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斜月芙蓉

  沈舒窈狐疑地朝他行去,仰望着在月华下他明净无暇的轮廓,“王爷的意思是孟致远的身份至今成谜?”
  “所以孟致远的身份并不简单,这也是为什么在他死后,那些人不仅连他的尸身都不放过,还要煞费苦心地寻找曾与他有过接触的人,索要他们口中的东西。”
  沈舒窈抿住唇,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她有预感孟致远与她绝对有渊源,只不过一切真相尚未揭晓,不好妄加揣测罢了。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一事,“王爷方才说让阙长史和范大人去认尸,我记得今日你好像离那颗人头很近,若我猜测非虚你当时已知晓死者身份,却缄口不语,害得我专门跑了一趟验尸房查看无头尸颈部的创口。”
  萧玄奕曾和丕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对他的样貌应该极为熟悉,即便死者面部有腐烂迹象,但是熟识他的人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
  萧玄奕泰然自若地望着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只在花园外虚晃了一眼,并未看清楚,无法辨认死者真实身份。”
  “王爷不是过目不忘吗?”
  顾名思义是看一眼就铭记于心,他这项本领在本朝不是什么秘密,沈舒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自己满心佩服的人也有失水准的时候。
  萧玄奕见她在这个问题上不依不饶,将手中宫灯递给她,转身往外走,“那颗人头已不堪入目,我虽驰骋沙场见惯活人变死人,却不喜见恶臭腐烂的死尸。”
  皎洁的月光从海棠花枝间散落在他月白锦衣上,似瑞雪韶华绰绰,又似如梦山岚,缱绻若归云落尘。
  “不似每个人都如你一般常年混迹在腐尸烂臭里,练就面不改色的本领,是以当时并未细看死者面貌。”
  这话乍一听好像在夸沈舒窈,可细细琢磨又觉得别有一层深意,也不能怪她多想,因为在很多时候他话里都传递着另一种含义。
  本朝仵作低贱人人唾弃,即便她是良籍亦避而远之,虽有人看重她,亦是觉得她有利用价值,而他贵为王爷虽未对她生出唾弃意味,却也让她隐隐觉得有一丝嘲讽。
  路是自己选的,平坦抑或坎坷都只能要紧牙关,如过猛江般趟过去,沈舒窈没说话,只默默地回身锁好门,然后仰望着长夜那两颗最明亮的星辰。
  她倔强清澈的眸光在隐隐月华上,氤氲一层浅浅的水雾,露出晨阳般明媚的笑,似对星辰,亦是对自己说,“十九年生辰快乐!”
  此时,笔直站立在街对面马车前的萧玄奕的身形轻微一顿,沈舒窈轻缓平静的声音不偏不倚地落入他耳中,在沉寂的长夜显得格外清楚。
  一般人离得这么远是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听力,但是萧玄奕是习武之人,听力自然在常人之上,他徐徐转头看着那道纤弱的身影,心中涌现一股令他难以自持的复杂情绪。
  难怪她今日要在这里待这么久,除了在这一天默默地思念着亲人,亦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度过自己最孤单的十九岁生辰,这个女子太过刚强,宁愿将苦涩咽进肚里亦不愿与人诉说。
  萧玄奕在街角宫灯下默默地注视着她,临近宵禁,街上行人走马寥寥无几,直到过了许久沈舒窈才朝他慢慢行来,面色若烟雨散尽般干净莹然,眸光风萧微凉。
  她朝萧玄奕敛衽行礼,言辞真切,“今日我来及此处未提前禀明王爷,如今又让您深夜出府来寻,实在抱歉。”
  萧玄奕微一点头,默然看了她许久,然后径直上了马车,沈舒窈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跟了进去。
  马车粼粼声响彻在宽广平坦的大道上,厚重的车窗帷幔被风吹起一条条缝隙,外面的微风倒灌进来,沈舒窈双手平放膝盖端坐着,听着外面蝉鸣阵阵,还有偶尔传来的几许蛙叫。
  各坊间守城的将领远远瞧见晋王府的座驾行来,赶紧开城门放行,并且各个神情肃穆地行注目礼,沈舒窈透过帷幔的缝隙见到两旁站得笔直的官兵,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这位令敌人威风丧胆的战神王爷。
  朦胧柔和的琉璃灯盏,微微跳动的灯芯火焰,浮光流转到萧玄奕阖上的眼睑下,一个扇形弧度的鸦青睫毛,坚挺的鼻梁在薄唇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结实有力起伏的胸膛,轻缓匀称的呼吸声。
  也不过一刻而已,沈舒窈就移开了目光,她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问他:“王爷怎么知道我在别院?”
