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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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潇抱着母亲的尸身痛哭了片刻,伏身朝她叩了三个响头,低声道:“娘,孩儿将您与爹带回无晵蛇山,从此再也不分开了。”将她一并收入那铜匣之中。
这铜匣原是高九横送与朱卷氏的金族神器,收纳万物,取名“无间匣”。一语成谶,相隔百余年后,这对怨偶终于以这种方式长相厮守。
拓拔野与雨师妾悲喜对望,心中百感交集,还不等说话,“轰隆”连震,整个鲲鱼内腔又剧烈摇晃,朝下急速坠落。四壁青光闪耀,渐渐罩起一重寒霜,冷意森森。
雨师妾一凛,脱口道:“是了,大哥和风道森等人一齐作法,要以北海冰蚕丝将鲲鱼结茧封印,沉入海底,再不出去,我们就真要同葬此处了!”当下以极快的速度,将外面的情况告知众人。
原来先前在冰海狂涛之中,巨鲲张口狂吞之时,天吴奋不顾身地将龙女抢夺而出,而后率领众水妖齐诵那残缺不全的鲲鱼封印诀,几经周折,终于将半醒的鲲鱼重新封印石化。
目睹巨鲲惊天裂地的神威,众水妖无不胆寒,风道森遂提议用万千冰蚕魂丝将鲲鱼重重捆缚,封印沉海,这样即便他日有人解开太古封印,巨鲲也难以轻易挣脱而出。
雨师妾不愿与情郎生死永隔,罔顾天吴喝止,抢在众寒冰宫神祝施法之前,冒死冲入鲲鱼巨口,四处寻找拓拔野,于是便有了先前的种种事由。
四周轰隆震响,拓拔野心下喜悦感动,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再有片刻分离,大声道:“鲲鱼呼吸犹在,气孔必要喷水,我们便从那里出去!”当下拉着她急速飞掠,雨师薇、晨潇则骑在白龙鹿上,风驰电掣,紧随其后。
拓拔野久居东海,五年间也不知降伏了多少海兽,闯入了多少鲸腹,闭着眼睛也能猜出其气孔位置,巨鲲虽非鲸鱼,大小悬殊,但体内结构却是相差无己。众人一路狂奔,过了片刻,果然听见声浪浩荡的呼吸与洪流澎湃之声,心下大喜。
拓拔野一边折转疾掠,一边凝神聆听,高声道:“鲲鱼每隔一刻呼吸一次,肺部、气孔尚未石化冰冻。只是气孔中喷出的水浪灼热无比,大家千万小心!”
话音未落,水浪轰鸣,热气扑面,气孔相距已不过百丈。拓拔野从乾坤袋中取出当日昆仑山上,各番国贵使赠送的海犀甲与龙鱼衣,分别让晨潇、雨师薇穿上,大声道:“这两件宝甲可避水火,你们先出去,我们随后便到。”
雨师薇刚将龙鱼衣套上,眼波转处,花容陡然一变,惊叫道:“青帝又来了……”只听一声雷霆似的长啸,一股气浪从拓拔野身后排山倒海似的猛击而来!
拓拔野大凛,喝道:“快走!”转身挡在众人身前,双手齐拍,一记金族的“壁立千仞”,银光轰然爆舞,如峭壁雄立,山岳冲天。
青帝人在数十丈外外,那道碧绿的气刀却已狂飙斩入,轰隆狂爆,拓拔野呼吸一窒,银光波碎,身不由己地朝后踉跄飞跌。
晨潇、雨师薇齐齐闷哼、尖叫,被那鼓舞开来的气浪震得平飞倒卷,远远地冲了出去,滚落在气孔边缘。“轰!”怒涛迸卷,热气蒸腾,一道汹汹狂流恰好从下方冲天爆舞,登时将两人掀卷而起,腾云驾雾似的朝上推送而去!
