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王蟒委蛇

  狂风吹来,雾霭纷散,漫天鹰鹫哑哑怪叫,盘旋不敢前,九族大军偃旗息鼓,兽吼、呐喊之声陡然断绝。
  晏紫苏骑在太阳乌上,衣裳鼓舞,朝北眺望。山崖下是茫茫云海,上方也是无垠无际翻腾起伏的云层,连绵到极远处,与一线碧天交接。放眼望去,群山破云,参差错立,云蒸霞蔚,幻丽多端。
  而在那抹绚丽霓彩映衬的蓝天中,隐隐可见一株紫黑色的巨树笔直破空,矗立于上下云海之间,直如天梯。
  延维高高仰起蛇身,摇头晃脑,道:“噫嘻!此树即苍梧也,树高万仞,长于海岛之上。其根九曲盘结,深达地底千仞,其岛东面之崖,有一洞窟,即二八神人囚禁伏羲转世之所在也。”
  晏紫苏脸上晕红如霞,喜忧交集,九日来,连哄带骗说服九族,穿行数千里穷山恶水,经历了这么多的艰难险阻,终于看到了这苍梧树,心中倒突然忐忑不安起来。当下微一定神,让延维号令三军前行。
  号角高吹,九黎族民面色齐变,目中尽是惊骇恐惧,勒缰回旋,众兽低吼,谁也不敢上前。
  各族长老纷纷朝一个削瘦俊雅的白衣男子望去,那人沉吟片刻,朝晏紫苏揖了一礼,用古语抑扬顿挫地说了一番话。
  此人正是天马族的长老星骐,风雅雄辩,颇具威望。这几日里,九族长老商议诸事,争辩剧烈,却往往被他所说服,隐隐有领袖群伦之风。
  晏紫苏天资聪慧,精通大荒各族语言,与九黎族相处九日,一则留心揣摩,二则用蛊虫暗察囚民心智,已能听懂绝大部分古语。
  凝神聆听,星骐言辞恳切,说此树方圆百里,乃女娲帝钦定的苍梧**,任何人不得妄入,九族偶有误入者,没有能活着出来的;连日来九黎神兽相继失踪,已是天谴之兆,若再冒犯神威,必要招引大祸,故而只能带他们到此,不能再前行了。
  晏紫苏心道:“苍梧之野不是沙漠沼泽,便是瘴气毒林,凶兽毒虫不计其数,九黎族民能在这里繁衍数千年,喝污水,吃沙石,剽悍勇猛自不待言。不知这苍梧崖周遭究竟有何可怕,竟连他们也不敢妄入?”但表面上却故意装作懵然不知,问延维他言下何意。
  延维“哼”了一声道:“无他,刁民挟以自重耳!”
  当下也不多解释,双头摇晃,朝着九黎族民便是一通连唬带吓的凛然呵斥,说什么解绳还需寄绳人,苍梧**乃女娲所设,现在她已转世为晏紫苏,自然可以闲庭信步,出入无碍,他们实乃咸吃萝卜淡操心也。
  又说当年九族便是不肯臣服伏羲大帝,故被流放苍梧,此番她率领九族到此,表面是为了救出伏羲转世,实则乃是为了考验九族是否已洗心革面,甘为伏羲赴汤蹈火,彼等若不识时务,贪生怕死,那可就真要过了这山没这路,悔之晚矣。
  九黎族民虽然暴烈剽悍,本性却仍十分淳朴,对晏紫苏女娲转世的身份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暗地嘀咕若她真是女娲转世,又何必要众人引路?伏羲转世又岂会被二八神人擒住?但听他这般一说,觉得颇为合情合理,登时又相信了几分,当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各族长老跃下兽骑,围聚一起,低声商讨了半晌,象族、羊族等几个长老偷瞥了晏紫苏几眼,仍有些犹疑不定。几日相处,对延维的身份固已笃定无疑,但对这女娲转世仍有些意见不一。
  晏紫苏心下雪亮。一路行来,知道此地山水险恶,迷瘴重重,若无这些囚民领路,即便有延维相助,自己也绝难到达苍梧崖下;而要想让九黎族民乖乖领路,惟有彻底打消他们的疑虑。
  当下忽然指着那霓霞中的巨树,用太古语言高声叫道:“汝等瞧见那苍梧树了么?那便是返回大荒的天梯。当年孤家立下**咒语,就是想暗示九黎族民,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攀爬天梯,离开这里!”
