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广播纪元7年,程心3

  第三部广播纪元7年,程心3
  长帆突然停止了讲述,若有所思地盯着海面。
  那里,在雪白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几条饕餮鱼仍然懒散地躺浮着,在它们前面,是完好无损的木盆。
  “好像有一个办法到墓岛上去!”
  长帆指着海面上的木盆说,“你们想想,那要是一只小船呢?”
  “想也别想!”
  宽姨大叫起来,“公主怎么能冒这个险?!”
  “公主当然不能去,我去。”
  卫队长从海面收回目光,从他坚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一个人去,怎样让深水王子相信你?”
  公主说,她兴奋得脸颊通红,“我去,我必须去!”
  “可就算你到了岛上,又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卫队长打量着一身平民装束的公主说。
  宽姨没有说话,她知道有办法。
  “我们可以滴血认亲。”
  公主说。
  “即使这样公主也不能去!这太吓人了!”
  宽姨说,但她的口气已经不是那么决绝。
  “我待在这里就安全吗?”
  公主指着宽姨手中旋转着的黑伞说,“我们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在这里,我就是暂时逃过了那张画,也逃不脱禁卫军的追杀,到墓岛上反而安全些。”
  于是他们决定冒险了。
  卫队长从沙滩上找了一只最小的船,用马拖到水边,就在浪花刚舔到船首的地方。
  找不到帆,但从其他的船上找到两支旧桨。
  他让公主和打伞的宽姨上了船,将宽姨拿出来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剑上递给公主,告诉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里。
  然后他向海里推船,一直推到水齐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划桨,小船载着三人向墓岛方向驶去。
  饕餮鱼的黑鳍在周围的海面上出现,向小船围拢过来。
  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涌现一大团泡沫,在早晨的阳光中发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团迅速膨胀至一人多高,并在船尾保持这个高度,在后面则随着船的前行扩散开来,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
  饕餮鱼纷纷游进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绒毯上一样享受着无与伦比的舒适惬意。
  公主第一次这么近看饕餮鱼,它们除了肚皮通体乌黑,像钢铁做成的机器,但一进入泡沫就变得懒散温顺。
  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前进,后面拖曳了一条长长的泡沫尾迹,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云带。
  无数的饕餮鱼从两侧游过来进入泡沫中,像在进行一场云河中的朝圣。
  偶尔也有几条从前方游来的饕餮鱼啃几下船底,还把卫队长手中的木桨咬下了一小块,但它们很快就被后面的泡沫所吸引,没有造成大的破坏。
  看着船后海面上雪白的泡沫云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鱼,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师讲过的天堂。
  海岸渐渐远离,小船向墓岛靠近。
  宽姨突然喊道:“你们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一些!”
  公主转头望去,宽姨说得没错,岛上的王子仍是个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显矮了一些,此时他仍背对着他们,眺望着别的方向。
  公主收回目光,看着划船的长帆,他此时显得更加强健有力,强劲的肌肉块块鼓起,两支长桨在他手中像一对飞翔的翅膀,推动着小船平稳前行。
  这人似乎天生是一个水手,在海上显然比在陆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们了!”
  宽姨又喊道。
  墓岛上,深水王子转向了这边,一手指着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惊奇的目光,嘴还在动,像喊着什么。
  他肯定会感到惊奇,除了这只出现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后的泡沫扩散开来,向后宽度逐渐增大,从他那个高度看过去,海面上仿佛出现了一颗拖着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们很快知道王子并非对他们喊话,他的脚下出现了几个正常身高的人。
  从这个距离上,他们看上去很小,脸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这个方向看,有的还在挥手。
  墓岛原是个荒岛,没有原住民。
  二十年前,深水去岛上钓鱼时,陪同他的有一名监护官、一名王宫老师、几名护卫和仆从。
  他们刚上岛,成群的饕餮鱼就游到这片沿海,封死了他们回王国的航路。
  他们发现,现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岛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渐渐接近岛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们共八个人,大部分都穿着和王子一样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两个老者穿着王宫的制服,但都已经很破旧了,这些人大都挂着剑。
  他们向海滩跑来,王子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他看去仅有其他人的两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卫队长加速划行,小船冲向岛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动了一下,差点把公主颠下船去,船底触到了沙滩。
  那些已经跑到海滩上的人看着小船犹豫不前,显然是怕水中的饕餮鱼,但还是有四个人跑上前来,帮忙把船稳住,扶公主下船。
  “当心,公主不能离开伞!”
  下船时宽姨高声说,同时使伞保持在公主上方,她这时打伞已经很熟练了,用一只手也能保持伞的旋转。
  那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时而看看旋转的黑伞,时而看看小船经过的海面——那里,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无数饕餮鱼形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海路,连接着墓岛和王国海岸。
  深水王子也走上前来,这时,他的身高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比这群人中的两个高个子还矮一些。
  他看着来人微笑着,像一个宽厚的渔民,但公主却从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剑,热泪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
  王子微笑着点点头,向公主伸出双手。
  但几个人同时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来者与王子隔开,其中有人佩剑已出鞘,警惕地盯着刚下船的卫队长。
  后者没有理会这边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剑察看,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他小心地握着剑尖,发现经过这段航程,那块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们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
  一位老者说,他身上破旧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齐,脸上饱经风霜,但留着像模像样的胡须,显然在这孤岛岁月中他仍尽力保持着王国官员的仪表。
  “你们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暗林监护官,你——”宽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广田老师。”
  两位老者都点点头。
  广田老师说:“宽姨,你老了。”
  “你们也老了。”
  宽姨说着,腾出一只转伞的手抹眼泪。
  暗林监护官不为所动,仍一丝不苟地说:“二十多年了,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王国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是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他转向公主,“请问,您愿意滴血认亲吗?”
  公主点点头。
  “我觉得没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
  王子说。
  “殿下,必须这样做。”
  监护官说。
  有人拿来两把很小的匕首,给监护官和老师每人一把。
  与这些人锈迹斑斑的佩剑不同,两把匕首寒光闪闪,像新的一样。
  公主伸出手来,监护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轻轻划了一下,用刀尖从破口取了一滴血。
  广田老师也从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样,监护官从老师手中拿过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两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变成了纯蓝色。
  “她是露珠公主。”
  监护官庄重地对王子说,然后同老师一起向公主鞠躬。
  其他的几个人都扶着剑柄单膝跪下,然后站起来闪到一边,让王子和公主兄妹拥抱在一起。
  “小时候我抱过你,那时你才这么大。”
  王子比画着说。
  公主向王子哭诉王国已经发生的事,王子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他那饱经风霜但仍然年轻的脸上表情一直从容镇定。
  大家都围在王子和公主周围,静静地听着公主的讲述,只有卫队长在做着一件奇怪的事。
  他时而快步跑开,在海滩上跑到很远的地方看着王子,然后又跑回来从近前看他,如此反复好几次,后来宽姨拉住了他。
  “还是我说得对,王子不是巨人吧。”
  宽姨指指王子低声说。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
  卫队长也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我们看一般的人,他离得越远在我们眼中就越小,对吧?
  但王子不是这样,不管远近,他在我们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样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远看还是这么高,所以远看就像巨人了。”
  宽姨点点头,“好像真是这样。”
  听完公主的讲述,深水王子只是简单地说:“我们回去。”
  回王国的船有两只,王子与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余八人乘另一只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载着王子一行来墓岛的船,有些漏水,但还能短程行驶。
  在来时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无数的饕餮鱼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动弹,有些饕餮鱼被船头撞上,或被桨碰到,也只是懒洋洋地扭动几下,没有更多的动作。
  大船破旧的帆还能用,在前面行驶,从漂浮一片的饕餮鱼群中为后面的小船开出一条路来。
  “你最好还是把香皂放到海里,保险一些,万一它们醒过来怎么办?”
  宽姨看着船周围黑压压的饕餮鱼,心有余悸地说。
  公主说:“它们一直醒着,只是很舒服,懒得动。
  香皂只剩一块半了,不要浪费,而且我以后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这时,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卫军!”
