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太古囚族(下)

  见她俏脸一沉,体内陡然如被万虫噬咬,剧痛难忍,连忙苦着脸改口道:“彼……彼等问汝乃何人,焉敢骑乘延维?吾曰,汝乃女娲转世也,吾驮汝至此,为免九族数千年之罪也。彼等安能不感恩戴德乎。噫嘻!苍梧之野山水险恶,有九族罪民引路,不出三日,当可觅得苍梧崖也!”
  晏紫苏这才恍然,想到短短几个月间,天下便出了若干女娲转世,大觉滑稽,格格笑道:“老蛇囚,你冒充神灵,假传圣旨,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女帝神明有知,祈天降雷,将汝打成肉酱么?”转念又想,只要能找到蚩尤,就算真的冒犯天威,又有何妨?
  狼族群雄簇拥着两人,浩浩荡荡地朝西边山脉走去,一路欢呼高歌,极是喜悦。碧天黄沙,雄岭连绵,赭红色的山崖石峰在阳光掩映下,赤艳如火,想必就是那炎狼之丘了。
  将近山脚,远远地传来瀑布轰鸣之声,晏紫苏大喜,恨不能立时掬饮甘泉,洗尽尘土;又听延维转述狼族长老话语,才知狼族村寨便筑在山下的水帘洞中。
  当是时,太阳乌忽然嗷嗷大叫,众人一凛,空中尖啸如浪,黑压压的一大片鸟禽从北面疾冲而来,“咻咻”之声大作,青光闪耀,无数碧铁箭如暴雨攒射,十几个狼族战士避挡不及,登时被贯穿在地。
  那白发长老惊怒交集,纵声大叫,晏紫苏这回终于听懂他叫的乃是“鹰族”二字。狼族群雄训练有素,很快便高举石盾,围成一圈,将她与延维团团护在中央。
  狂风呼啸,数千鹰鹫尖啸俯冲,每只凶禽上都骑乘了一个矮小精瘦的蛮人,头插鹰翎,身穿羽衣,满脸剽悍凶狠的神色,手中长弓尖利如刀,箭如连珠;冲至众人上空时,又怒吼着挥舞长弓,当头劈斫。
  其势迅疾如雷电,猛烈如狂飙。
  狼族群雄纷纷举盾抵挡,挥刀刺矛,奋力反攻。
  “叮叮当当”之声大作,惨叫不绝,百余名狼族战士被弓刀砍中,头飞臂断,鲜血激射;鹰族亦有数十人被长矛挑中,翻身摔落人群,登时被乱刀斩死。
  尖啼如潮,狂风过耳,刹那之间,便有两百余人横死当场。数千鹰骑冲天飞起,稍一盘旋,又呼啸着奔泻冲落,箭矢如瀑。
  晏紫苏心下骇然,五族的飞兽军她都曾见识过,其中犹以水、火两族的龙骑兵最为骁勇,但无论是速度、准度,还是搏杀时的冲击力,比起这鹰族飞骑都相去甚远。若非众人拼死相护,以她的御风术只怕也未必能够逃脱。
  延维忽地仰起身子,纵声激啸,声浪如金石裂震,刺耳轰鸣。
  众人脑中嗡然一响,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刀矛叮当掉地;数千鹰骑亦随之尖啼炸散,擦着两旁俯冲席卷,冲天而起,靠得最近的六七人身形剧晃,径直从鸟背上翻身栽落。
  延维双头满是得意之色,雷鸣似的铿锵大喝,又将先前所说话语重述一遍。狼族战士纷纷捶击胸膛,纵声狂呼,以壮声势。
  鹰族战士初见这双头人蛇时,便隐隐觉得似曾相识,此刻听他自称延维,神色陡然大变。
  延维乃伏羲、女娲当朝时的第一神巫,权势极大,将九族罪民封镇于苍梧之渊便是他的主意,九黎囚民对他无不又恨又畏。这些鹰裔蛮人虽在此繁衍生存了数千年,却对上古先祖之事了如指掌,听说是他,无不惊怒恐惧,盘旋不敢下。
  再听说他背上的绝色女子竟是女娲转世,来此赦免九族罪民,鹰族众人更是哗声四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
  这数千年来,他们世代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这荒凉贫瘠的罪囚之地,返回富饶美丽的大荒,即便在睡梦之中,也常常梦见伏羲、女娲前来赦免族罪。但此刻当真面临此境,却有如做梦一般。
  领军的四名鹰族长老,骇然相顾,惊疑不定,听着延维慷慨激昂,朗朗陈词,心中均想:“都说那延维自大狂妄,除了伏羲、女娲二帝,谁也不服,倘若这女子不是女帝转世,他又怎会容她骑坐背上?又怎敢假传天命,赦我九黎千年之罪?”