拓拔野心下一松,不敢再有片刻迟疑,拉着龙女伏身抄掠,跃上白龙鹿背,闪电似的朝着那气孔急冲而去。
只听青帝高声叫道:“灵感仰站住!我是你的影子,你若跑了,我岂不是成了游魂孤鬼?”身后凌厉无匹的气浪滚滚袭来,纵横如雷霆狂飙,白龙鹿后蹄被扫中,登时怪叫着飞跌翻滚,撞倒在地。
拓拔野只得抱着龙女跃落在地,天元逆刃银光电舞,奋力将其气刀一一卸挡开来,喝道:“你早就是游魂孤鬼了,现在才知道么?”
青帝一怔,道:“你说什么?”瞥见他臂弯中的雨师妾,再低头一看自己怀里,脸色大变,颤声叫道:“咦?我是你的影子,你有什么,我当也有什么才是。为什么你有这女人,我却没有?难道……难道我真的已经是‘失影鬼’了?”
其时大荒之中有一种传说,影子是人的魂魄投映,人在影在,影亡人亡。而正午之时,必有一刹那,人瞧不见自己的影子,那也是一天中最为凶险的时刻,叫作“失影时”,在这一瞬间死去的人,叫作“失影鬼”,永远不能转世重生。正因此故,五族诛杀穷凶极恶的重囚、妖兽,通常都会选择在午时斩首,让其亡魂永不能滋扰人界。
拓拔野忍俊不禁,笑道:“不错!你是‘失影鬼’,这里是幽冥鬼界,你再敢跟着我,我便叫你永堕黄泉,魂飞魄散!”
听到“幽冥鬼界”四字,青帝脸色又是一变,莫名地感到一阵难以遏止的狂怒,大喝道:“住口!我要杀了你,让你也变成无家可归的‘失影鬼’!”碧火金光刀气芒飙涨,霎时间化作一道百丈长的霓光刀浪,“轰”地猛击在拓拔野的神刀之上。
拓拔野右臂一沉,虎口迸裂,周身都被震得酥软麻痹,“嘭嘭”连震,气浪逸炸开处,两侧坚岩石壁裂痕狂舞,碎石迸射如雨。心中大骇,若非自己刚刚吞服了蛇丹,经脉坚韧,真气倍增,被这般一击,只怕又要身受重伤!
这疯老儿真气之强,放眼当今天下,又有谁能抵挡?
青帝左一闪,右一晃,刹那间便已冲到他身前,口中疯言乱语,碧火金光刀却是汹汹电劈,奇招纷呈。拓拔野一时抵挡不住,抱着龙女且战且退,朝气孔奔去,只等时机成熟,立即冲入滚滚洪流,自气孔冲出鲲鱼体外。
当是时,四周轰雷震响,巨鲲再度朝下急速沉落,“呼!”前方突然倒卷入一股寒风,尖啸狂舞,拓拔野二人口鼻一凉,料峭刺骨,周身瞬间凝结了一层冰霜,甬道石壁晶光闪耀,冰棱交错,就连那气孔中方甫喷涌而起的水浪也陡然冻结!
“糟了!冰蚕丝封印开始奏效啦!”雨师妾俏脸雪白,也不知是惊骇还是寒冷,声音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白龙鹿惊嘶怪叫,似乎也大感慌乱。
拓拔野灵机一动,指着冰壁中的映影,喝道:“灵威仰,你看看那是谁?”
青帝眼见彼处又有两个自己,登时一愣。
拓拔野乘机奋起神威,刀芒电舞,接连几记“天元诀”狂飙劈出,杀得他连连翻身后退,大喝道:“你是我的影子,却被这妖镜摄入其中,自然便成了‘失影鬼’,要想救出自己,就快快将这妖镜打碎!”