  “你中午未在府中用膳,且有侍女见你出府时神情有异,就将此事禀报给风煞,风煞知道你在京城没有别的去处,随即跟来别院发现你果然在此。”
  萧玄奕慢慢睁开眼,看着她明亮而又迷离的翦水秋瞳,轻缓的语调恍若碧空清朗,和风送暖般悠然。
  琉璃绚烂的光彩摇曳,若水波般流泻到她浓密的睫毛上,她微微抿住双唇,交握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她以为不会有人在意她,眸底渐渐涌上了一丝莫名的感动。
  沈舒窈转头专注看着小几上那盏五彩琉璃,浅黄柔和的光晕恍如夜空闪亮的繁星,它不仅给黑夜带来了光明,也是给冷寂的人心带来无尽的温暖。
  萧玄奕凝视着她朦胧光霭之中玉莹的脸颊,缕缕水波间荡起的涟漪,仿佛有一股幽兰在这宁静的长夜悄无声息的绽放华美,花香萦绕在琉璃灯盏上,丝丝缕缕间饶人鼻息,令人沉醉。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缓缓停下,门房大叔乐呵呵地开了门,沈舒窈一直静静地跟在萧玄奕身后,轻盈的水烟襦裙曳过青砖甬道,而后盈盈到了曲桥处,她不动声色地往揽月阁方向走。
  而此刻在岔路另一头的萧玄奕,披着月华缠绕朦胧的光芒,与这静谧的长夜遥相呼应,他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说:“跟我来。”
  沈舒窈脚步微顿,仰望着随风摇曳的宫灯下他的身躯被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看着那道影子在缓缓移动,沉吟了片刻,徐徐追逐而去。
  临湖而建的宜沁榭阁楼,飞檐下悬挂着五彩纷呈的绢纱宫灯,倒影在粼粼波光中,似天幕中微微跳动的繁星。
  侍女们将精致如画的菜肴摆上,而后纷纷垂首离去,沈舒窈和萧玄奕相对而坐,她安静地看着萧玄奕执起酒壶,将面前的两盏秘色酒杯斟满,而后将其中一盏推给她。
  沈舒窈狐疑地望着他,未动,而他则执起自己的那一杯举到半空,轻声说:“不知今日是你生辰,是以并未提早通知厨房让他们把膳食准备得丰盛一些,只一杯薄酒,祝你岁增好运无烦忧。”
  他的面色依旧无波无澜,这一刻,沈舒窈呼吸忽然微微一滞,十九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寂寥的尘世。
  她怔愣地望着镂雕外遥挂的星辰,此刻它们安静的都是如此温婉柔美。
  少顷,沈舒窈才迟疑地执起杯,“砰”轻微相碰的脆响,她潋滟的秋瞳在流转的灯光中,似倒影着星辰大海。
  “微风斜月湖心,明镜倒影芙蓉,此情此景美如画,王爷祝福在畔,亦优胜万语千言,佳肴巧夺天工,安之若素,如此甚好。”
  她垂眸闻着醇厚芳香的玉液,一饮而尽,凝脂的面容在此刻绽放嫣然浅笑,“这酒真不错,齿间甘醇细腻,回味悠长。”
  萧玄奕也将酒饮下,又替她斟了一杯,缓缓道:“这是果酒,虽酒劲不甚烈性,但亦不可贪杯。”
  “为何?”沈舒窈如玉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绯红,似涂抹了胭脂般娇艳欲滴,丹唇上还沾染着一滴晶莹剔透的玉珠。
  “这种果酒后劲甚足,你想让全王府的人见到你撒酒疯的样子?”萧玄奕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向酒杯。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可能毫无顾忌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意妄为。”沈舒窈轻轻晃着精致光润的酒杯,笑道:“况且我向来不胜酒力,饮完此杯自不会再饮。”
  “你倒是个严以律己的人。”萧玄奕轻轻扬手,侍立在旁的宦官就赶紧躬腰静候吩咐,只见他在宦官耳边耳语两句,宦官便缓缓退了出去。
  过了一刻,方才的宦官便捧着一个四方锦盒进来,萧玄奕下巴轻轻一抬示意,宦官就将锦盒放到沈舒窈手边,萧玄奕的声音徐徐传到她耳畔,“既是过生辰,自然少不了礼物。”