  当下再无怀疑,心潮汹涌,激动莫名,纷纷收起弓箭,率领众飞骑冲落在地,伏身叩拜,山呼万岁。
  晏紫苏想不到这些桀骜阴鸷的鹰蛮竟也如此好骗,心下大喜,狼族群雄却愤怒难平,大呼小叫着朝她拜倒,七嘴八舌,说鹰族无故来犯,欺人太甚,要女娲转世降罪责罚云云。
  鹰族众人闻言大怒,如潮喝骂,数十个性情暴烈的莽夫更忍不住跃起身来,操舞弓刀,便欲上前理论,被四长老大声叱呵,这才想起女娲转世在侧,忙又重新伏身拜倒,脸上却仍是恨恨之色。
  四名鹰族长老朝着晏紫苏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咿里哇啦”地说了一通,她凝神分辨,只隐约猜懂“神兽”、“天祸”等寥寥数词,低头奇道:“老蛇囚,他们在说什么?”
  延维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摇头叹道:“九黎族分居九山,各有神兽,以庇族民;苍梧之野山水险恶贫瘠,为夺水源、猎物,九族时有纷争。鹰、狼二族毗邻而居,更是相争不绝。前日狼族越境衅斗,为鹰族所败,恨怒之下,言称当袭杀鹰族神鸟以泄愤。而今日鹰族神鸟果亡而不知所踪,仅余碧翎一根,故鹰族率军前来征讨也。”
  晏紫苏道:“原来如此。”正想说:“或许那鸟儿只是飞去觅食了,过上几天,自己便会飞回来啦。”心中忽地一动:“是了!那八斋树妖铜头铁臂,难对付得紧。与其让这些蛮人引路,倒不如鼓动九族一齐前往解救,胜算必可大增。”
  当下嫣然笑道:“你告诉他们,神鸟不是狼族所杀,而是二八神人掳走了。我与蚩……我与伏羲转世来此赦免九族,不想那二八神人对九族仇恨极深,不但不从,反倒设计陷害了伏羲转世,囚禁于苍梧崖下;还想将九族神兽尽数杀尽,让九族横遭天祸。九黎囚民若想将功折罪,便带我们前往苍梧崖,打败树妖,救出伏羲转世。”
  延维心领神会,嘴角勾起一丝诡秘而森冷的笑意,当下依照她所说,用上古语言复述了一遍。
  鹰族、狼族群雄果然大怒,挥舞弓刀,斥骂不绝,恨不能即刻便与二八神人拼一死战。
  一时间,群情激愤,同仇敌忾,狼族长老更自动请缨,愿将此消息传遍苍梧之野,让九黎各族尽来朝拜女娲转世,共谋讨伐二八神人之大计。
  晏紫苏喜悦不胜,饥渴困顿全都烟消云散,但想到蚩尤被掳已近两日,死生未卜,心中陡然又是一紧,刺痛如扎。
  不知此时此刻,他究竟身在何地?
  夕晖穿过西、北两壁的四个洞口,斜斜地照射在石柱上,金光灿烂。蚩尤仰头盘坐,皱眉凝望着石柱上的图形,依旧如石人似的动也不动。
  烈烟石坐在丈余外的暗影里,淡绿色的双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心下颇为担忧,不知他究竟在冥想什么,想要出言相询,却又羞于启齿。
  蚩尤已苦苦沉思了一夜一日,似有所悟,却又无法彻底参透这些人图的涵义。
  男女人图两两成组,姿势相反,指掌互抵;男图“体内”标有一个圆点似的凸起印记,而在女图中与之对应的位置,则标有一个微微凹陷的圆点,各自对应某个穴道,似乎在暗示御气导脉,修炼什么至为隐秘的神功。
  但组图之间,无论是姿势,抑或是那穴道标注的位置,却又偏偏凌乱无序,不明所以。
  石柱、四壁上共刻画了七百六十八组图案,他尝试了各种排序方式,纵横交错也罢,东南西北也好,顺接在一起,都瞧不出半点关联。若真按照这诸种顺序运气修行,必定经脉错乱,走火入魔。
  难道这些图当真只是太古囚犯随意刻写的涂鸦之作么?