  一言既出,如惊雷乍爆,延维陡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众人更是无不目瞪口呆,尽皆愣住。这番话赫然虽然吐字还略有些生硬,但语意通畅,腔调自然,乍一听去,就象颇为地道的九黎方言。均想,她到此不过十日,若非女娲转世,又安能说得这般流利?
  四周鸦雀无声,万千双惊愕的目光齐齐聚集。
  晏紫苏默念法诀,真气汹汹涌往双脚,光芒闪耀,陡然变化作人蛇形状,环顾众人,继续用古语一字字地高声道:“孤家到此,是赦免汝等之罪,但是否离开此地,全然取决与汝。在尔等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后退,继续留在这荒凉险恶的九黎山,当懦弱的罪囚;要么前进,打败二八神人,回到大荒,去作自由的子民……”
  她善于察言观色,又慧黠能辩,每一句都有如楔子般钉入九黎族民心底最深处,眼见众人从沉寂转为骚动,又渐转沸腾,知道他们已然入套,当下一拍太阳乌脖颈,骑鸟朝北高飞,遥遥叫道:“言尽于此。尔等若是真正的九黎勇士,就当知道何去何从!”
  到了此时,九族大军心底残余的怀疑已荡然无存,鹰族、狼族的战士更是热血上涌,纵声长啸,也不顾长老下令与否,径自叫道:“愿追随女帝,赴汤蹈火!”接二连三地骑鸟急冲而出。
  其他各族蛮人稍一迟疑,亦纷纷欢呼狂吼,纵兽腾空。霎时间,人潮汹涌,犹如星河滚滚横空,随着她冲入茫茫云雾之中。
  众长老面面相觑,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吹角进军。
  延维昂立在山崖上,四眼微眯,精光闪烁,讶异之色稍纵即逝,低头瞥了眼手心暗握着的青铜八角瓶,嘴角又泛起一丝恶毒而又得意的冷笑,悄悄地掖入怀中,飞身掠起。
  阳光斜照,尘靡翻舞。
  蚩尤闭着双眼,与烈烟石指尖相抵,当空飞旋,铜链叮当脆响,浑身真气在阳蹻脉中滚滚奔腾,只觉那暖流从足顶直冲头顶,又翻至脑后凤池穴,如此循环回旋了小半时辰,腰际“日月穴”突然产生一股极大的涡旋气浪,指尖登时一抖,心中大震:“又来了!”
  自昨日正午以来,两人循气修行时,奇经八脉中便各有一处穴道产生这种异状,仿佛被雷电所击,又象是被漩涡卷溺,酥麻颤栗,说不出究竟是舒畅还是难受。起初还以为是走火入魔,凛然骇惧,但真气偏偏又没丝毫岔乱逆转之相,只是仿佛被瞬间吸入深不可测的洞渊,过上片刻,又会自行从丹田汹汹涌出。
  但此次这气旋来得犹为猛烈,虎衣鼓舞,铜链亦叮叮剧震,犹如被磁石所吸,陡然紧贴在两人腰上,既而“噼里啪啦”脆响不绝,遍地的兽骨竟一一飞起,朝他凌空缤纷撞来。
  正待松开指尖,旋身落地,忽听上方“咿哇”大叫,人影纵横,二八神人突然急冲而下,狂风暴雨似的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汹汹猛攻,蚩尤、烈烟石大凛,反身螺旋飞转,刹那间便与他们连对了三十余掌,“轰轰”连声,气浪炸舞,周身如痹。
  这十日以来,两人虽然真气大增,彼此合作越转默契,但比起这铜头铁臂、同气连枝的八个树妖仍远为不如,斗不到百合,狂风扑面,气光叠爆,“日月”、“期门”、“神道”……等八个穴道齐齐一痛,八道狂霸已极的真气轰然撞入。
  “当啷啷!”
