舒窈行来,“舒窈,没想到在这碰到你。”
  “我只是路过西市而已。”沈舒窈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催促小斑马接着往前走。
  “看你的样子应该又是去查案子,恰好我今日无事不如也跟你去,或许还能帮你打打下手。”
  沈舒窈目不斜视,语气平淡,“顾公子若想前去我自然不敢阻拦,只是要你堂堂禁军统领给我这个仵作打下手倒有些折煞我了。”
  顾燊听到她没有在他姓氏后面冠上官职,脸上不由地露出和煦的笑意,轻声说:“在查案一事上我就是个门外汉,可不就只配打打下手,可没有折煞的说辞。”
  沈舒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紧了紧手里的缰绳,小斑马便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朝晖斜进排水渠内,散发恶臭的污水的表面光彩熠熠,沈舒窈踩在松软的青草上,沿着沟壑水凿边往前走,在一处桥洞下停下。
  她叉腰望着幽深狭长的石壁洞口,“这里应该是离宫引进灌溉花草的河水凿口,凶手将死者的头颅埋进离宫的花园里?”
  沈舒窈侧脸看着顾燊,“假如顾公子杀了人,会砍下死者头部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掩埋吗?”
  顾燊看她略微严肃的表情,认真地答:“我会直接将砍下的人头抛得远远的,而不会费心思将头部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埋葬。”
  “所以凶手的目的是想掩盖什么?”沈舒窈眉心微微拧着,揣摩道:“又或者丕威根本就是诈死,而死在驿馆的另有其人。”
  顾燊道:“让聃狎使臣和驿馆的人去验尸房辨认,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
  “嗯,我已将此事禀明王爷了,他们应该今天会去验尸房认尸。”
  话罢,沈舒窈猛地跳进清凉潺潺河水,水位蔓延到她的大腿处,潮湿布满青苔的石壁显得压抑而神秘,她踩在被河水冲刷得圆润的碎石上径直往前走。
  顾燊也紧随其后,见沈舒窈走得有些快,不由出言提醒,“这里的河水经多年沉淀,下面有许多水草和湿滑的乱石,行走的时候当心一些。”
  沈舒窈转头瞥了他一眼,忽然感觉左腿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她泡在水里的双腿挣扎了几下,然后用力一甩就挣脱了束缚。
  刚要继续前行右腿又被缠住了,沈舒窈想要将脚抬起来,结果脚底打滑,身体重心不稳直接往后仰去。
  顾燊手疾眼快将她接住并护住怀中,这才免于跌进水中,见她站稳后又蹲下身去将她腿上缠绕的水草拨开,而后去拉她的手,“路况不好,我牵着你走。”
  沈舒窈的手往后缩了缩,避开了顾燊伸过来的手,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刚才多谢顾公子,不如你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你。”
  顾燊悬在半空的手稍微一顿,而后又很自然的放下,失笑道:“既是舒窈的提议,那我只好遵从了。”
  两人在昏暗潮湿的水渠里跋涉了半个时辰,终于从河水里上了岸,沿着怪石嶙峋的溪流到了韡颐离宫花园,明媚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湿漉漉的衣衫上略显狼狈。
  沈舒窈望着昨日还人声鼎沸,今日却冷清空荡的草场,“看来我的推断没有错,凶手的确是沿着水渠将死者头部带到这里的埋掉的。”
  “平日里只在坊间说书人口中听到你屡破奇案的精彩事迹,从来不知道原来破案的过程是如此不易,这天下能让我佩服的人除了晋王,就是舒窈你了。”
  顾燊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阳光,斜过脸凝视着她。
  沈舒窈淡淡地说:“顾公子过誉了,我拿了刑部的俸禄当然要尽心做事。”
  他唇角展露温和的笑意,看了一眼紧贴在沈舒窈腿上发皱的裙摆,轻声说:“既然已经证实了猜测,眼下你也该回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裳,毕竟女子体弱,若是因此生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还得去一趟刑部验尸房。”
  沈舒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花园,而后缓缓朝前走,“晌午将至,想必顾公子府上已备好午膳,你还是请回吧。”
  “那我去找两匹马,先将你送去刑部,只是我下午当值暂时不能陪你了。”顾燊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随即也跟了上去,声音温润若冬日第一缕融化的清泉。
  沈舒窈看着他温和面容下流露的微笑,忽然一时语顿,他身上那股世家儒雅的气质。
  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显得那样的灵透动人,炎热的骄阳洒在他半干半湿的衣衫上,却浑然不见狼狈,反倒给他的仪表增添了几分卓然之气。
  这就是父亲曾给自己定下的夫婿,举止优雅谈吐不凡,放眼整个东陵,这样清气超然的灵魂亦是屈指可数。