  在远处王国的海岸上出现了一支马队,像黑压压的潮水般涌上海滩,马上骑士的盔甲和刀剑在阳光中闪亮。
  “继续走。”
  深水王子镇定地说。
  “他们是来杀我们的。”
  公主的脸色变得苍白。
  “不要怕,没事的。”
  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说。
  露珠公主看着哥哥,现在她知道他更适合当国王。
  由于是顺风,尽管航道上有懒洋洋漂浮着的饕餮鱼阻碍,回程也快了许多。
  当两艘船几乎同时靠上海滩时,禁卫军的马阵围拢过来,密集地挡在他们面前,像一堵森严的墙壁。
  公主和宽姨都大惊失色,但经验丰富的卫队长却把提着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对方的剑都在鞘中,长矛也都竖直着;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马上的禁卫军士兵的眼睛,他们都身着重甲,面部只露出双眼,但那些眼睛越过他们盯着海面上那漂浮着饕餮鱼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
  一名军官翻身下马,向刚靠岸的船跑来。
  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监护官、老师和几名执剑的卫士把王子和公主挡在后面。
  “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无礼!”
  监护官暗林对禁卫军举起一只手臂大声说。
  跑过来的军官一手扶着插在沙滩上的剑,对王子和公主行单膝礼,“我们知道,但我们奉命追杀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而冰沙是谋害国王的逆贼!你们怎么能听他的调遣?!”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不会执行这个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经于昨天下午加冕为国王,所以,禁卫军现在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指挥。”
  监护官还想说什么,但深水王子从后面走上前来制止了他,王子对军官说:“这样吧,我和公主与你们一起回王宫,等见到冰沙后,把事情做个了结。”
  在王宫最豪华的宫殿中,头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于他的大臣们纵酒狂欢。
  突然有人来报,说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统帅禁卫军从海岸急速向王宫而来,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
  宫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
  他是怎么过海的?
  难道他长了翅膀?”
  冰沙自语道,但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面露惊恐,“没什么,禁卫军不会受深水和露珠指挥,除非我死了……针眼画师!”
  随着冰沙的召唤,针眼画师从暗处无声地走出,他仍然穿着那身灰斗篷,显得更瘦小了。
  “你,带上雪浪纸和绘画工具,骑快马去深水来的方向,看他一眼,然后把他画下来。
  你见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边一出现你就能远远看到的。”
  “是,我的王。”
  针眼低声说,然后像老鼠一样无声地离去了。
  “至于露珠,一个女孩子,成不了大气候,我会尽快把她的那把伞抢走的。”
  冰沙说着,又端起酒杯。
  宴会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忧心忡忡地离去,只剩下冰沙一人阴郁地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冰沙看到针眼画师走了进来,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不是因为针眼两手空空,也不是因为针眼的样子——画师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样,而是因为他听到画师的脚步声。
  以前,画师走路悄无声息,像灰鼠一般从地面滑过,但这一刻,冰沙听到他发出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像难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见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画下来。”
  针眼低着头说。
  “难道他真的长了翅膀?”
  冰沙冷冷地问。
  “如果是那样我也能画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画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没有长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视原理。”
  “什么是透视?”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们的视野中都是近大远小,这就是透视原理。
  我是西洋画派的画师,西洋画派遵循透视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画出他。”
  “有不遵循透视原理的画派吗?”
  “有,东方画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
  针眼指指大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水墨画,画面上是淡雅飘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雾似水,与旁边那些浓墨重彩的油画风格迥异,“你可以看出,那幅画是不讲究透视的。
  可是我没学过东方画派,空灵画师不肯教我,也许他想到了这一天。”
  “你去吧。”
  王子面无表情地说。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宫了,他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
  但我不会等着让他杀死,我将自我了断,我要画出一幅登峰造极的杰作,用我的生命。”
  针眼画师说完就走了,他离去时的脚步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冰沙招来了侍卫,说:“拿我的剑来。”
  外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开始隐隐约约,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骤,最后在宫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剑走出宫殿。
  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宫殿前长长的宽石阶,露珠公主跟在他后面,宽姨为她打着黑伞。
  在石阶下面的广场上,是黑压压的禁卫军阵列,军队只是沉默地等待,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哪一方。
  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时,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随着他在台阶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渐渐降低。
  有那么一瞬间,冰沙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
  那时,他已经知道了饕餮鱼群正在游向墓岛海域,但还是诱骗深水去墓岛钓鱼。
  当时父王在焦虑中病倒了,他告诉深水,墓岛有一种鱼,做成的鱼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
  一向稳重的深水竟然相信了他,结果如他所愿一去不返,王国里没人知道真相,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断思绪回到现实,深水已经走上宫殿前宽阔的平台,他的身高已与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着深水说:“我的哥哥,欢迎你和妹妹回来,但你们要明白,这是我的王国,我是国王,你们必须立刻宣布臣服于我。”
  深水一手按在腰间生锈佩剑的剑柄上,一手指着冰沙说:“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冰沙冷冷一笑,“针眼不能画出你的画像,我的利剑却可以刺穿你的心脏!”
  说着他拔剑出鞘。
  冰沙与深水的剑术不相上下,但由于后者不符合透视原理,冰沙很难准确判断自己与对手的距离,处于明显劣势。
  决斗很快结束,冰沙被深水一剑刺穿胸膛,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下去,在石阶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禁卫军欢呼起来,他们宣布忠于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与此同时,卫队长在王宫中搜寻针眼画师。
  有人告诉他,画师去了自己的画室。
  画室位于王宫僻静的一角,平时戒备森严,但由于王宫中突发的变故,守卫大部分离去,只留下了一个哨兵。
  此人原是长帆的部下,说针眼在半个时辰前就进了画室,一直待在里面没有出来。
  卫队长于是破门而入。
  画室没有窗户,两个银烛台上的蜡烛大部分已经燃尽,使这里像地堡一样阴冷。
  卫队长没有看到针眼画师,这里空无一人,但他看到了画架上的一幅画,是刚刚完成的,颜料还未干,这是针眼的自画像。
  确实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杰作,画面像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针眼就在窗的另一边望着这个世界。
  尽管雪浪纸翘起的一角证明这只是一幅没有生命的画,卫队长还是尽力避开画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长帆环顾四周,看到了墙上挂着一排画像,有国王、王后和忠于他们的大臣,他一眼就从中认出了露珠公主的画像。
  画中的公主让他感到这阴暗的画室如天国一般明亮起来,画中人的眼睛摄住了他的魂,使他久久陶醉其中。
  但长帆最后还是清醒了,他取下画,拆掉画框,把画幅卷起来,毫不犹豫地在蜡烛上点燃了。
  画刚刚烧完,门开了,现实中的露珠公主走了进来,她仍然穿着那身朴素的平民衣服,自己打着黑伞。
  “宽姨呢?”
  长帆问。
  “我没让她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的画像已经烧了。”
  长帆指指地上仍然冒着红光的灰烬说,“不用打伞了。”
  公主让手中的伞转速慢下来,很快出现了夜莺的鸣叫声,随着伞面的下垂,鸟鸣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促,最后由夜莺的叫声变成寒鸦的嘶鸣,那是死神降临前的最后警告。
  当伞最后合上时,随着伞沿那几颗石球吧嗒的碰撞,伞安静下来。
  公主安然无恙。
  卫队长看着公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低头看看灰烬,“可惜了,是幅好画,真该让你看看,但我不敢再拖下去了……画得真美。”
  “比我还美吗?”
  “那就是你。”
  长帆深情地说。
  公主拿出了那一块半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她一松手,没有重量的雪白香皂就像羽毛似的飘浮在空气中。
  “我要离开王国,去大海上航行,你愿意跟我去吗?”
  公主问。
  “什么?
  深水王子不是已经宣布,你明天要加冕为女王吗?