  铜链陡紧,蚩尤眼前一黑,登时与烈烟石背靠着背,重重撞到一起;那八个双头人环绕飞转,十六只手掌紧紧地抵在他们那八处要穴上,气浪汹汹,将两人压得憋爆欲炸,动弹不得。
  四周狂风怒旋,尘糜、树叶、碎石……如滚滚涡流,在他们周遭盘旋飞舞,越转转快,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只觉得体内翻江倒海,奇经八脉直欲迸裂炸散。
  耳边隆隆震响,夹杂着那八个树妖的咿呀怪叫,又听“嘭嘭”连声,八处穴道陡然一鼓,如涡旋倒转,二八神人飞身跃开。两人金星乱舞,“哇”地喷出一大口淤血,双双撞落在地。
  经脉如烧,真气乱撞,八个穴道抽搐跳动,剧痛之中,又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身体也同这山洞一般,被豁穿了八个大洞,连吸上一口气,也有八道狂风从“日月”八穴呼呼灌入。
  正自惊疑骇怒,忽听一个柔美清脆的女子声音格格笑道:“两仪相济,八极相通,恭喜两位成为伏羲、女娲门下弟子!”语调略带生涩古怪,象是番邦蛮人。
  两人陡吃一惊,齐声喝道:“是谁?”转头四顾,石壁巍然,洞内空空,除了那环立着的二八神人,并未见任何人影。
  那声音又银铃般地笑道:“这般默契,果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难怪不过十日,便能悟明壁图奥秘,筑基八极。只是这壁上的阴阳交媾图何以不修?否则也不必白受这番皮肉之苦啦。”回旋缭绕,如在耳畔,却听不出究竟从哪里传来。
  蚩尤心中大凛,这神秘人究竟是谁?藏在洞内这么多时日,自己竟始终不曾发觉!
  烈烟石又羞又怒,冷冷道:“何方妖人,有胆子胡言乱语,却没胆子显露真身么?”双手紧握铜链,眼波流转,只等她一现身,便立即痛下杀手。
  那声音格格笑道:“好一个泼辣的小丫头,对你师姐也这般没大没小。是不是气我瞧见你每天夜里心醉神迷地盯着这愣小子发呆的模样?我若是显露了真身,你是不是便想杀我灭口呀?”
  “住口!”蚩尤听此人句句都在拿他们调侃取笑,怒气上涌,森然喝道,“我不管你是谁,八郡主是火族亚圣,清白圣洁,又是乔某的救命恩人,若再敢含血喷人,我必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烈烟石听他护卫自己,双颊霞涌,心中陡然一甜。但想到连日来与他间的种种情状都落入这神秘人的眼中,又不由耳根如烧,杀机大作。念力四扫,却始终察觉不到半点异动。
  那声音格格大笑道:“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倒是求之不得呢。”笑声陡转凄厉,竟似有些悲愤凄凉,又道:“既然我的小师弟、师妹这般敬重师门,便让你们瞧瞧大师姐的真容吧。”
  洞内骤然赤光怒爆,四壁如红霞飞舞,但见那中央石柱渐渐变得通透如水晶,隐隐显露出一个窈窕浮凸的人形。
  定睛凝看,赫然竟是一个雪肤明眸的少女,身着绿蟒皮衣,笑靥如花,明艳绝伦;双手、双足被四道混金铜链紧紧锁扣,而那四个铜链环扣穿过石柱厚壁,恰好扣连着蚩尤二人身上的十六条锁链。
  蚩尤微微一怔,怒意尽消。当日南阳仙子触犯族中重罪,才被封印在帝女桑的树柱之内;这少女瞧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究竟犯下何等重囚,竟会被牢牢锁住四肢,封镇在这太古囚狱的石柱之中?
  烈烟石见她耳垂上悬着两个赤铜人蛇环,突然想起赤霞仙子曾说过,这种耳环是太古蛇族的圣女方能佩戴之物,再瞧她左臂上一点淡淡的朱砂红,心下一凛,登时明白她是谁了,冷冷道:“我道阁下是何方妖孽,原来是蛇族数千年来,唯一一个被罢黜的‘亚圣女’。据说八斋树是你用八株甘木嫁接而成,难怪这八个妖怪会这般听你话了。”
  那少女俏脸晕红,仰头大笑道:“小丫头还算有些见识。不错,我就是神族亚圣、不死国主林雪宜!”