青帝皱眉喃喃道:“摄魂妖镜?摄魂妖镜?是了!只要我打破这妖镜,魂魄就能回来了!”双目凶光大作,神智更加狂乱,顾不得拓拔野,大吼着挥舞右臂,气刀轰然怒斩,登时将满壁冰棱撞得粉碎。
那些冰晶石块散落一地,光芒闪耀,反而折映出更多影子来。青帝又是惊怒,又是恐惧,嘶声大吼,不断地挥臂狂扫,乃至脚踏头撞,无所不用其极。
那坚逾铜铁的石壁被他这般狂轰猛击,登时摧枯拉朽似的炸裂坍塌,但越是如此,碎冰折射的影子便越多,他也随之越加恐惧狂乱。
拓拔野心中如释重负,拉起雨师妾,翻身跃骑着白龙鹿,朝气孔电驰急冲。
寒风怒啸,越来越加凛冽刺骨,每往前奔行一步,便象是被北极冰风暴兜头盖脑地往后推移了两步,周身冻僵,簌簌颤抖,就连口鼻也被冰雪凝结封堵,连气都透不过来了。短短百丈之距,竟似比寻常的千百里还要漫长。
好不容易冲到那气孔旁侧,往下望去,方圆数千丈的巨大圆洞已被碧绿色的寒冰雪石塞满,如波浪,如连绵不绝的冰山,其中甚至还如琥珀似的冻结着许多大鱼巨兽,千姿百态,光怪陆离。
眯着眼探头上望,霜风狂舞,雪花纷飞,原本宽达千丈的气孔已经封闭为两丈大小的窄洞,罅隙中白茫茫一片,隐隐可见无数蚕丝闪耀,密集交织。
两人心下一沉,残留的一丝希望登时破灭。
北海冰蚕丝寒彻心骨,坚韧无双,一旦与冰雪混凝,坚硬不下玄冰铁。鲲鱼气孔高约数万丈,其间全被冰蚕丝与冰雪封填,就算拓拔野有通天本领,用天元逆刃奋力凿斫,最快也要一百年才能破茧而出!
两人辛辛苦苦排除万难,原以为终于可以得脱生天,再不分离,不想被这疯老儿一搅,只能和他一起被封镇在这巨鲲腹中,永无逃生之日。心中惊愕、懊丧、难过、悲苦、恼恨……无以复加,怔怔木立,象是两尊雪人。
想起十日前,也是这般被困在万丈地底、混沌口中,事过境迁,竟仍摆脱不了被太古三大凶兽“吞噬”的命运。堂堂伏羲、女娲转世,就此成了手下败“兽”的腹中之物,悲凉之余,又觉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四目对望了片刻,忍俊不禁,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白龙鹿瞪着双眼,呜呜怪鸣,似是甚为不解。
拓拔野抚摩着它的脑袋,微笑道:“鹿兄,死生有命,既然强求不来,只好随他去了。只是委屈了你,也要陪我们困在这里了。”
雨师妾伸手摩挲着它的脖子,凝视着拓拔野,抿嘴笑道:“茫茫人海,谁让你偏偏跟随了这倒霉的乌贼?既是乌贼,自然只能被什么大章鱼、巨鲲吞了果腹啦。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啦。”
白龙鹿似是心有戚戚,嘶声长鸣,转过头,在雨师妾掌心磨蹭,对拓拔野白眼以顾,甚是倨傲不屑。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经历了这些生离死别,凶险苦难,早已变得豁达超脱。均想,人生百年,谁无一死?蛇姥炼服了长生药最终仍难幸免。生也罢,死也罢,只要能彼此倚赖,快快乐乐地度过余生,也算是死得其所。
当下转身携手并行,漫无目的,也不管要走到哪里,遇见什么。心中喜悦祥宁,那些懊恼惊惧之意全都烟消云散了。
白龙鹿欢声长嘶,一颠一颠地跟随其后。正自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前行,忽然怪叫一声,跳跃开来。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冰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条雪白的紫目螣蛇,正是晨潇豢养的灵物,想必方才狂乱之间,它被气浪震飞掉地,又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暴席卷,登时冻僵若此。
雨师妾与晨潇交情甚深,对这螣蛇自然爱屋及乌,当下俯身将它捧在怀中,合掌运气,热气“哧哧”蒸腾。过不片刻,螣蛇陡然一动,贴着她的纤手攀到肩颈上来,昂头“咝咝”吐信,状甚亲昵。
雨师妾双耳上的催情蛇大呷其醋,纷纷眦牙吐舌,尖嘶怪叫,不许它攀缠到她的脖颈,螣蛇只能转身游入雨师妾胸脯,冰冷麻痒,逗得她格格大笑,花枝乱颤。
青帝听见笑声,霍然止住,转头望来,满脸惊怒狐疑之色,喝道:“灵感仰!你要去哪儿?”大步奔来,似是生怕他又抛下自己这“影子”。
拓拔野此时已看破生死,对他自然也再无丝毫畏惧之意,握着龙女的手,笑道:“我要和我新娘子洞房花烛,你想要吃喜酒,便一起来吧。”
雨师妾微微一颤,脸颊滚烫如烧,又羞又喜,微笑道:“我又不是乌贼,谁和你洞房花烛?”挣脱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拓拔野哈哈笑道:“天地为洞房,鲲鱼为衾被,娘子你既已钻入我的衾被,还想再逃么?”从背后将她一把横抱于怀,跃上白龙鹿背,叫道:“鹿兄,快快送我们洞房!”