  他还说他会全力辅佐你的。”
  公主摇摇头,“哥哥比我更适合当国王,再说,如果不是被困墓岛,王位本来就应该由他继承。
  他如果成为国王,站在王宫的高处,全国都能看到他。
  而我,我不想当女王,我觉得外面比王宫里好,我也不想一辈子都待在无故事王国,想到有故事的地方去。”
  “那种生活艰难又危险。”
  “我不怕。”
  公主的双眼在烛光中焕发出生命的光芒,让长帆感到周围又亮了起来。
  “我当然更不怕,公主,我可以跟着你到海的尽头,到世界尽头。”
  “那我们就是最后两个走出王国的人了。”
  公主说着,抓住了那一块半飘浮的香皂。
  “这次我们乘帆船。”
  “对,雪白的帆。”
  第二天早晨,在王国的另一处海岸上,有人看到海中出现了一张白帆,那艘帆船后面拖曳着一道白云般的泡沫,在朝阳中驶向远方。
  以后,王国中的人们再也没有得到露珠公主和长帆的消息。
  事实上王国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公主带走了王国中最后一块半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再也没有人能够冲破饕餮鱼的封锁。
  但没有人抱怨,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个故事结束后,无故事王国永远无故事了。
  但有时夜深人静,也有人讲述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对露珠公主和长帆经历的想象。
  每个人的想象都不一样,但人们都认为他俩到过无数神奇的国度,还到过像大海一样广阔的陆地,他们永远在航行和旅途中,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会场中,看完故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更多的人仍沉浸在王国、大海、公主和王子的世界中。
  有的人沉思,有的人呆呆地盯着已经合上的文件,似乎能从封面上看出更多的内容。
  “那个公主很像你呀。”
  AA小声对程心说。
  “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来……我有那么娇气吗?
  我会自己打那把伞的。”
  程心说,她是会场中唯一没有看文件的人,这个故事她已经倒背如流。
  其实,她真的不止一次想过,露珠公主是不是以自己为原型的,里面肯定有自己的影子,但卫队长不像云天明。
  他认为我会扬帆远航吗,和另一个男人一起?
  主席看到与会者都看完了文件,就请大家发表意见,主要是IDC各小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文学组的委员请求发言,这是最后想起来增设的一个专业小组,主要由文学作家和研究公元世纪文学史的学者组成,因为考虑到也许他们能有点用处。
  请求发言的文学组委员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他说:“我知道,在以后的工作中,我的小组是最没有话语权的,所以趁现在有机会先说几句。”
  他举起手中蓝色封面的文件,“很遗憾,我认为这份情报是无法解读的。”
  “为什么这样看?”
  主席问。
  “首先明确我们要从中得到什么——人类未来的战略方向。
  如果这个信息真的存在的话,不管内容是什么,它的含义肯定是确定的,我们不可能把模糊的、多义的信息作为战略方向,但模糊性和多义性恰恰是文学作品语境的特点。
  为了安全,这三个故事中所包含的真正的情报信息一定隐藏得很深,这更增加了信息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所以,我们将面临的困难,不是从这三个故事中解读不出信息,而是可能的解读太多了,但哪个都是不确定的。
  “最后说句题外话:以童话作家的身份向云天明表示敬意。
  如果仅仅作为童话,这个故事很不错。”
  第二天,IDC对云天明情报的解读工作全面展开。
  很快,人们就觉得那个童话作家确有先见之明。
  云天明的三个故事包含着丰富的隐喻、暗示和象征,任何一个情节都可以解读出许多不同的含义,每种含义都有一定的理由和依据,但却无法确定哪一种是作者想要传递的信息,因而任何一种解读都无法成为战略情报。
  比如,在故事开始出现的把人画到画里的情节,被认为是比较明显的隐喻和暗示,但不同学科的不同专家都有不同的理解。
  有人认为,绘画象征着对现实世界的数字化或信息化,因此这个情节可能暗示着对人的数字化,暗示着人类通过自身的数字化躲过黑暗森林打击。
  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还注意到,被画到画里的人对于现实世界是安全的,因而人类数字化也可能是发布宇宙安全声明的一种途径。
  但另一种观点认为,这个情节有空间维度的隐喻,画纸与现实是两个不同维度的空间,人物被画入画中后在三维现实消失,使人不由得联想到“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两舰在四维空间碎块中的遭遇,作者可能暗示人类把四维空间作为避难所,或者用某种方式通过四维空间向宇宙发布安全声明。
  也有人认为,深水王子不符合透视原理的身高也暗示着四维空间。
  再比如,饕餮鱼隐喻着什么?
  有人从它们众多的数量、隐蔽的状态和极强的攻击性考虑,认为它们象征着黑暗森林状态中宇宙的文明群体,而使饕餮鱼在舒适中忘却攻击,则暗示了宇宙安全声明的某些未知的原则。
  另一个观点则与之相反,认为饕餮鱼暗示着某种人造智能机器,这种机器体积很小,但可以自我复制,这种机器被放入太空后,以柯伊伯带或奥尔特星云中的太空尘埃和彗星为原料,大量复制自己,数量成几何级数增长,最终在太阳系周围形成一圈类似于柯伊伯带或奥尔特星云的智能屏障。
  这道屏障有各种可能的作用,比如对攻击太阳的光粒进行拦截,或使太阳系呈现某种能够从远方观察到的特殊形态,以达到发布安全声明的目的。
  这一解读被称为“鱼群设想”,是所有解读结果中较受重视的一个,因为与其他解读相比,“鱼群设想”具有较为明晰的技术轮廓,它也是世界科学院最早立项进行深入研究的一个解读。
  不过,IDC从一开始并没有对“鱼群设想”抱太大的希望,这个设想在技术上实现的可能性较大,但进一步研究发现,“鱼群”要想通过自身复制在太阳系外围形成屏障,需要上万年的时间,同时,从智能机器的功能看,无论是它的防御效果还是借助其发布安全声明的可能性,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鱼群设想”最终还是被恋恋不舍地放弃了。
  还有那把保护公主的旋转伞、神秘的雪浪纸和黑曜石、神奇的香皂……这些都被解读出大量的不同含义。
  但正如童话作家所说,所有这些含义,看上去都有可能是真实的,又都不确定。
  不过,也并非三个故事中的所有内容都是这么晦涩模糊和模棱两可,至少有一个东西,IDC的专家们认为可能含有确定信息,甚至可能成为打开云天明情报神秘之门的钥匙。
  这就是那个奇怪的地名:赫尔辛根默斯肯。
  云天明是用纯汉语向程心讲述三个故事的,人们注意到,故事中的绝大部分地名和人名都是具有明确含义的中文名,如无故事王国、饕餮海、墓岛、露珠公主、冰沙和深水王子、针眼和空灵画师、长帆卫队长、宽姨等等,却突兀地出现这样一个音译地名,而且很长,发音又如此古怪。
  但这个怪异的名字在故事中反复出现,其出现频率多到不正常的地步:针眼和空灵画师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他们绘画用的雪浪纸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压纸的黑曜石石板和熨斗都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卫队长长帆是赫尔辛根默斯肯出生的人,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香皂,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饕餮鱼……作者似乎在反复强调这个名字的重要性,但故事中对赫尔辛根默斯肯并没有什么更具体的描写。
  它是一个像无故事王国一样的大岛,或是一块大陆,还是一组群岛,都不得而知。
  人们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属于哪种语言,云天明在离开时的英语水平很一般,不懂任何第三种语言,但也不排除他后来学习的可能性。
  这个词不像英语,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属于印欧语系;当然也不可能来自三体语言,因为三体语言是没有声音表达的。
  学者们用各种地球上的已知语言拼写赫尔辛根默斯肯,向各专业咨询,在网络上和各种专业数据库中查询,均一无所获。
  在这个诡异的词语面前,各个学科最智慧的头脑都一筹莫展。
  每个专业小组的人都问过程心,她确实记清这个词的发音了吗?