  雾霭尽消,蓝天如海。狂风毫不停歇地上方啸吼怒卷而过,云霞绚丽变幻,两侧高密的林荫枝叶急剧摇晃,闪烁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九族大军敛神屏息,骑兽缓行,警惕地四下扫望。巨树参差,碧翠连绵,宛如绿云压顶,映得众人须眉皆碧。金黄、红艳的落叶厚厚地堆积满地,夹杂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宛如织锦,兽蹄奔踏其上,沙沙作响。
  鸟语啾啾,水声潺潺,清澈的山溪从右侧的山岭蜿蜒流下,穿入森林,沿着一道石壑深沟朝北流淌,鱼群迤俪。
  林间野果累累,各色缤纷,随着枝叶一起起伏摇曳,草木花果的清香沁人心脾。松鼠跳跃,猴群抛荡,梅花鹿、羚羊惊嘶奔窜,又纷纷回头,好奇地打量着这数以万计的不速之客。
  自从那北望崖下来,雾霭陡消,狂风怒号,方圆数百里都是这连绵不断的林海。空中风势极猛,吹得九黎大军骑坐不稳,更毋论逆风前行了。当下只好俯冲入森林之中,朝北行进。
  九黎各族所居的苍梧九山贫瘠荒凉,气候恶劣,草木花果难以生长,偶有几片绿洲,每到夏秋之季,便成为各族纷争血战之地。饥荒之时,莫说兽骨树皮,就是沙石也一并吞下独去。何曾见过这等美丽富饶的景象?
  难道这所谓的苍梧**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乐土?众人心中嘭嘭大跳,惊疑不定,晏紫苏亦颇感诧异。
  眼见那一串串的赤仙果艳红欲滴,摇摇欲坠,几个马族战士馋涎欲滴,忍不住探手摘下,便欲一尝滋味,星骐沉声喝道:“且慢!”劈手夺过,放在鼻前嗅了半晌,犹疑不决,又抽出一支碧铜针插入其中,凝神观察颜色变化。
  延维哈哈大笑道:“汝等放心,有女帝转世在此,虽鸩毒亦化甘蜜也,何况此野果哉!”伸手摘下一个赤仙果,放到嘴边“咯嚓”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眉飞色舞,含糊不清地接连赞道:“妙之极矣!妙之极矣!”
  三军齐声欢呼,再无疑虑,争先恐后地摘夺品尝。
  野果种类不一,或清香甜脆,或酸甘多汁,众人吃惯了野菜、草根,从未尝过这等美味之物,只觉得蜜甜入心,畅不可言,一时间连话也顾不上说了,一边策兽前行,一边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
  晏紫苏见延维眼珠滴溜溜地四下瞟望,嘴角笑容诡秘,立知不妙,正待喝止,延维已“哎哟”大叫,抱着蛇肚从巨象上翻滚摔落,双头脸色惨白,汗珠涔涔,指着她颤声道:“此果有……有毒!女帝安……安以骗臣乎……”
  九族群雄陡然愣住,拿着野果,怔怔地看着两人,鸦雀无声。十几人突然嘶声惨叫,从兽骑翻身摔落,既而惨呼迭起,成片、成片的九黎战士纷纷翻滚摔落,满地打滚。
  顷刻间,近四万大军全都抱着肚子,惨叫如潮。
  晏紫苏大凛,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乾坤袋一探,空空如也,心中陡然一沉,所有蛊毒、神器,包括那“火风瓶”竟全都已不翼而飞了!
  转眸望去,延维右手中赫然正握着那“火风瓶”,四目灼灼地瞪着她,嘴角狞笑,声音却极之悲愤痛苦,颤抖道:“吾等业已洗心革面,女帝因何赶尽杀绝耶?”