雨师妾娇呼声中,白龙鹿欢鸣狂奔,风卷似的急驰而去,只留下青帝愕然地木立当场,环顾着四周冰晶中映射的自己,又是惊疑又是迷惘,喃喃道:“洞房花烛?洞房花烛?那是什么东西?”
火光跳跃,满洞皆红。
拓拔野将鲲腹中冻结的鲸鱼取了一条,剖杀开来,燃鲸油以为灯火,又将鲸鱼的脊肉或生腌,或炙烤,脂香四溢,放在极大的冰盆里,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条冰桌。就连鲸骨、鲸皮也被雨师妾妙手制成了颇为精巧华丽的骨床、皮被。在熊熊火光掩映下,冰冷粗陋的腔室倒也喜气融融,宛如洞房。
拓拔野倒了两碗热气蒸腾的鲸血,递与龙女,心潮汹涌,微笑道:“好姐姐,隔了十几日才与你洞房,我们这算不算好事多磨?”
雨师妾耳根一烫,忽然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看他,低下头啜饮鲸血,嫣然而笑。灯火映照着她的脸,酡红如醉,眼如秋水,娇媚不可方物。
拓拔野心中突突大跳,突然之间,象是又回到了五年前的东始山下,变作了那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想起当日情景,恍如隔世,咳嗽一声,哑着嗓子微笑道:“仙姑,喝了这交杯酒,你可就是我的人啦。以后可不许再悄悄地跑到树林里洗澡,遇到其他傻蛋可就不好了。”
雨师妾一怔,旋即明白他是拿初逢之事来调笑,脸上晕红更甚,“呸”了一声,笑道:“小傻蛋,你妈不是说不许你和仙姑一起洗澡么?”
拓拔野又学着当日模样,装傻也似的挠挠头,楞楞道:“我妈没说。我妈说见了仙姑洗澡,定要偷偷地将她衣服藏起来,这样她回不了天庭,只能当我的老婆啦……”
催情蛇、螣蛇一齐咝咝尖鸣,白龙鹿也跟着呜鸣怪叫起来。雨师妾忍不住吃吃笑道:“它们都在羞臊你啦。想不到你这小傻蛋看起来呆头呆脑,却是个惯窥人洗澡、偷人衣裳的小色狼……”
话音未落,“嘤咛”一声,双唇已被他紧紧封堵住了,周身登时软绵绵地瘫了下来,那熟悉而又好闻的气息如春风拂面,醍醐灌顶,又象烈火似的熊熊烧灼着。
当他的舌头合着那温热的鲸血,贪婪地吮吸她的舌尖,酥麻地扫过齿尖、软腭,周身一颤,咽喉若扼,体内象是有什么突然爆炸开来,抽搐似的疼痛着,那么强烈,象是陡然被撕扯成了万千碎片,就连心也仿佛蹦出来了。多么想就这么炸散开来呵,化散在他的身体里,被他寸寸揉碎,吮吸成甜蜜的虚无……轻飘飘,如浮云柳絮,醉意醺然。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自己耳畔低声说道:“我妈还说,两人抱着睡,胜盖十层被。天寒地冻的,俺们穷人买不起被子,又娶不起媳妇儿,只好拐个仙姑当老婆了……”
雨师妾“扑哧”一笑,红着脸道:“讨厌!”话音未落,只觉得一个温暖的手掌突然滑入了自己的胸脯,“啊”地失声惊叫,嘴又被重新封住了。越是挣扎,周身越是滚烫酥麻,如遭电击。
恍恍惚惚中,只听见火焰劈啪,白龙鹿呜鸣怪叫,接着拓拔野痛吟了一声,象是被蛇咬中,然后又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洞内春意融融,就连那呼啸而入的寒风,也莫名变得温柔煦暖起来。