  程心都给出肯定的回答,她当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地名的不寻常,着重记忆它,加上这个地名在故事中反复出现,应该不会有错的。
  IDC的情报解读陷入僵局。
  这样的困难本在意料之中,如果人类能够轻易地从云天明的故事中解读出战略情报,那三体人也能,所以真正的情报信息必然在故事中隐藏极深。
  各小组的专家们疲惫不堪,智子屏蔽室中的静电和刺鼻的气味让他们十分烦躁。
  根据对故事不同的解读,每个小组都分成了好几个派别,彼此争吵不休。
  随着解读僵局的出现,IDC内部渐渐出现了怀疑,怀疑三个故事中是否真的包含了有意义的战略情报信息。
  这种怀疑更多是针对云天明本身的,他毕竟只有公元世纪的大学本科学历,放到现在连初中的知识程度都达不到。
  在他执行使命之前有限的工作经历中,从事的也大多是基层事务性工作,没有高级科研经验,更不具备基础科学的理论能力。
  虽然他在被截获并克隆复活后可以学习,但对于他是否有能力理解三体世界的超级技术,特别是这种技术背后的基础理论,人们仍持怀疑态度。
  更糟糕的是,随着解读工作的进行,一些复杂的东西不可避免地进入IDC。
  开始,所有人都在齐心协力为人类的未来而猜谜,但后来,各个政治实体和利益集团的影子开始在解读工作中显现。
  舰队国际、联合国、各个国家、跨国公司、各大宗教等等,都在按照自己的政治意愿和利益诉求解读故事,把情报解读变成了宣传自己政治主张的工具。
  一时间,故事像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致使解读工作变了味。
  不同派别之间的争论也更加政治化和功利化,令所有人灰心丧气。
  但IDC对情报的解读陷入僵局产生了一个正面作用,就是使人们放弃了对奇迹的幻想。
  事实上,公众早就停止了这种幻想,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云天明情报的存在。
  自下而上的政治压力,促使舰队国际和联合国把注意力从云天明情报转移到以人类现有技术为基础寻找地球文明的生存机会上来。
  从宇宙尺度上看,三体世界的毁灭近在眼前,使人类世界有机会对恒星被摧毁的过程进行全面和细致的观测,这种观测得到了大量的完整数据。
  由于被摧毁的恒星与太阳在质量和星序上都十分相似,使人类有可能精确掌握太阳受到黑暗森林打击时灾变的数学模型。
  事实上,这方面的研究从三体世界毁灭的光信号传到太阳系那一刻起就大规模地开始了,研究的结果直接导致了掩体计划的诞生。
  现在,掩体计划已取代云天明情报,得到了国际社会空前的关注。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掩体计划——地球文明的方舟
  一、对太阳系黑暗森林打击时间的预测。
  乐观预测,一百至一百五十年;一般预测,五十至八十年;悲观预测,十至三十年;人类生存计划按七十年时间段规划。
  二、需要拯救的人口数量。
  按目前世界人口递减速率计算,七十年后约为六亿至八亿人。
  三、对黑暗森林打击的总体预测。
  以三体恒星毁灭的观测数据为基础,建立了太阳遭到同样打击时的灾变数学模型。
  对该模型的运算表明,如果太阳遭到光粒袭击,火星轨道之内的类地行星将被全部摧毁。
  在打击初期,水星和金星完全解体,地球将保留一部分体积并维持球体形状,但其表面将被剥离,剥离深度达五百千米左右,包括全部地壳和地幔的一部分;火星表面将被剥离一百千米左右。
  在打击后期,所有类地行星将由于太阳爆发物质的阻力降低轨道,最终坠落到太阳的残存核心上,完全毁灭。
  数学模型显示,太阳爆发的破坏力,包括辐射和扩散的恒星物质的冲击,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即与太阳距离增大时破坏力急剧降低,这就使得距太阳较远的类木行星能够在打击中幸存。
  在打击初期,木星表面将受到剧烈扰动,但其整体结构将保持完好,木星的卫星系统将基本保持不变。
  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只是在表面受到一般扰动,结构保持完好。
  扩散的太阳物质将会对三颗类木行星的运行轨道产生一定影响,但在打击后期,爆发后的太阳物质将形成螺旋状的残骸星云,其旋转的角速度和方向将与类木行星保持一致,不再对行星产生足以降低轨道的阻力。
  可以确定,太阳系的四颗巨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在黑暗森林打击后将保持完好。
  这个重要的预测是掩体计划的基本依据。
  四、被放弃的人类生存计划。
  1.星际逃亡计划:
  技术上完全不可行。
  在规划的时间区段内,人类不可能具备超大规模的星际远航能力,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人数只占总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一,且在飞船燃料耗尽和生态系统衰竭前,找到可居住的地外行星的可能性很小。
  由于该计划只能接纳很小比例的人口,有违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在政治上也完全不可行,可能引发人类社会的剧烈动荡和全面崩溃。
  2.远距离躲避计划:
  可行性很低。
  计划的内容是在距太阳足够远的太空中建立人类居住点,以避开太阳爆发。
  根据模型计算,参照可预见的未来人类太空城的防护水平,安全的距离为距太阳六十个天文单位,已越出柯伊伯带。
  那个距离的太空区域资源贫乏,难以找到建设太空城市的原材料;同样由于资源问题,太空城即使建成,人类在其中的生存也面临难以克服的困难。
  五、掩体计划。
  以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四大巨行星为掩体,避开黑暗森林打击引发的太阳爆发。
  计划在四大行星的背阳面建设供全人类移民的太空城,这些太空城紧靠各大行星,但不是它们的卫星,而是与行星一起绕太阳同步运行,这就使得太空城一直处于四大行星的背阳面,在太阳爆发时受到行星的屏蔽和保护。
  计划建立五十座太空城,每座可容纳一千五百万人左右。
  其中,木星背面二十座,土星背面二十座,海王星背面六座,天王星背面四座。
  建设太空城的材料取自四大行星的卫星,以及土星和海王星的星环。
  六、掩体计划的技术问题。
  该计划所涉及的技术基本在人类已达到的范围之内,舰队国际已具有丰富的太空城建设经验,并且已经在木星拥有相当规模的太空基地。
  也存在一些预计能够在计划规划的时间内克服的技术挑战,如太空城的位置维持。
  太空城不是四大行星的卫星,它们在行星的背阳面与行星保持相对静止的状态,且与行星的距离很近,引力会将太空城拉向行星,所以必须在太空城上安装位置维持发动机,以抵消行星引力,保持太空城与行星间的距离。
  最初计划太空城的位置位于巨行星的第二拉格朗日点,这是位于巨行星外侧的引力平衡点,没有位置维持问题,但发现距离掩体行星太远,难以起到防护作用。
  七、黑暗森林打击后人类在太阳系的生存问题。
  太阳被摧毁后,太空城将依靠核聚变能源生存。
  这时,太阳系将呈现螺旋星云状态,太阳爆发后形成的残骸星云中将含有几乎取之不尽的聚变燃料资源,可以很容易地大量采集,从太阳残存内核中也有可能采集到丰富的聚变燃料,可以满足人类长期生存的能源需求。
  每座太空城内可以拥有人造太阳,产生与打击前的地球所获日照相当的日照。
  从能源角度看,这时人类的资源贮备应该比打击前扩大了许多个数量级,因为对于太阳系的核聚变资源,太空城的消耗量仅是太阳的几亿亿分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太阳被摧毁竟然中止了太阳系核聚变资源的超级浪费。
  木星的卫星木卫二表面全部由深达一百六十千米的海洋覆盖,含有丰富的水资源,其贮量大于地球的海洋,可以满足太空城的需要。
  另外在星云内部还有大量的水资源。
  在打击后,当星云态的太阳系基本稳定时,所有太空城将脱离作为掩体的行星,在太阳系内寻找较为适宜的生存空间。
  可以离开星云聚集的黄道面一段距离,避免星云的影响,同时从星云中采集各种资源。
  由于太阳爆发使类地行星解体,这时太阳系中的各种矿藏资源将游离在星云中,更容易开发和采集,这就为建设更多的太空城提供了条件。
  从这时残骸星云中的资源状况来看,对太空城数目的唯一限制是水资源,但仅木卫二的水资源就足以支持一千个容纳一千万至两千万人口的太空城。
  所以,打击后的太阳系残骸星云可以为上百亿人口提供舒适的生活,并使人类文明具备足够的发展空间。
  八、掩体工程对地球国际的影响。
  这是全人类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工程,规模空前,启动它面临的最大障碍不是在技术方面而是在国际政治上。
  公众普遍担心掩体工程将耗尽地球资源,带来地球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大倒退,甚至出现第二次大低谷。