  沈舒窈一脸茫然,过了片刻,才缓缓打开锦盒,一枚两寸长,一寸宽的月华色雕刻精美的鱼形玉坠呈现。
  她毫不犹豫地将锦盒合上,推回给萧玄奕,“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此玉坠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
  “这枚玉坠寓意幸运与美好,尽管安心收下。”萧玄奕神情悠然地看了一眼锦盒,声音平缓若水。
  沈舒窈蹙眉看着锦盒半响,才道:“王爷对我有恩,如今我的吃穿用度皆是王府的,怎么好再收王爷的礼物。若是寻常一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我倒是可以心安理得的收下,可这玉坠不是我这种身份该拥有的,还请王爷收回。”
  萧玄奕深邃的目光看着她许久,而后默默地斟了一盏酒,自嘲地将酒饮尽,他将脸转向外面的静湖上,再也不看她。
  月光倒映在夜风轻拂的湖水上,粼粼光圈反射到他清俊的面容上,沉缓而又冷寂疏远。
  许久之后,在这被凝重层层笼罩的阁楼中,才徐徐响起他略显沙哑的声音:“那你觉得何种身份才配拥有?”
  沈舒窈疑惑地看着他,她想说你我非亲非故,忽然送这么一个贵重的礼物,换做旁人肯定也会和她做同样的抉择,可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堵在喉口的话,忽然之间就噎住了,再难以宣之于口。
  她凝望着他冷清沉毅的轮廓,心中思绪在不断地沉浮,她抿紧了双唇似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将锦盒重新打开,把玉坠拿出来挂在自己白皙的脖子上,而后顺势塞进衣襟。
  沈舒窈秋水潋滟的双眸,略微扬起的唇角一个浅浅的梨涡,“多谢王爷的赏赐,我一定视若瑰宝。”
  那条赤褐色的挂绳在她脖间明**人,更衬珠璧交辉,萧玄奕徐徐转过头,沉郁的神情也在这一声诚挚的谢意中烟消云散,他望着她皎洁的面容,没有说话,只是轻点一下头。
  镂雕花窗漏进清爽的湖风,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湖心阁楼里的灯火璀璨四射,这样朦胧静美的颜色,连那高悬的月辉都偷偷躲进云层,唯恐惊扰了这样的美感。
  下了一夜的小雨,花草树木沐浴在清新的潮湿空气里,叶脉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水晶,晶莹剔透间散发着绚烂的光芒。
  沈舒窈一早去找王府的管家要了京城的地图,杀害丕将军的人肯定就是驿馆的人,他将人毒死后把死者头部埋到数十里外的离宫。
  驿站虽然只有一扇进出的门,每日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若凶手将死者头部包裹起来带出驿馆是非常容易的。
  可是离宫的宫门守卫明显要严得多,毕竟皇帝弄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在里面,凶手如此堂而皇之的带着一颗人头进去,难道不被值守的官兵搜查盘问?
  那么就要考虑另外一种可能,驿馆或许有外人所不知的通往离宫的捷径,如此往返抛尸便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钻狗洞不太可能,毕竟离宫是新建落成,若是在厚实的墙壁上凿出一个狗洞,再被一些贼人惦记上里面的宝贝,皇帝还不得把守离宫的通通砍了泄愤。
  所以很大的可能是有暗道与离宫花园某处交汇,马球场和花园首尾相连,此处空旷又没有什么需要看守的奇珍异宝,平日里鲜有人来,这次也是因为皇帝要在此看击鞠,宫人们才现搭建的场地。
  偌大的羊皮地图几乎铺满了桌案,沈舒窈在纵横交汇的线路中查找到了极小的驿馆标注,而后又看了一眼韡颐离宫所处的位置,最后终于将视线定在曾发现骸骨的那道分水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