火光明灭,两人的影子映照在壁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渐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在鲲鱼腹中,如此昏天黑地,不见昼夜,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两人既然无法脱身,索性找了一个隐秘的洞室,以为婚房,安心定居了下来。虽比不上龙族水晶宫的太子殿,却也其乐融融,甜蜜无间。渐渐地,反而觉得比起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大荒,这腥臭寒冷的鲲腹世界倒宛如世外桃源,太平安乐得多了。
拓拔野用鲸鱼骨末做了十二个循环颠倒的沙漏,聊以记时,每一个沙漏倾尽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时辰,十二个沙漏便是一天。
“白日”里,拓拔野二人便骑着白龙鹿前往鲲鱼肠胃“狩猎”一些冰冻的鱼、兽,烧炙为食。拓拔野厨艺高超,虽然工具简陋,但原料新鲜丰富,菜式花样倒也层出不穷;某些肉质鲜嫩甘美的鳕鱼、鲸豚,则以雪水腌渍生吃,备觉清甜可口。顿顿喷香美味,引得白龙鹿贪婪如饕餮。
雨师妾则将兽毛、鱼皮缝制成各式衣裳、衾被。鲲腹越来越加寒冷,直如幽冥鬼界,两人虽然都真气充沛,亦难受抵受,就连白龙鹿也一起穿上了厚厚的兽皮毛袄,看起来毛乎乎、肉墩墩的颇为有趣。
闲时无以消遣,拓拔野便与龙女一起修习《五行谱》,参详那晦涩艰深而又残缺不全的《回光诀》,时有所悟,但始终难以尽窥其妙。
“每夜”临睡之时,拓拔野便以五行真气为龙女逼迫体内的“红颜弹指老”剧毒,原以为有了蛇丹之后,自己的气血也具备了“不死药”的效力,药到病除。岂料那奇毒就象是生了根似的扎在雨师妾的体内,分毫不退。
好在鲲腹内阴寒无比,加之流沙仙子的不老之血仍有大半积留在龙女体内,因此剧毒倒也一直没有发作,脸上的皱纹也不曾加深。
拓拔野想起自己无暇向蛇姥追讨“不死药”的药方,每每自怨自艾,深以为恨。龙女虽不畏死,却怕在心上人面前衰老变丑。以冰为镜,瞧见自己眼角唇边的皱纹时,脸上语笑嫣然,装得毫不介意,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黯然苦涩。
但转念又想,横竖都出不了这鲲腹,只要此地永远这般森寒,毒性不发,自己便能与拓拔野相守终老,这才稍感释怀。
鲲腹虽大,却难免有遇见“邻居”的时候。
青帝在鲲肚内四处游荡,依旧痴狂疯癫,或是对着冰壁中的影子惊喝怒吼,拳打脚踢;或是盘腿坐地,对着地上刻画的回光诀苦苦沉吟。
起初撞见两人,他免不了疑忌发狂,怒吼着纠缠追杀,好在拓拔野吞服了蛇丹,经脉尽复,每日又以修行为消遣,真元大长,仗着天元逆刃、定海珠等神器,也能与他周旋游斗,伺机逃走。即便斗他不过,也每每用“影子”、“神与道合”等话题引得灵威仰癫狂迷乱,无暇他顾。
日子一久,拓拔野更是总结了许多对付青帝的法子,力斗智敌,随心所欲,总能全身而退。
而青帝常常见到他,与他交手,似是也莫名地生出了亲近之感,更加认定自己便是他的影子,敌意渐消。有时见他二人经过,只呆呆地瞧了几眼,便又低头苦苦沉吟回光诀。到了后来,拓拔野二人即便是坐在他身边,他也一声不吭。
眼见他终日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吃饭、睡觉也不知晓,雨师妾心下怜悯,不时地送他一些兽衣、鱼肉。他却始终皱着眉喃喃自语,视若无睹,常常过了两三日,那些鱼肉还是动也未动,有时饿得极了,才胡乱地抓起兽皮衣与肉食,一起往嘴里塞去。