  九族群雄见万千人中惟有她安然无恙,只道真是她所为,骇怒交集,叱呵不已。数十个性情暴烈的牛族、虎族战士更是悲愤欲炸,强忍剧痛,挥刀挺矛便欲冲来,但奔不数步,立时又惨叫着踉跄倒地。
  晏紫苏心下雪亮,延维必早知这林中野果均有剧毒,故意在这节骨眼上栽赃嫁祸,以施报复。只怪自己满心牵挂着蚩尤,一时不察,竟让这无赖瞅空盗走神瓶。
  又恨又恼,格格笑道:“老蛇囚,你当自己是不死之身,又偷走了‘火风瓶’,我便不能奈你何么?你体内少说有六百一十七种蛊毒,想不想逐一试上一遍,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樱唇翕动,急念法诀。
  岂料延维竟似浑然无恙,陡然拔身冲起,蛇尾飞扬,狂飙似的将她紧紧缠住,涎着脸低声笑道:“多亏汝将蛊毒尽加吾身矣,若只取其半,吾又安能辨逐一其解药乎?天助我也,汝将奈何?”
  晏紫苏惊怒交加,懊悔已极。正所谓“以蛊治蛊,以毒攻毒”,要解蛊毒,必须用与之属性相克的蛊毒来治伏。她乾坤袋中装有六百一十七种解药,与所有蛊毒一一匹配对应,除了她之外,无人能分辨得出。
  若她只在延维体内种下一半蛊毒,那么纵然他将所有解药尽数吞下,多余的一半解药立即又会变成致命之物。偏偏她担心延维修为惊人,未免万一,倾囊以治,不想反倒弄巧成拙。这可真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
  延维得意已极,忍不住哈哈大笑。太阳乌怒啸冲来,还不等挥翅扑打,已被他陡然收入火风瓶中。
  众人见女娲转世被其瞬间制伏,无不骇然;见他狂笑不止,只道毒已攻心,神智尽乱,更是惊怒恐惧,惶惶不安。
  延维顿住笑声,睥睨四顾,朗声道:“伏羲、女娲凶暴淫虐,屠戮九族,其罪滔滔,罄竹难书,天下苦之者,何独吾等?人无道,天伐之;天无道,吾伐之。暴君不亡,世无宁日。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他是蛇族神巫,对如何假借天命、蛊惑人心颇为了如指掌,慷慨陈辞,时而悲壮激昂,时而沉痛低徊,九族战士听不片刻,无不热血如沸,纷纷忍痛怒吼呼应。
  晏紫苏已恢复冷静,笑吟吟地只不说话,思绪飞转,苦忖脱身之计。
  延维右手高举“火风瓶”,狂风怒卷,直冲上天,周遭树叶飞旋,林海汹涌,高声叫道:“苍天若有眼,则赐吾神力,以救九黎百姓!”嘴中念念有辞,满脸虔诚肃穆之色,蓦地握瓶朝那山崖一指,“轰!”碎石激炸,土雾蒙蒙,喝道:“吞此神石,当解百毒,敕!”
  蛇身迤俪,游到崖边,左手抓起一掌砂石,囫囵吞尽。过了片刻,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容光焕发,朝天叩拜,纵声长笑道:“天不我欺,赐我神力,九州一统,四海大吉!”
  众人蜂拥而上,争相哄抢遍地石砾,大口吞食。砂石入腹,先是一阵刀割剑绞似的剧痛,既而腹气涨滞,连放了十几个闷屁,恶臭弥漫,疼痛尽消,神智亦渐转清明。
  九黎族民又惊又喜,揉着肚子欢呼如雷,纷纷朝着延维拜倒,心悦诚服地叫道:“神上法力通天,吾等愿追随左右,举义伐暴,一统四海!”
  晏紫苏捂着鼻子,惊讶已极。
  林中野果的种类何止上千,既然有毒,毒性也当有上千种;这老无赖究竟施了什么妖法,竟能用区区崖石碎块,便将剧毒尽数消尽?饶是她聪慧过人,精擅蛊毒,一时间也不能猜出其中关窍。
  “不死国主林雪宜!”蚩尤心中大震,想不到眼前这妙龄少女竟是数千年前声名显赫的蛇族亚圣。
  太古时,南荒有一蛇裔蛮国,国民居洞穴,以甘木的果实为食,寿命长达八百岁,死后尸埋地底,心犹不死,过上八百年,又可以破土而出,重生为人,故而号曰“不死国”。
  伏羲石化灵山之后,女娲感生命之短暂,遂采百药以求长生,其时的不死国主林雪宜进献不死药方,大受恩宠,被女娲亲自收作弟子,封为亚圣女与不死药师,一同研炼神药。但后来却因失贞渎职,惹得女娲大为震怒,不仅将她降罪囚禁,更将“不死国”举族流放北海。相传当今的北海无晵国便是该族后裔。
  烈烟石淡淡道:“失贞圣女,罪当凌迟。女帝饶你不死,你居然还敢自称女娲门下,羞也不羞?”