  父亲一向慧眼识珠,他的眼光是不会差的,可惜他的一番苦心到头来还是妄费了。
  顾燊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眸,隐见明亮下似有一丝暗淡,低下头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其实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曾憧憬过自己定下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尽管那个时候你和沈大人已经离京踪迹全无,而你我又未曾谋面,但我并未动过退婚的念头。”
  清风徐来,沈舒窈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看见和煦阳光下气质出尘儒雅的顾燊,望着自己的神情略带小心翼翼,她的手指不由自主都捏住了潮湿的衣裙,她能看出他小心翼翼后面隐藏的愧疚。
  她在这一瞬间变得茫然无措,只抿着唇听他说:“一年前的我刚及弱冠,却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于是我的家人们便四处去寻你,可是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却半点没有你的消息。”
  “当时我的祖母已残丝断魂,却依旧盼着我早日将你娶过门,因为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和你父亲定下的。”
  “家人眼看着我连祖母最后的心愿都无法完成,伤心难过的同时亦对我这个没有遵守诺言的未婚妻颇有微词,恰好被刚从宫里来的姑姑听见了,姑姑当时亦有些生气,就说这件事交给她来办。”
  一个六宫专宠的贵妃,且还育有皇子,这个贵重的身份在顾家绝对是说一不二,无人敢反对,沈舒窈虽然不是混官场的,但是人心那点算计她还是能揣摩一二。
  “半年后姑姑告诉我,她和家人商量过并且已经替我退掉了这桩婚事,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的这个未婚妻子就是你,想着既然是你先不守承诺,那我也没必要对你心存歉意。”
  “尽管我知道被退婚对于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可是祖母的离世亦对我打击很大,是以也就管不了其他了。”顾燊的唇角扬起淡淡微带自嘲的笑意,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懊悔,却依然凝视着沈舒窈。
  汐贵妃之所以不许顾燊娶沈舒窈,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现在干的是贱役工作,而是因为她身后没有了权势可倚重,那些因为沈明皓被罢官早已断绝来往的亲戚却无身居高位者。
  这样势单力孤的女子娶回来根本毫无助益,汐贵妃若想让自己的儿子将来顺利继位,朝臣之间的联合就显得极其重要。
  整个皇宫的安危都落在禁军身上,而身为禁军总统领的顾燊又是她的亲侄子,将来要娶的夫人就一定是重臣之女,政治上这样的联姻略见不鲜,就连皇帝为了与别的国家保持友好和睦也会让公主和亲。
  虽然沈舒窈本就不喜这桩婚事,不仅在及笄之年以前一直避世隐居,即便后来入了衙门做仵作,又没人知道她的真名,谁会联想到她曾是官家千金。
  是以顾家并不知道她身处何处,于这一点上沈舒窈断定顾燊没有撒谎骗她。
  沈舒窈松开了紧紧攥着的裙摆,抬头仰望着他,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道:“顾公子,一切都过去了,时至今日我还是要诚恳地告诉你”
  “虽然当时我父去世不到三年仍在守孝期不能成婚,但是我确实没有打算要履行婚约,尽管未能如愿与你和解掉这场婚约。”
  顾燊温和的目光渐渐掠过暗淡,其实他何曾不知道沈舒窈的心思,若如她真有心嫁于他,早些年就会出现,而不是等到解除了婚约才回到京城。
  可是真当她亲耳告诉他一切时,他又觉得难以接受,“沈姑娘”这三个字曾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他曾托人在淮州捎来沈舒窈的画像,至今还珍藏在他的书房。
  他那时是如此想去结识这位美丽动人的奇女子,奈何职责所在根本无暇分身,更重要的是他也听到她的一些传言。
  说她性情孤傲,不喜与人打交道,除了验尸查案其余时候根本见不到她的人影。
  闲暇时他经常到坊间听说书人讲她的事迹,却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他,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却是个素未谋面的。
  加之当时的他尚有婚约在身,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把她默默地埋藏在心底吧,即便只能是永生永世的单相思。
  有些事虽是天意弄人,索性他还是遇见了她,在这一刻看着近在咫尺那张婉如清扬的面容,秋水波清般的眼眸,忽然是如此的愉悦,“我一直深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