两人看得大为辛酸,想到昔年风头无两的一代木族帝尊竟沦落至此,更是感慨无限。紧握双手,均觉人生无常,权位名利不过是浮云变幻,什么都比不过和至亲至爱之人甜蜜平淡地共度一生。
每过一日,拓拔野便在石壁上刻画一道,以为印记。如此“昼”去“夜”来,石壁上密密麻麻已划了百余道石痕。
这一日,拓拔野和雨师妾又带了些烧好的兽肉去看望青帝,到了那高九横的坐化的腔室前,只见他歪着头,皱眉瞪视着甬道石壁,口中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人凝神一看,心下大奇,那石壁冰层之下赫然刻写着数千个密密麻麻的蛇文古字,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奇怪的图案,画的象是炉、鼎之类。图文全在冰层之下,分毫无损,自然不是青帝所刻,而是早已存在的了。
拓拔野心念微动,登时想起那日与白龙鹿、雨师薇冲入此洞时,甬道肉壁上依稀便有许多古怪的图文,只是当时急着寻找龙女,不曾留意。不知究竟是谁所刻?
他吞了记事珠后,记忆力极佳,对蛇姥所传授的蛇篆含义无不了然在心。加之聪明绝顶,这些日子以来,天天研习蛇文的《回光诀》,对这种太古文字推衍猜测,已悟出了十之七八,此时逐字逐句地凝神细看,倒也能看懂大半。
他默读了数百来字,心下恍然,低声道:“是了,这是高九横施展回光诀之前,刻在壁上的心底话。希望蛇姥有朝一日能够瞧见。”当下择其大要,向雨师妾复述了一遍。
其中说的无非是高九横自与蛇姥相识以来,种种难忘的情事细节,言语虽然平缓简练,但听来却让人莫名地一阵阵悲郁痛楚。
龙女遥想二人当时,再回看今日,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将头轻轻地靠在拓拔野肩上,心潮激荡,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那些眼角、唇边的皱纹,比起他们所受的痛苦,又算得什么?
拓拔野道:“他说将孪生子女救出之后,托付与了朱沉如,刻了两块铜牌作为身份标记。铜牌上一个写着‘罗裳独舞,水云淼淼’,说的是他们初逢时的情景,暗藏了女儿的名字。另一块则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说的是他们分别时的情形,暗藏了儿子的名字……”
那雪白螣蛇突然昂起头,咝咝狂叫,雨师妾只道它想起了晨潇,轻轻地摸了摸蛇身,低声道:“‘罗裳独舞,水云淼淼’,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可惜不知他女儿的下落。”心下怅然。
秋波流转,凝视着那炉鼎图案,又道:“这些画得又是什么?”
拓拔野凝神细看了片刻,又惊又佩,叹道:“难怪他被人叫作‘高神兵’!这上面所刻写的,全都是他锻造神兵利器的独门妙法。他为了劈开九龙索,构想了九种神兵的冶炼之法,就连这九龙索也是他当年以北海九条玄龙的铁骨炼铸而成,自相矛盾,原本极为精彩,可惜没有天下至固的铜炉,无法烧出至利神兵,终于还是功亏一篑……”
雨师妾念头一动,脱口道:“两仪钟!天元逆刃!”又惊又喜,颤声笑道:“小野,我们可以出去了!”
拓拔野一怔,霍然明白其意,心中大震,哈哈大笑道:“不错!天下还有什么比得上两仪钟坚固?又有什么比得上天元逆刃锋利?若以两仪钟为铜炉,重新锻造天元逆刃,这鲲鱼石壁又焉能将我们困住?”