  话音未落,二八神人哇哇怒吼,便欲齐冲而上,被林雪宜娇叱喝止。
  她笑吟吟地凝视着烈烟石,秋波中闪过凌厉的愤怒杀意,柔声道:“小丫头,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失去了贞洁,但那是被奸贼所陷,身不由己;可你身为火族亚圣女,却为了这楞小子****,恨不能以身相许,羞也不羞……”
  “轰!”话音未落,烈烟石一掌猛击在石柱上,气浪炸舞,幻光摇曳,她却巍然无碍,格格大笑道:“被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么?可惜以你的本事,连这石柱也打不穿、撞不断,想杀我灭口也够不着呀。”
  烈烟石双颊如烧,气得指尖微微发抖,接连二十余记紫火神兵,轰鸣狂扫,震得山洞微晃,石屑蒙蒙,那银铃似的笑声却始终回荡不绝。眼见那二八神人袖手旁观,并不上前阻止,心中一动,收手跃开,冷笑道:“想激我们动手,劈开这石柱封印,好放你出来么?哪有这般容易。”
  林雪宜微微一怔,笑道:“小丫头聪明伶俐,很好,很好。可惜你和这小子都被两仪八卦混金索与我连在了一起,我一日出不得石柱,你们也一日离不开这里。”
  蚩尤这才恍然醒悟。
  这八个树妖既对她惟命是从,将他们困在这里必是出自她的主意。若只是想抓人殉葬,或找一对斗奴戏耍,消磨时光,又何必坐看他们修行这壁画上的神功?甚至助他们打通八脉,收为“女娲门下”?
  想到她这般处心积虑,便是想要自己二人成为其越狱帮凶,不由怒气上冲,喝道:“妖女,天下之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女娲仁慈宽厚,既将你封印这里,足见你罪大恶极。乔某就算一辈子离不开此地,也绝不放你出来!”
  林雪宜格格大笑道:“小子,你连是非曲直尚未弄清,便人云亦云,妄作论断,这又算得什么‘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俏脸悲怒隐隐,泪水盈眶,笑道:“若不是延维那狗贼用淫药玷我清白,我又怎会被削去圣女之位?若不是他趁我昏迷之时,潜入药圃,盗吃八斋果,我又怎会犯下渎职之罪?若不是他勾结八长老,诬陷我觊觎盘古九碑,意欲释放九黎族造反,我又怎会被女娲封印在这建木之中?”说到最后一句时,心潮汹涌,泪珠忍不住涟涟滚落。
  “延维?”蚩尤心中一震,见她神色、声音不似作伪,厌怒之意登时消减大半,暗想:“原来那双头蛇人果然是延维,他被困在火山之中,多半也是因为这原因了。”对那猥琐刁滑的蛇人原本就有些厌憎,听她这般一说,更是怒火熊熊。
  烈烟石却冷笑不语,将信将疑。
  林雪宜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情绪稍稍平复,又格格笑道:“罢了,和你们这些黄毛小儿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作什么?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由得你们。横竖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千年啦,只是不知你们在这里能熬得几年?外面那些挚友亲朋又能等上几年?”
  蚩尤眼前倏然晃过晏紫苏的容颜,呼吸顿时一窒,“哼”了一声,皱眉道:“这八个树妖真气强猛,加在一起难道还不能将这石柱震开么?”
  林雪宜听他语气转为松动,大喜过望,嫣然道:“小子,建木封印通天彻地,要将它解开,除了知道解印诀之外,还需辅以‘太极两仪真气’,否则即便有移山填海之力,也不能奈它何……”
  烈烟石嘴角冷笑,淡淡道:“‘太极混沌诀’是盘古所创,‘阴阳两仪诀’是伏羲、女娲所创,要想将这两种神功融会贯通,修得‘太极两仪真气’,便需找到‘三天子心法’。且不说世上没人知道‘三天子之都’的所在,即便当真让你知道了,我们现在寸步难移,又去哪里寻来?”
