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神鸦社鼓

  夜深人静,乌鸦栖于枝头。
  一连串轻微的说话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现在外面好像没人了。”
  废弃荒院的门后,廖小靖悄悄探出了脑袋。
  她如同暮色中的猫头鹰那样,瞪大敏锐的双眼,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咱们可以出去了吗?我都在草丛里蹲了一整天了。”
  她身后,韦家兄弟艰难地和蚊子战斗着。
  小靖白天领着少年侦探队来到永宁街,计划着要秘密加入这场调查。
  为了不被爸爸发现,他们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屋子。
  这儿很久没人居住了,院子都长满了杂草,只消蹲久一些,那些恼人的飞虫就会疯狂挑衅,边怪叫边咬得你发疯。
  最要命的是,他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这破地方蹲上了十几个小时,连随身带来的馒头都吃光了!
  阿波无聊到蹲在屋子角落的“狗洞”玩蚂蚁,边吃馒头,就边撕点碎屑撒上去,想看看蚂蚁是怎么搬食物的。
  之前,他们听到院子外有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声音,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结婚了呢。
  等小靖攀到屋顶上去偷看,才发现这儿的人都在迎接几个怪人的到来。
  那些怪人一个个都戴着吓人的面具,或哭泣,或愤怒,或狂笑,或痴傻,也有的被龙须一样的白毛遮挡,看不到面容。
  小靖过去曾听幽州铁林附近的老人说过:
  这些人戴的是傩面,是用来惊吓鬼神的玩意。
  但有的时候,也可能是巫祝们为了更好地接近鬼神,所以才将自己打扮得和恶鬼一致。
  阿波和阿友只能听小靖在上面描述,没法亲眼看到。
  尤其是阿波,那好奇心几乎逼得他想要冲出院子,看个舒服。
  但他一想到这次行动不能打草惊蛇,因此还是强行克制住了。
  “队长啊,现在应该没人了吧,咱们还不出去吗?”
  阿波边拍蚊子边说:
  “看这月亮,都到半空了,他们的天师也准备要开始干活了吧?”
  “你怎么老是这么猴急啊,你带灯了吗?”小靖责备地说,“外面的雾挺大,我有些看不清楚。”
  “我当然带了啊,瞧瞧,我办事一直牢靠!”
  说完,阿波就从阿友身上抢来了煤油灯,顺带扭了扭开关,证明其品质优良,用爱发光。
  “嗯,我得出的结论是:下次办事还得靠阿友。”
  “凭什么!”阿波不满地说。
  “凭我不是瞎子。”
  小靖淡淡地回道,不客气地接过煤油灯。
  “走,外边没人,咱们可以悄悄出去了。”
  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院子的门,可能是阿波不小心用力了一些,木门“嘎吱”一声发出了老大的声响。
  “大韦哥哥小心点!”阿友忍不住教训道。
  “知道啦……”
  廖小靖走在大家的最前面,她向来是侦探队里身手最好的一个。
  她擅长翻墙,身体柔韧,小跑起来甚至无声无息。
  当初“文品”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将她收入麾下,最后成为了侦探队的领袖。
  煤油灯的微光似乎是这迷雾中唯一的光源。
  韦家兄弟紧跟在小靖的身后,只要有人一不留神掉队,立刻就会陷入重重迷雾和混沌黑暗之中。
  三人一刻也不敢分开。
  白天,永宁街的老房子看起来颇有古韵,倒有一种梦回前朝的感觉。
  可到了夜晚,整条街区的江南小楼都变成了阴森可怖的死宅。
  两侧的墙壁像是被撕开了一道道伤痕,斑驳焦黑,裂痕的周围还有像是霉点的斑纹。
  街上也没有任何人,连鸡鸣狗吠都不可听闻。
  夜晚的温度也很低,小靖有些后悔不再多披一件外套了。
  巷子的出口就在眼前,她已经能隐约看到那飘在半空中的白色灯笼了。
  就在这时候,廖小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怪异的钟鸣,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声音忽而大,忽而小,一会儿钟声又像是在周围,一会儿又飘渺得几无听闻。
  机敏的阿友忽然说道:
  “那座钟楼很久都没响了呀,我和大韦哥哥在铁厂打工快两年了,几乎从未听到钟楼响过。”
  “胡说,我记得前些日子好像还响过几次。”
  阿波交叉起结实的手臂补充道,“那时候我半夜起来撒尿,听得一清二楚。”
  “也只是最近才……”
  “嘘!”廖小靖突然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大伙儿嘘声,“那边有动静!”
  三人立刻紧张地背靠墙面,躲在影子之下。
  “怎么了?”阿波问。
  小靖却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巴,“呆瓜,仔细听。”
  巷子外面的街道上,好像传来了一阵怪异的鼓点。
  ——咚,咚,咚……声音由远及近,鼓声深沉而苍凉。
  伴随而来的,竟然还有许多人的低吟。
  乍一听杂乱不堪,但随着声音愈发接近,那些吟唱就像一群魔鬼的低语:
  仿佛将死之人在喘气,仿佛饥饿的野兽在低吼,鼓声隆隆,吟唱不息。
  “这是……”廖小靖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黑暗的街道深处,竟然冒出了一个个在地上爬行的人。
  他们犹如一道道影子匍匐在地面,脑袋和四肢都像在抽搐一般。
  他们脸上戴着傩面,空洞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前方,仿佛在一直盯着小靖看,吓得她立刻藏回了墙后。
  “外面是什么人?”阿波忍不住问道。
  “嘘,应该是他们请来的天师。”他的身后,阿友小声说道。
  “那也就是说,爸爸应该也在这附近了?”阿波像只聒噪的八哥一样,“可我没看到他啊!”