两人一百余日来始见曙光,狂喜欲爆,一齐相视大笑。
青帝听见他们的笑声,疑心大起,喝道:“快说!你们笑什么?是不是瞧见这里面的‘回光诀’了?”目中凶光闪动,转身大步踏上前来,霎时间又起了杀机。
拓拔野不惧反喜,贴着龙女的耳朵,微笑道:“妙极,高九横说要炼造神兵,必需极为炽烈的青木神火,这可是现成的鼓风炉,咱们可别浪费啦。”
转过身,故意大声道:“灵威仰,你说的不错,我已经发现了回光诀的秘密了。你是我的影子,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就告诉你吧。”
从怀中取出两仪钟,又取出饕餮离火鼎,置于其下,架成了一个简易的铜炉,而后又依照高九横图中所示,用天元逆刃从旁边那坚逾铜铁的石壁上劈落几块,放在离火鼎中烧化,制成其他形状,封堵两仪钟四周。过不片刻,便成了一个形状极为奇怪的“铜炉”。
青帝团团绕转,皱眉狐疑地瞪视着二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拓拔野将天元逆刃插入铜炉中,道:“真金不怕火炼,回光诀的秘密就在这炉火之中。你要想亲眼目睹,就和我一道鼓风加大火焰。”双袖鼓舞,青光轰然冲卷,炉火登时“呼”地高窜起来。
青帝喝道:“来就来,谁怕谁!”双手碧光怒爆,青木真气如春江怒水,源源不断地涌入铜炉之中。
这两人俱是当今天下顶儿尖儿的超一流高手,又都浸淫长生诀,碧木真气一个大荒第一,另一个至少可入大荒前五,合在一处,声势直如春雷激爆,飓风海啸。
更为奇妙的是,那两仪钟中原本就有阴阳两气,互激互生,再加上这火势狂猛的饕餮离火鼎,可谓天下第一神炉。被两人这般催化,更加将威力激化到了至大。
一时间,炉火呼呼冲天,红苗如万千火蛇奔窜狂舞,烧得两仪钟闪闪赤红,直晃人眼。四周热气如蒸,冰雪消融,三人很快便已汗流浃背,如浇大雨。
雨师妾凝神聚气,按照拓拔野所述,眼见刀身逐渐变得通红了,这才凌空虚握住刀柄,将其抽了出来,然后右手握举高九横的青铜蛇矛,奋力煅打。
天元逆刃在炉中嗡嗡激震,龙吟不绝,被那青紫色的火焰疯狂舔舐,就象是银龙在火海中夭矫飞扬,随时将欲破空飞出。
拓拔野高声喝道:“灵威仰,看看是我的真气厉害,还是你这影子的真气强猛!”气如潮汐,汹汹飙卷,炉火陡然上冲。
青帝自不甘示弱,纵声长啸,碧光滚滚澎湃。
炉火越来越加猛烈,变作了妖艳的青碧色,火浪扑面,三人汗水涔涔滚落,直如瀑布。但见那两仪钟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光芒眩目,天元逆刃也变幻出万千瑰丽莫测的颜色。
雨师妾周身都已湿透了,双手高低交错,铜矛如锤,叮叮当当地砸打着,悦耳得宛如一首曲子,这冶铁煅刀的粗重活儿由她使来,竟也是说不出的优雅曼妙,风情万种。
又过了两柱香的工夫,炉火转为青白淡紫之色,铜炉又变得红彤彤一片,铜矛砸在刀刃上的声音越来越加清脆,宛如明珠落盘,清泉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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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与雨师妾对望一眼,又惊又喜。青帝亦睁大了眼睛,惊愕骇异,似是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锋利之物!
洞内热气蒸腾,雨师妾眼角扫处,突然发现自己那铜炉映照出的脸容上,似乎又多了几道皱纹,芳心登时又往下一沉。
“红颜弹指老”惟有至寒气候才能遏止,一旦出了这鲲腹,温度改变,她会不会毒性骤发,容颜陡老呢?这几个月甜蜜而平淡的日子会不会就此终结呢?想到这里,方才的惊喜欢悦登时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