  但舰队国际和联合国一致认为这个危险完全可以避免,掩体工程将成为一个完全的地球外工程,所需的资源百分之百取自地球之外的太阳系空间,主要来自四大类木行星的卫星,以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星环,不会对地球资源和经济产生任何影响。
  相反,当太空的资源开发达到一定的规模,甚至可以反哺地球经济。
  九、掩体工程总体步骤。
  用二十年时间建立巨行星带资源开发工业体系,再用六十年时间进行太空城建设,两个阶段间有十年的重叠期。
  十、关于第二次黑暗森林打击的可能性。
  第一次打击产生的宏观效果,会让绝大多数远处观察者认为太阳系文明已被摧毁。
  同时,由于太阳已不存在,太阳系内已经没有经济型打击可以利用的超级能量源。
  所以,出现第二次黑暗森林打击的可能性很小。
  187J3X1恒星被摧毁后到目前的状况也部分证明了这一点。
  随着掩体工程启动的临近,云天明渐渐淡出了国际社会的视线,IDC对情报的解读仍在进行,但只是作为行星防御理事会的一项例行工作,从中解读出真正的战略情报的希望越来越小。
  在IDC中,有人居然把掩体计划与云天明情报联系起来,解读出好几个与掩体计划有关的信息。
  比如那把伞,之前就很自然地被认为是防御系统的暗示,现在有人提出,伞沿的石球象征着太阳系的类木行星。
  太阳系可作为掩体的巨行星有四个,但在云天明故事中却没有伞骨数量的信息,从常理讲,四根伞骨显然少了些。
  其实,并没有多少人从理智上相信这个说法,但现在,云天明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类似于《圣经》的东西,不知不觉中,他们从中寻找的已不再是真实的战略情报,而是某种对现实的慰藉。
  但就在这时,对云天明情报的解读却出现了出人意料的突破。
  这天,艾AA来找程心。
  她早就不随程心参加IDC会议了,而是把所有精力集中在使公司介入掩体计划工程的努力上。
  人类将在木星轨道外建设新世界,这对于太空建筑公司无疑是近乎无限的发展前景。
  很巧,程心的公司就叫星环集团,而类木行星的星环是建设太空城的主要原材料来源。
  “我想要一块香皂。”
  AA说。
  程心没有理会AA的要求,她的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电子书,并问了AA一个聚变物理学的问题。
  从第一次苏醒以后,她就在努力学习现代科技。
  以自己的专业而言,公元世纪的航天技术现在已经全部消失,即使一艘小小的太空艇都使用核聚变推进。
  程心只能从基础的物理学开始,但她学得很快。
  其实,时代的隔阂并没有造成学习的障碍,基础理论的大规模更新只是威慑纪元开始以后的事,经过学习,来自公元世纪的许多科学家和工程师在新纪元都能再次适应自己的专业。
  AA关掉程心的电子书,“我要香皂!”
  “我没有香皂。
  你不会真的以为香皂有故事中的神奇功效吧?”
  程心话外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能不再那么孩子气。
  “我知道,但我喜欢泡泡,我想像公主那样在泡沫中洗澡,所以我想要香皂!”
  现代的洗涤方式已与泡沫无关了,香皂和其他洗涤用品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已消失,现在洗涤主要采用两种方法,超声波和清洁体。
  清洁体是肉眼看不到的纳米机器人,可以溶于水,也能干燥使用,可在瞬间清洁物体表面和皮肤。
  程心只好同AA出去找香皂,以前她处于抑郁中的时候,AA也常这样强行把她拉出去散心。
  面对着城市的巨树林,她们想了半天,觉得最有可能找到香皂的地方只有博物馆。
  在一家展示城市历史的博物馆中,她们找到了香皂。
  那是在一个展示公元世纪日常用品的展厅中,里面光线很暗,展柜中那些物品被聚光灯照亮,都是公元世纪的东西,有各种家用电器、服装、家具等。
  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一尘不染,有些甚至给人崭新的感觉。
  程心无法在感情上接受这些都是两个多世纪前文物的事实,她见到这些东西也没有久违的感觉,似乎它们昨天还分布在自己的周围。
  从第一次苏醒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新纪元对她仍是一个梦,她的精神固执地生活在过去。
  香皂放在一个日用品展柜中,放在一起的还有其他洗涤用品,像肥皂和洗衣粉什么的。
  在香皂表面印着一个程心熟悉的商标,那块香皂是白色的,与故事中的一样。
  博物馆馆长一开始说那块香皂是文物,不出售,接下来又漫天要价。
  “买这块香皂的钱可以建一个小型日化厂了。”
  程心对AA说。
  “日化厂是什么?”
  “就是生产香皂的工厂。”
  “那有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CEO,你应该送我一件礼物的!再说了,它以后还可能增值呢!”
  于是她们买下了那块香皂。
  之前程心建议,如果AA想洗泡泡澡的话,买那瓶沐浴露比较好,但AA说她就要香皂,因为那个公主用的是香皂。
  小心翼翼地从陈列柜中取出香皂后,程心把它拿在手中看了看,这两个世纪前的东西,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回到住处后,AA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文物级的真空包装,拿着香皂进了浴室,关上门后里面响起了浴缸放水的声音。
  程心敲了敲浴室的门说:“你最好不要用香皂洗澡,那是碱性的,你从来没用过,不适应,会伤皮肤的。”
  AA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当放水声停止时,浴室的门打开了。
  程心看到AA还完整地穿着衣服,她手里挥着一张白纸对程心说:“你会叠小船吗?”
  “这个技艺也失传了?”
  程心接过纸问。
  “当然,现在很少见到纸了。”
  程心坐下来叠船。
  她的思绪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个细雨中的下午,她和云天明坐在水边,在笼罩着细雨和薄雾的水面上,她叠的那只小纸船渐漂渐远。
  然后,她又想起了云天明故事中最后的那张白帆……
  AA拿过程心叠好的带篷的小纸船,称赞很漂亮,然后示意程心也进浴室。
  在盥洗台上,她用小刀片从香皂上切下了小小的一片,然后把小纸船的尾部扎了一个小孔,把那一小片香皂插入小孔中,抬头对程心神秘地一笑,轻轻地把纸船放进已灌满水并且水面已经平静下来的浴缸中。
  小船向前移动了,在这片小小的水面上,从此岸航向彼岸。
  程心立刻明白了原理:香皂在水中溶解后,降低了小船后方水面的张力,但船前方水面的张力不变,小船就被前方水面的张力拉过去了。
  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程心的思想随即被一道闪电照亮!在她的眼中,浴缸中平静的水面变成了漆黑的太空,白色的小纸船在这无际的虚空中以光速航行……
  但另一个念头立刻占据了程心的思想:云天明的安全。
  这个念头就像一只手猛然抓住了思想的琴弦,让它停止了振动。
  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小船上移开,尽可能地对这件事表现出不以为然和毫无兴趣的样子。
  小船这时已经行驶到浴缸的另一侧,轻轻地停靠在边上,她伸手把纸船从水中拿起来,甩甩水后扔到盥洗台上。
  她克制住了把纸船扔进马桶冲走的冲动,但打定主意不能再把它放到水中了。
  危险,虽然程心自己也倾向于相信太阳系中已经没有智子,但还是谨慎些为好。
  程心的目光与AA相遇,发现对方的眼睛仿佛是自己眼睛的镜像,迸射出同样的因顿悟而兴奋的光芒。
  她立刻把目光移开,淡淡地说:“不陪你玩儿了,你想洗澡就洗吧。”
  说完走出了浴室。
  AA也跟着程心出来,她们倒上两杯葡萄酒,开始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先是谈星环公司在掩体工程中的前景,然后回忆各自在不同世纪中的大学生活,然后聊现在的生活。
  AA问程心为什么来到新纪元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遇到一个中意的男人,程心说她到现在还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并说AA的问题是男朋友太多,她当然可以把情人带到这里来,但最好一次只带一个。
  她们还聊起两个时代女人们的时尚与嗜好,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她们只是通过语言发泄着自己的兴奋,不敢停下来,似乎一旦沉默,那个藏在各自心中的惊喜就会化为泡影。
  终于,在滔滔不绝中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间隙,程心轻轻冒出两个字:
  “曲率——”
  后两个字她用眼睛说出:驱动?