  廖小靖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禁声。
  那些人真的是来驱鬼的吗?
  小靖不敢大声喘气,她只是谨慎地露出双眼,发现那些人登上了街道中央的木台。
  阿波也从上面探出一个脑袋来观察,可他当即发现,木台上面还插着几个人偶:
  它们的肢体动作栩栩如生,仿佛是真正的活人被倒插在尖桩上一般,诡异异常。
  阿波险些叫出来,但幸好,早有先见之明的小靖果断堵上了他的嘴。
  尽管小靖此刻也惴惴不安,可她尽可能保持着镇静。
  爸爸说过,如果要成为影子的舞者,就必须学会像影子一样缄默。
  “你们呆在这里。”廖小靖说。
  她攀上矮墙,借力踏上屋檐,阿波阿友目瞪口呆。
  小的时候,为了躲避哥哥姐姐的欺凌,她曾向镇子里一位奇怪的乞丐学习过一种名为“飞跃道”(注)的技巧,也就是人们俗话说的“飞檐走壁”。
  乞丐曾是燕王皇甫君手下的侍卫统领。
  现在皇帝被推翻了,王爷都带着残兵败将逃到铁林当“铁王爷”去了,乞丐不愿去那被诅咒的破地方。
  他又常常说道:
  俺搞不懂什么工厂还是企业,总之,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生意又不会做,自然流落街头。
  他一身本事眼看后继无人,碰巧遇到了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于是他将自己“飞檐走壁”的本领倾囊而授。
  而现在,这项本领派上了用场。
  敏捷如猫。
  乞丐当时如此道。
  她放低身形,迅速而轻盈地走过屋檐。
  轻柔似水。
  她匍匐在屋檐上,脚尖勾住屋顶的正脊,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廖小靖发现,神台的另一头似乎还有座更大的神台,只不过那儿雾气太浓重,看不太清楚。
  她也不敢离开韦家兄弟太远,便只好呆在这里。
  视线向下,穿过漂浮的灯笼,几只乌鸦停在了人偶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她发现乌鸦的眼睛是红色的,一人一鸦,彼此对视。
  “吾等身陷迷惘戴镣上铐,吾等背负无知穿越荆棘……”
  倒插的假人和爬行的影子之间屹立着一个像是萨满巫师的人。
  他的整张脸都被头冠下垂的白须覆盖,身上披着七八个小铜镜,腰间系着十几个铃铛。
  他挥舞手上的撞锤歌唱。
  萨满似乎是白天那黑衣道人的徒弟。
  “玄晖兮长临……群星之主,猩红之王,我献上这第一曲神乐。”
  萨满重重敲打兽骨,所有爬行的影子突然抬起了头,手舞足蹈,对着空气做出抓取的动作,宛如群魔乱舞。
  ——咚,咚,咚!
  “骄傲自大的人说:我驾驭众生,挥刀而取豚彘五脏,悬于梁木,是为神明,吾今引强而射之。”
  那些爬行的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倏然间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们低声附和:
  “愚者化身血鹰,扇动白骨飞翔……愚者妄自称王。他行于荒野,注视玄秘。我等献上第二曲神乐。”
  鼓声愈发急促,厚重的浓墨泼洒天际。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
  廖小靖几乎屏住呼吸,连萨满也不动了。
  静默中,传来乌鸦的叫声。
  不会被发现了吧?
  小靖有些惊慌,但是随后她发现,那些人的目光并不在此。
  那一颗颗戴着傩面的头颅嗅到了什么味道,佝偻着身体四散向街道的各个方向。
  小靖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好!难道是韦家兄弟被他们察觉了吗?
  她正想要赶回去,却猛然发现一个人影——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萨满的身后,然而好像无人发觉它的存在。
  小靖心中一凛。
  那黑影的头发竟然在蠕动、生长,逐渐蔓延向萨满的脚下。
  萨满却浑然不觉,仍然低吟道:
  “盗匪枭其首,狐黄取其心。日落西山,黑了天……”
  寂静的街道传来一声突兀的枪响。
  猛然间,屋檐下直窜上无数飞起的渡鸦,密密麻麻布满血色夜空!
  发生什么了?!
  廖小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群鸦退散,鸦羽纷飞。
  那萨满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锐利的剪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黏稠的红色很快布满了他的衣襟。
  “我献上……第三曲神乐。”
  腰间的铜铃叮叮当当,胸前的铜镜也乒乒乓乓。
  黑色的头发逐渐包裹了萨满的身体。
  剪刀一击毙命。
  他的唱词慢慢变成了怪异的“咕咕”声。
  廖小靖忍不住一阵惊呼,鞋尖勾住的正脊竟忽然断裂。
  她不慎滑了下去。
  惨淡的红月下,只剩下群鸦的嘶鸣。
  ————
  注:“飞跃道”就是跑酷,在这个世界中,跑酷就是真正的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