  光影移动,落日西沉,百思不得其解。他心下越来越加沮丧烦躁,头痛欲裂,蓦地纵声狂吼,一跃而起。
  烈烟石吃了一惊,亦随之站起身来。
  两人的影子投映在东壁上,恰好姿势相反,与壁上的某组图案极为相似。蚩尤心中陡然大震,失声道:“是了!影子!影子随光而行,这些图形自然也是随光排列!”醍醐灌顶,狂喜欲爆,蓦地连翻了几个筋斗,捶胸哈哈大笑。
  烈烟石这才明白他苦苦思忖的竟是石柱、四壁上的人图,蚩尤纵声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可真是蠢笨不可及,枉自在这洞里坐了一日一夜,直如睁眼瞎子。若是乌贼在此,只怕早就看出此中奥妙啦!”
  他终窥门径,喜悦难禁,一把抓起烈烟石的手臂,拉扯上前,指着那阳光所笔直投照的男女组图,道:“八郡主,你瞧见没有?这四壁、石柱上的人图,不是从右到左排列,也不是自上而下顺接,而是依照投入洞内的日月光柱的移动线路所刻!”
  烈烟石被他紧紧抓住手臂,耳根如烧,正想要奋力挣脱,听到他这句话,心中陡然一凛,抬头凝神扫望。
  蚩尤兴奋异常,东指西划,滔滔不绝地道:“你瞧这些男图中所标的穴道,都是隐隐凸起,而女图所刻的穴位,却是微微下凹,自是代表阴阳两气。我观察了许久,白日里,太阳光柱所投方位,更偏向男图;而到了夜间,月光所映的位置,则偏转女图。这又说明什么?自是说明昼夜之时,阴阳两气修炼的侧重不同!”
  烈烟石心中嘭嘭大跳,颇以为然。
  又听蚩尤说道:“现在酉时将尽,昼夜更迭,而这一个时辰之内,光柱从彼图移到此图,将其中的圆点贯连一起,恰巧是奇经八脉中的‘冲脉’!你再瞧瞧所有图内,男女身上所捆缚的这道铜链,不正巧与‘冲脉’循行的线路完全吻合么?其余的七条锁链,不恰好又和剩余的七脉一一对应?”说到最后一句时,激动难已,声音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烈烟石心中一震,这才发觉身上捆缚的铜链果然与八脉相对,又惊又奇。
  蚩尤精神大振,越说思路越是清晰明了,笑道:“八郡主,你想想,日月一年四季虽然都是东升西沉,但具体的循行路线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譬如夏天,太阳从东北方升起,西北方落下,但到了冬天,则改从东南方升起,西南方落下。阳光投映在这四壁与石柱上的方位,又岂会一成不变?”
  蚩尤与拓拔野耳濡目染,对于“潮汐流”中“气随意走”、随意改变经脉的道理亦早有感悟,前几日又听他说了那“宇宙极光”的独特创见,隐隐若有所得;此刻想明这洞壁人图的奥秘,霎时间豁然开朗,融会贯通。
  环顾四壁,心潮汹涌,一字字地道:“人体犹如这山洞,而这八道日月光柱便象是奇经八脉。试想囚在洞中之人,若按照这日月光线移转的线路运行真气,调整奇经八脉,又会如何?”
  烈烟石呼吸若堵,怔怔不语。她从小到大修行的各种神功法诀,都说奇经八脉乃修行根本,不可动摇,从来只有气随脉走的道理,又何曾听说脉随气变?一时间,仿佛突然瞧见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妙世界,震撼难言。
  过了半晌,才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你是说这些图案……是从前困禁此处的囚犯故意刻画出的气脉修行图?”
  怔怔地想了片刻,又蹙眉道:“只是……只是天下又怎会有如此巧事?那囚犯恰巧也是男女二人,恰巧也被八道铜链沿着奇经八脉捆缚全身?而这囚洞又恰巧分为八个洞口,洞口所投入的八道光线又恰巧与人体的奇经八脉契合……就连镇守洞口的树妖也恰巧是八个长了两个脑袋的怪人?”
  蚩尤被她这般一问,顿时愣住。
  她说得不错,天下又哪有这么多连串巧合?即便真有这么多巧合,让那太古罪囚想通了这旷古绝今、天人合一的气脉修行大法,他们又为何不越狱离开,而将心法图谱刻写在这四壁、石柱之上?
  倘若他们修成了这等神功,尚且不能打开那二八神人,逃离此地,自己纵然费上数年光阴,悟明了,练成了,又有何用?
  思忖间,忽听“嗷呜!”一声如雷咆哮,震得脑中嗡然作响,只听烈烟石失声叫道:“小心!”蚩尤一凛,不等抬头望去,狂风怒卷,一只遍体金毛的巨兽从上方朝他疾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