  AA轻轻点头,她的目光说:是的,曲率驱动!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弯曲空间的动力
  这个宇宙的空间并不是平坦的,而是存在着曲率,如果把宇宙的整体想象为一张大膜,这张膜的表面是弧形的,整张膜甚至可能是一个封闭的肥皂泡。
  虽然膜的局部看似平面,但空间曲率还是无处不在。
  早在公元世纪,曾出现过许多极富野心的宇宙航行设想,其中之一就是空间折叠。
  设想把大范围空间的曲率无限增大,像一张纸一样对折,把“纸面”上相距千万光年的遥远的两点贴在一起。
  这个方案严格说来不应称为宇宙航行,而应该叫做“宇宙拖曳”,因为它实质上并不是航行到目的地,而是通过改变空间曲率把目的地拖过来。
  这种气吞宇宙的事只有上帝才做得出来,如果加上基本理论的限制,可能上帝也不行。
  对于利用空间曲率航行,后来又出现了一个更温和更局部的设想,一艘处于太空中的飞船,如果能够用某种方式把它后面的一部分空间熨平,减小其曲率,那么飞船就会被前方曲率更大的空间拉过去,这就是曲率驱动。
  曲率驱动不可能像空间折叠那样瞬间到达目的地,但却有可能使飞船以无限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
  但直到云天明情报被正确解读前,曲率驱动仍是一个幻想,同上百个光速飞行的幻想方案一样,无论从理论上还是技术上,没有人知道它是否可行。
  AA眉飞色舞地对程心说:“威慑纪元前,曾时兴穿带图像的衣服,那时的人一个个亮闪闪的,五光十色,可现在只有小孩儿那样,古典的服装又成主流了。”
  但AA的眼睛却在说着另外的话,她的目光黯淡下来:这个解读看上去很靠谱,但要最后确定还是不可能,大概也得不到承认。
  程心说:“我现在最吃惊的是,贵金属和宝石都不存在了。
  黄金已经成为普通的金属,这两个酒杯都是用钻石做的……你知道吗?
  我们那个时候,拥有这么小的一粒钻石,就这么小,对于大多数女孩子来说都是永远的奢望。”
  她的眼睛说:不,AA,这次不一样,这次能确定!
  “至少你们那时铝便宜了,电解铝出现之前铝也是贵金属,听说还有国王的王冠是铝的。”
  怎么确定?
  程心知道这次不可能再用目光表达了,IDC曾经要为她的住处配置一个智子屏蔽的房间,那要安装一大堆体积和噪声都很大的设备,她嫌麻烦没答应,现在很后悔。
  “雪浪纸。”
  程心轻声说。
  AA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间又被点燃了,兴奋的光芒比上次更加明亮。
  “这纸用别的东西真的弄不平吗?”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
  ……
  这时房间一角的钟敲响了,空灵画师抬头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
  他再看看雪浪纸,压平的一段从纸卷中伸了出来,平铺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宽的一条,远不够绘一幅画的。
  他扔下熨斗,长叹一声。
  一卷纸,一卷带曲率的纸,被拉出一段熨平了,减小了曲率。
  这个意象是对曲率驱动时飞船前后空间形态的明显暗示,不可能是别的。
  “我们走。”
  程心站起身说。
  “我们走。”
  AA也说,她们要去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两天后,在IDC委员会的会议上,主席宣布所有的专业小组都认可了对曲率驱动的解读。
  云天明告诉地球世界:三体光速飞船采用空间曲率驱动。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情报。
  在众多的光速航行设想中,它确定了空间曲率驱动是可行的,这就为人类的宇航技术发展指出了明确的战略方向,如漆黑夜海中亮起的一座灯塔。
  同样重要的是,这次成功的解读揭示了云天明在三个故事中隐藏情报的模式,可以归结为两点:双层隐喻和二维隐喻。
  双层隐喻:故事中的隐喻不是直接指向情报信息,而是指向另一个更简单的事物,而这个事物则以较易解读的方式隐喻情报信息。
  在这个例子中,公主乘的小船,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和饕餮海,都是隐喻一个东西——肥皂驱动的纸船,而肥皂船的隐喻目标才是空间曲率驱动。
  在以前的解读中,人们陷入困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按单层隐喻的习惯性思维解读故事,认为故事情节直接隐喻情报信息。
  二维隐喻:这种模式是用于解决文学语言所产生的信息不确定性的问题。
  在一个双层隐喻完成后,附加一个单层隐喻,用来固定双层隐喻的含义。
  在此例中,用雪浪纸的卷曲和熨平暗示曲率驱动中的空间形态,把肥皂船的隐喻确定下来。
  如果把故事看做一个二维平面,双层隐喻只为真实含义提供了一个坐标,附加的单层隐喻则相当于第二个坐标,把含义在平面上的位置固定下来,所以这个单层隐喻又被称为含义坐标。
  含义坐标单独拿出来看是没有意义的,但与双层隐喻结合,就解决了文学语言含义模糊的问题。
  “一个精妙的系统。”
  一位PIA的情报专家赞叹道。
  委员们都向程心和AA表示祝贺和敬意,尤其是AA,一贯受到轻视的她现在令人刮目相看,在委员会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但程心的眼睛却湿润了。
  她想到了云天明,想象着这个在外太空的漫漫长夜和怪异险恶的异族社会中孤军奋战的男人,为了向人类传递情报,如何殚精竭虑,设计了这样一个隐喻模式,再在漫长的孤独岁月中创作出上百个童话故事,最后精心地把情报隐藏在其中三个故事中。
  三个世纪前他送给了程心一颗星星,三个世纪后他又带给人类一个希望。
  以后的解读工作顺利了许多,除了有新发现的隐喻模式的指导,人们还默认了一个没有被证实的排除法:第一个被成功解读的情报与从太阳系逃亡有关,那剩下的情报有很大可能是关于安全声明的。
  但解读者们很快发现,与第一个情报相比,隐藏在三个故事中的其他情报信息要复杂得多。
  在接下来的IDC委员会会议上,主席拿来了一把他安排人专门制造的伞,与故事中空灵画师送给公主的保护伞一样,是黑色的,有八根伞骨,每根的末端都有一只小石球。
  真正意义上的伞早就从现代生活中消失了,现代人遮雨使用一种叫避雨器的东西,如小手电筒般大小,向上吹出气流把雨吹开。
  人们当然知道伞这东西曾经存在,也在影视中见过,但很少有人见过实物。
  大家好奇地争相摆弄这东西,发现它可以像故事中描写的那样在旋转中借石球的离心力张开,在旋转速度过快或过慢时也能发出相应的声音报警。
  大家的第一感觉是这样旋转着打伞是件很累的事,公主的奶妈居然能这样打一天伞,很让人佩服。
  AA也拿过伞旋转着打开,她的手劲比较小,转动的伞面很快垂下来,警示转速过慢的鸟叫声出现了。
  从主席把伞第一次打开时,程心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现在,她突然指着AA喊道:“别停下!”
  AA加快了伞的转速,鸟叫声消失了。
  “再转快些。”
  程心盯着伞说。
  AA使尽力气转伞,警示转速过快的风铃声出现了;然后程心又让她转慢些,直到再次出现鸟叫声,就这样反复了几次。
  “这不是伞!”
  程心指着旋转中的伞说,“我知道它是什么!”
  旁边的毕云峰点点头,“我也知道了。”
  然后他转向在场的第三个公元人曹彬,“这是一种只有我们三个人才能想到的东西。”
  “是的。”
  曹彬看着伞兴奋地说,“即使在我们那个时代,这东西也很陌生了。”
  其余的与会者有的看着这三个活着的古人,有的看着伞,全都莫名其妙,但也都兴奋地期待着。
  “蒸汽机离心调速器。”
  程心说。
  “那是什么,一种控制电路?”