  林雪宜不等她说完,格格大笑道:“小丫头,你以为这石壁上的蛇文、人图是谁所刻?你们这十日来所修的又是什么真气?八神人方才又何以要贯通你们的奇经八脉?我又为何恭喜你们两仪相济、八极相通,加入‘女娲门下’?”
  秋波流转,凝视着她惊愕骇异的脸容,嘴角噙笑,一字字地道:“因为建木便是苍梧,这里便是三天子之都!”
  林海呼啸,阳光闪烁,茂密的碧绿枝叶之间,晃映着如火霓霞、澄澈蓝天。狂风扑面,洋溢着浓郁的花香与草木气息,熏人欲醉。
  九黎大军高歌前行,士气激昂,转眼已行了数十里路。
  延维盘坐在巨象背上,双头摇晃,得意洋洋,左手紧握火风瓶,右手不时跟随鼓乐,敲打节拍,惬意已极。
  晏紫苏经脉被封,躺卧在他身前的象背上,瞧着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脸上虽笑吟吟地气定神闲,心底却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熬成一锅浓浓的蛇肉羹。思绪飞转,已然想出几个脱身反击之计,只等一有机会,便杀这无赖个措手不及。
  忽听前方众兽惊嘶,惨呼迭起,有人失声叫道:“溪水里有毒!”群雄大凛,纷纷转头朝延维望来。
  延维哈哈一笑,道:“汝等放心,上苍赐吾神力,百毒辟易,万军披靡。”两张口一齐翕动,装模作样地默诵了几句咒语,忽地将火风瓶朝地上沙土一指,叱道:“吞此神土,蛊毒尽消,敕!”土炸飞扬,蒙蒙洒落。
  旁边战士急忙抄手捧起,装入羊皮袋中,策兽朝前冲去。过不多时,前方欢呼如沸,纷纷叫道:“神上法力通天,无人可敌!”
  晏紫苏心中陡然一跳,想起他先前施法碎石,克制百果奇毒的举动,灵光迭闪,豁然醒悟,登时明白其中玄妙了!
  太古时,蛇族神巫阚摩亚首创“五行奇毒”,由天地间各具五行属性的剧毒淬炼而成,一时间天下震动,无人可挡。但不久龙族神巫便悟出了至为简单的破解之法,即根据五行相克之理,用阚摩亚所炼的五行毒两两相克,便可彻底化解。
  这苍梧**多半是根据“五行奇毒”所设立的陷阱,野果虽然种类繁多,却都汲取混杂了“水毒”的山溪,故而生成了“木毒”,五行金克木,延维用碎石化解“木毒”,并非他当真有了通天神力,只不过是这无赖早知其中玄机,用碎石中的“金毒”克制“木毒”而已。
  方才前方兽骑误饮山溪,中了“水毒”,他又根据五行土克水的道理,装腔作势,借用“土毒”化解。九黎群雄不知端的,自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明此节,晏紫苏疑窦尽消,忍不住格格大笑起来。
  延维“哼”了一声,瞪着四眼,满脸威严地喝道:“妖女,汝笑何耳!待到苍梧之下,将汝与那小子同祭天地,看汝还笑乎!”
  话音方落,前方又是一阵惊呼欢腾,号角长吹,鼓声密奏,纷纷叫道:“天梯到了!天梯到了!”
  延维大喜,策象狂奔,众人也潮水般地朝前奔涌而去。
  转过山崖,树林渐转稀少,一片翠绿广袤的草原迅速在眼前铺展开来。上方是万里蓝天,云霞奔涌,下方是坡丘起伏,草浪滚滚。
  天与地的交接处,是一片金光闪耀的汪洋,涛声轰鸣,白沫喷涌,一群群海鸥欢啼着冲天飞起,在阳光中跌宕盘旋。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座山岛巍然而立,石崖灿灿,如镀黄金。崖上,一株紫黑色的巨树直如天梯,破空摩云,高不可攀。
  树干百仞之下光秃秃一片,瞧不见半根枝桠;到了接近云层处,密枝盘旋,如九曲回肠,青叶黑花,黄果累累,藏在绚丽云霞之中,****,宛若华盖。
  苍梧终于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