  有人问。
  毕云峰摇摇头,“发明那东西的时候还没有电。”
  曹彬开始解释:“那是18世纪出现的东西,一种用于调节蒸汽机转速的装置。
  它主要由两根或四根头部带金属球的悬杆和一根带套筒的转轴组成,就像这把伞,只是伞骨数量要少些。
  这个装置的转轴由蒸汽机带动旋转,当蒸汽机转速过快时,铁球由于离心力抬起悬杆,带动套筒上升,把与套筒相连的蒸汽门关小,降低蒸汽机转速;蒸汽机转速过低时,离心力的减小使悬臂内合,像伞合上一样,推动套筒下滑,开大蒸汽门增加转速……这是最早的工业自动控制系统。”
  于是,人们知道了伞的第一层隐喻。
  但与肥皂船不同,蒸汽机离心调速器并没有明确的隐喻指向,它所隐喻的东西人们能够想到很多,比较确定的有两项——
  负反馈自动控制,恒定的速度。
  于是,解读者们开始寻找与这个双层隐喻相对应的含义坐标,很快找到了:深水王子。
  深水王子的身高在观察者眼中不随距离变化,这也可以有多种解读,比较明显的也有两个:
  某种信号不随距离衰减的信息发布系统,一个在任何参照系下都恒定的物理量。
  与伞的解读结果相比较,立刻找到一个确定的组合:
  恒定的速度,不随参照系变化。
  这明显是指光速。
  出乎解读者们预料的是,对于伞的隐喻,他们又找到了第三个含义坐标:
  “……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种泡泡做成的。
  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难,那些泡泡在大风中飘得极快……骑最快的马才能追上风中的泡泡……在马上用一种薄纱网兜收集泡泡……魔泡树的泡泡都没有重量,所以真正纯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没重量,是世界上最轻的东西……”
  速度最快,没有质量(重量),这是一个十分确定的单层隐喻:光。
  综上所述,伞隐喻着光或光速。
  而捕捉魔泡树的泡沫有两种可能的含义:
  采集光能,降低光速。
  解读者们都认为第一种可能的含义与人类的战略目标关系不大,所以都把注意力放在第二个可能的含义上。
  仍然看不到情报的明确含义,但解读者们对第二个可能的含义进行了讨论,讨论主要集中在降低光速与发布宇宙安全声明的关系上。
  “设想如果把太阳系,也就是海王星轨道或柯伊伯带以内空间的光速降低,就可能产生一个从大范围宇宙尺度上可以远程观测到的效应。”
  这个想法让人们很兴奋。
  “但这对宇宙观察者有什么安全意义吗?
  设想把太阳系内的光速降低十分之一,能使我们看上去更安全些吗?”
  “这毫无疑问,那样的话即使人类拥有光速飞船,飞出太阳系的时间也要长十分之一,当然,这意义并不大。”
  “如果想对宇宙产生安全意义的话,把光速降低十分之一显然是不够的,可能要降低更多,比如降低到原来的百分之一,让观察者看到这是一个人类自我建造的阻滞带,确信我们飞出太阳系需要较长的时间,借此增加观察者对太阳系文明的安全感。”
  “要那样的话,降低到原来的千分之一都不够,想想吧,以三百千米每秒的速度飞出太阳系,所需时间也并不太长。
  另外,如果人类能够在半径五十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改变一个基本宇宙常数,就等于向宇宙宣布地球文明已经掌握了很高的技术,这不是安全声明,反而是危险声明。”
  ……
  从伞的双层隐喻和深水王子与魔泡树两个含义坐标中,解读者们能够明确其含义指向,却得不到确定的战略情报。
  这个隐喻已经不是二维而是三维了,有人猜测,是不是还存在着第三个含义坐标?
  于是,解读者们在故事中反复寻找,但没能找到它存在的迹象。
  就在这时,那个神秘的地名“赫尔辛根默斯肯”突然被解读出来。
  为了研究这个词,IDC增设了一个语言学小组,小组中有一个名叫巴勒莫的语言学家,主要研究语言的历史演化。
  吸收他进入小组,主要是考虑到他与这个专业的其他学者不同,不只是专注于单一的语系,而是对东西方多个语系的古代语言都比较熟悉。
  但巴勒莫对这个词也一无所知,他进入IDC后的研究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之所以能够成功解读完全是意外,与他的语言学专业没有关系。
  一天早晨巴勒莫醒来,他的女朋友,一个满头金发的北欧姑娘问他是不是到过自己的祖国。
  “挪威?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巴勒莫回答。
  “那你怎么在梦里反复说那两个古代地名?”
  “什么地名?”
  “赫尔辛根和默斯肯。”
  想到女友与IDC无关,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巴勒莫笑着摇摇头,“那是一个完整的词,赫尔辛根默斯肯,你把它从不同的位置拆开,肯定还能得到更多的地名。”
  “我说的这两个地方都在挪威。”
  “那又怎么样?
  巧合而已。”
  “可我告诉你,普通挪威人也不太熟悉这两个地名,它们是古地名,现在都变了,我是研究挪威历史的才知道。
  它们都在挪威的诺尔兰郡。”
  “亲爱的,仍然可能是巧合,因为这个词在读音上可以随意拆分。”
  “够了!你在骗人!你肯定知道赫尔辛根是一座山的名字,而默斯肯是一座小岛,罗弗敦群岛中的一座小岛。”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它可能是巧合,是因为语言学中有一个现象:对于一个没有具体拼写方式只有读音的长词,在不理解其含义的情况下,有一部分人喜欢下意识地拆分它,而且按照自己的喜好拆分,你就是这样的人。”
  巴勒莫没有说的是,在IDC小组研究这个词的过程中,他多次遇到这种按自己的意愿随意拆分的情况,所以他对女友的话并不在意,但她接下来的话改变了一切:
  “那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赫尔辛根山靠着海,在山顶能看到默斯肯岛,默斯肯岛是距赫尔辛根山最近的一座海岛!”
  两天后,程心站在默斯肯岛上,隔海遥望着赫尔辛根山的悬崖,那悬崖是黑色的,也许是天空布满铅云的缘故,海也是黑色的,只有悬崖脚下出现一道白色的海浪。
  来之前听说,这里虽地处北极圈内,但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气候比较温和。
  不过现在的海风仍然使程心感到十分阴冷。
  这里地处挪威北部的罗弗敦群岛,拔地而起的一系列险峻的岛屿由冰川蚀刻而成,在西部峡湾与北海之间形成了一道长达一百六十千米的屏障,如一道墙,将北冰洋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端隔开,岛间海峡水流湍急。
  以前这里的居民就很少,主要人口是捕鱼季节的渔民。
  现在,海产品主要来自养殖,海洋捕捞业已经消失,这里又变得荒凉起来,大概与更早的维京海盗出没时代差不多了。
  默斯肯只是群岛中众多岛屿里很小的一座,赫尔辛根山也是一座无名的山峰,这是公元世纪的地名,在危机纪元末期,这两个地名都变了。
  面对着这世界尽头的荒凉和肃杀,程心的心中却是坦然的。
  就在不久前,她还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现在,有太多的理由让生活继续下去。
  她看到,铅云低垂的天边有一道露出蓝天的缝隙。
  刚才,太阳从那道云缝中露出了几分钟,立刻使这阴冷的世界变了样子,很像云天明故事中的一句描写:“仿佛绘制这幅画的画师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个画面。”
  她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凄迷中藏着希望,阴冷中透出温暖。
  同来的还有艾AA和包括毕云峰、曹彬、语言学家巴勒莫在内的几个IDC专家。
  默斯肯是座小岛,没有常住居民,岛上只住着一位叫杰森的老人,八十多岁了,是一个公元人,他那方正的北欧面庞饱经风霜,让程心想起了弗雷斯。
  在被问起默斯肯岛和赫尔辛根山一带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时,杰森老人一指岛的西端:
  “当然有,看那里。”
  那是一座白色的灯塔,现在只是黄昏,塔灯已经有节奏地发出光芒。
  “那是干什么用的?”
  AA好奇地问。
  “看看,孩子们果然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了……”杰森摇着头感慨地说,“那是古代为船指引航向用的。
  在公元世纪,我是个设计灯塔和航标灯的工程师,其实,直到危机纪元,海洋上还有许多灯塔在使用,现在全没了。
  我来这儿建了这座灯塔,是为了让孩子们知道,以前还有过这么一种东西。”
  IDC的来人都对灯塔很感兴趣,这让他们想到了蒸汽机离心调速器,同样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古代技术装置。
  但稍加探究就明白,这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灯塔刚建成,用的是轻便坚固的现代建筑材料,工期只有半个月。
  杰森还肯定地说,这座岛历史上从没有过灯塔,所以仅从时间上看,这东西与云天明的情报无关。
  “这一带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有人问。
  杰森对着阴冷的天空和大海耸耸肩,“能有什么?
  这荒凉的鬼地方,我可不喜欢,但在别的岛上,他们不让我建灯塔。”
  于是大家决定,到海峡对面的赫尔辛根山上去看一看。
  就在他们登上直升机时,AA突发奇想,想乘杰森的那艘小艇渡海过去。
  “当然可以,不过孩子,今天海上浪大,你会晕船的。”
  杰森说。
  AA指着海对面的赫尔辛根山说:“就这么近的路,能晕船?”
  杰森连连摇头,“不能从这片海域直接过去,今天不能,必须绕那边走。”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一个大旋涡,能吞掉所有的船。”
  IDC的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盯着杰森,有人问:“你不是说再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
  “我是本地人,大旋涡对我们而言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它是这片海洋的一部分,在那里常常出现。”
  “在哪里呢?”
  “那里,从这个方向看不见,但能听到声音。”
  大家安静下来,听到那片海面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隆隆声,像远处万马奔腾。
  直升机起飞去勘探大旋涡,但程心想先坐船去看看,其他人也都同意。
  岛上只有杰森那一艘小艇,只能安全地坐下五六个人,程心、AA、毕云峰、曹彬和巴勒莫上了船,其余的人上了直升机。
  小艇颠簸着驶离默斯肯岛,海上的风更大更冷,咸涩的水沫不断扑到脸上。
  海面呈暗灰色,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诡异莫测,那种隆隆声渐渐增大,但仍看不到旋涡。
  “哦,我想起来了!”
  曹彬突然在风中喊道。
  程心也想起来了,她原以为云天明是通过智子知道了这里的什么事,现在看来没那么复杂。
  “爱伦·坡。”
  程心说。
  “什么?
  那是什么?”
  AA问。
  “一个19世纪的家。”
  老杰森说:“不错,爱伦·坡是写过一篇默斯肯大旋涡的,我年轻时看过,多少有些夸张,记得他说旋涡的水墙倾斜四十五度,哪有那么陡峭。”
  一个世纪前,以文字为基础的叙事文学就消亡了,但文学和作家仍然存在,不过叙事是用数字图像进行的。
  现在,古典的文字已经变成了文物,大低谷后,一大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失传了,其中就包括爱伦·坡。
  轰鸣声更大了。
  “旋涡呢?”
  有人问。
  老杰森指着海面说:“旋涡比海面低,你们看那条线,越过它才能看到大旋涡。”
  那是一条波动的浪带,浪尖上有泡沫,形成一条白线,以一个大大的弧形伸向远方。
  “越过它!”
  毕云峰说。
  “那是生死线,船一旦过去是回不来的。”
  杰森瞪着毕云峰说。
  “船在大旋涡中转多长时间才能被吸进去?”
  “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吧。”
  “那就没事,直升机会救我们上去。”
  “可我的船……”
  “我们会赔你一艘。”
  “比香皂便宜。”
  AA插了一句杰森听不明白的话。
  杰森驾着小艇小心翼翼地越过了那条浪带,船晃了晃,然后变得平稳了,被什么力量攫住,仿佛进入了海面下的一条轨道,沿着与浪带一致的方向滑行。
  “船被旋涡抓住了!哦,天,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
  杰森喊道。
  像登上了山顶俯视一般,默斯肯大旋涡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个巨大的漏斗状凹陷直径约有一千米,倾斜的水墙确实没有爱伦·坡说的四十五度倾角,但肯定有三十度,水墙的表面致密而平滑,仿佛固体一般。
  船现在刚刚进入大旋涡的势力范围,速度还不太快,旋涡的转速是向下逐渐增加的,在底部那个小小的孔洞处转速达到最高,摄人心魄的轰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轰鸣显示了一种碾碎一切、吮吸一切的力量和疯狂。
  “我就不信出不去。
  你沿着切线,最大功率向前冲!”
  AA对杰森喊道。
  后者按她说的做了。
  这是一艘电动艇,引擎的声音在旋涡的轰鸣中像蚊子叫。
  小艇加速接近泡沫线,眼看就要冲过去了,接下来却无力地向下转向,离开了泡沫线,如同一颗抛出的石子越过抛物线的顶端一样。
  他们又努力了几次,每一次都滑落下来,一次比一次滑得更深。
  “看到了吧,那条线是地狱之门,只要是常规功率的船,越过它就别想回去!”
  杰森说。
  现在,船滑落到了更深处,泡沫线已经看不到了,海面也完全看不到了,他们后面是一道海水的山脊,只有从大旋涡对面远处的边缘上还能看到缓缓移动的山峰顶部。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捕获的恐惧,只有在上空盘旋的直升机带来一些安慰。
  “孩子们,该吃晚饭了。”
  老杰森说。
  现在云后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但在这北极圈里的夏季,这时已经是夜里21点多了。
  杰森从舱里拎出一条大鳕鱼,说是刚钓上来的,然后又拿出三瓶酒,把鱼放到一个大铁盘子上,把一瓶酒浇到鱼上,用打火机嘭地一下点着了。
  火烧了不到五分钟,他就从仍燃烧着的鱼上扯肉吃,声称这是当地的烹调法。
  于是他们就吃着鱼,喝着酒,欣赏着大旋涡的景色。
  “孩子,我认识你,你是执剑人吧?”
  杰森对程心说,“你们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重要的使命。
  不过要淡定,淡定,既然末日躲不掉,就应该享受现在。”
  “如果上面没有直升机,你还会这么淡定?”
  AA说。
  “我会的,孩子,告诉你吧,我会的。
  公元世纪我得绝症时才四十岁,可我很淡定,根本没打算冬眠,我是在休克中被冬眠的,自己根本不知道。
  醒来时已经是威慑纪元,当时以为是来生转世了,结果发现没有来生这回事,死亡只是退远了些,还在前边等着我……灯塔建好的那天夜里,我远远地在海上看着它发光,突然悟出来:死亡是唯一一座永远亮着的灯塔,不管你向哪里航行,最终都得转向它指引的方向。
  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死神永生。”
  这时,进入旋涡已经二十分钟,小艇已滑落下水墙总高度的三分之一,艇身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但由于离心力的缘故,艇中的人们并没有滑到左舷。
  这时,他们的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水墙,即使从对面也看不到远处的峰顶了。
  他们都不敢看天空,因为在旋涡中,小艇是与水墙一起转动,相对几乎静止,所以几乎感觉不到旋涡的旋转,小艇仿佛是紧贴在一个静止的海水盆地的边坡上;但如果看天,大旋涡的旋转立刻显现出来,布满云层的天空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整体转动,让人头晕目眩。
  由于离心力的增加,船下的水墙表面更加致密平滑,固体感也更强,如结冰一般。
  大旋涡底部的吮洞传出的轰鸣声压住了一切,让大家再也不能对话。
  这时,太阳又从西方的云缝中露出来,把一束金光射进大旋涡,然而照不到底,只照亮了水墙的一小部分,使旋涡深处看上去更黑暗了。
  大量的水雾从涡底咆哮的吮洞中喷出,在阳光中形成一道彩虹,瑰丽地跨越旋转的深渊。
  “记得爱伦·坡也描写过旋涡中的彩虹,好像还是在月光下出现的,他说那是连接今生与来世的桥!”
  杰森大声说,但没有人能听清他的话。
  直升机来救他们了,悬停在小艇上方两三米处,垂下一架悬梯让艇上的人爬上去。
  然后,空着的小艇漂远了,继续在旋涡中转着大圈,艇上没有吃完的鳕鱼上还燃着蓝幽幽的火苗。
  直升机悬停在大旋涡的正上方,机上的人们看着下面旋转的大水坑,不一会儿就感到头晕恶心。
  于是有人给驾驶系统发出指令,让直升机以与旋涡相同的转速在空中旋转,这样在他们眼中,下面的旋涡确实静止下来了,但旋涡之外的整个世界却开始转动,天空、大海和山脉都在围绕着他们旋转,大旋涡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眩晕感一点儿也没有减轻,AA哇地一下把刚吃进去的鱼都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