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广播纪元7年,程心2

  第三部广播纪元7年,程心2
  白噪声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几光年外传来的图像在球体中出现了,很清晰,没有丝毫干扰和变形。
  程心曾无数次猜测自己将看到什么,也许只有声音或文字,也许会看到一个培养液中的大脑,也许会看到云天明完整的本人……虽然她认为最后的那个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设想了那种情况下云天明可能身处的环境,也想出了无数种,然而,现在见到的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阳光下的金色麦田。
  麦田大约有半亩的样子,长势很好,该收割了。
  田地的土壤有些诡异,是纯黑色的,颗粒的晶面反射着阳光,在土地上形成无数闪烁的星星。
  在麦田旁的黑土中,插着一把铁锹,式样很普通,甚至它的锹把看上去都像是木头的。
  铁锹上挂着一顶草帽,显然是用麦秸秆编成的,有些旧了,磨破的边缘上秸秆都伸了出来。
  在麦田的后面还有一片地,种着绿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
  一阵微风吹过,麦田里泛起道道麦浪。
  在这黑土田园之上,程心看到了一个异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顶。
  那是由一大团纷乱的管道构成的,管道有粗有细,都呈暗灰色,像一团乱麻般缠绕纠结。
  在这缠盘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两三根在发光,光度很强,像几根蜿蜒曲折的灯丝。
  发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洒向麦田,成为供作物生长的阳光,同时也用光亮标示出它在那团管道乱麻中的走向。
  每根发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时间就暗下去了,同时另一根管道又亮起来,每时每刻都保持有两至三根管道发光,这种转换使得麦田上的光影也在不断变幻中,像是太阳在云层中出没一样。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这团管道的混乱程度。
  这绝不是疏于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这种混乱是要费很大力气的,这是一种达到极致的混乱,好像其中出现任何一点点的秩序都是忌讳。
  这似乎暗示着一种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美学取向:混乱是美的,秩序是丑的。
  那些发光的管道使这团乱麻有了奇特的生气,有种阳光透过云层的感觉,程心一时不禁想到,这是不是对云和太阳的一种极度变形的艺术表现?
  旋即,她又感觉整团管道乱麻像一个巨大的大脑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象征着一条条神经回路的建立……但理智使她否定了这些奇想,比较合理的推测是:这可能是一个散热系统或类似的装置,并非为下面的农田而建,后者只是利用它发出的光照而已。
  仅从外形上看,这个系统所表现出来的工程理念是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个人从麦田深处走来,程心远远就认出了他是云天明。
  云天明穿着一身银色的夹克,是用一种类似于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顶草帽一样旧,看上去很普通。
  他的裤子在麦丛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样的面料做成的。
  他在麦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就是三个世纪前与她分别时的岁数,但比那时健康许多,脸晒得有些黑。
  他没有向程心这边看,而是拔下一穗麦子,在手里搓了几下,然后吹去麦壳,边走边把麦粒扔到嘴里吃,就这样走出了麦田。
  当程心感到云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他却抬起头来,微笑着冲程心挥挥手。
  “程心,你好!”
  云天明说。
  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喜悦,但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喜悦,就像田间干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从城里回来时一样,仿佛三个世纪的岁月不存在,几光年的距离也不存在,他们一直在一起。
  这是程心完全没有想到的,云天明的目光像一双宽厚的手抚摸着她,让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一些。
  这时,贴在舷窗上的三盏灯中的绿灯亮了。
  “你好!”
  程心说,跨越三个世纪的情感在她的意识深处涌动,像郁积的火山。
  但她果断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对自己默念:记,只是记,记住一切。
  “你能看到我吗?”
  “能看到。”
  云天明微笑着点点头,又向嘴里扔了一粒麦子。
  “你在做什么?”
  对这个问题,云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向麦田挥挥手,“种地呀!”
  “是在为自己种吗?”
  “当然,要不我吃什么?”
  云天明在程心的记忆中是另一个样子。
  在阶梯计划的那段时间,一个憔悴虚弱的绝症病人;再早些时候,一个孤僻离群的大学生。
  那时的云天明虽然对世界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却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状态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
  但现在的云天明,所显露出来的只有成熟,从他身上看不到故事,虽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奥德赛史诗更曲折、诡异和壮丽,但看不到。
  三个世纪在太空深处孤独的漂流,在异世界那难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体和灵魂注定要经历的无数磨难和考验,在他的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留下成熟,充满阳光的成熟,像他身后金黄的麦子。
  云天明是生活的胜利者。
  “谢谢你送的种子。”
  云天明说,语气很真诚,“我把它们都种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长得很好,只有黄瓜没种成,黄瓜不好种。”
  程心暗暗咀嚼着这话的含义:他怎么知道种子是我送的(尽管最后换上了更优良的)?
  是他们告诉他的,还是……
  程心说:“我以为这里只能无土栽培的,没想到飞船上还有土地。”
  云天明弯腰抓起一把黑土,让土从指缝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闪动着点点晶光,“这是陨石做成的,这样的土……”
  绿灯熄灭,黄灯亮起。
  云天明显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话头,举起一只手笑了笑,这动作和表情显然是做给监听者的。
  黄灯熄灭,绿灯再次亮起。
  “多长时间了?”
  程心问。
  她故意问出这样一个含糊的问题,有许多可能的解读,可以指他种了多长时间的地,或他的大脑被移植到克隆的身体中有多长时间,或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多长时间,或任何别的含义,她想留给他足够的空间传递信息。
  “很长时间了。”
  云天明给出了一个更含糊的回答。
  他看上去平静依旧,但刚才的黄灯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伤害。
  云天明接着说:“开始我不会种地,想看看别人怎么种,但你知道,已经没有真正的农民了,我只能自己学着种。
  慢慢学会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刚才的猜测被证实了,云天明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农民,他就能看到他们种地,就是说,他能看到智子从地球传回的信息!这至少说明,云天明与三体世界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
  “麦子长得真好,该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发动机运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则……”
  黄灯亮。
  又一个猜测被证实了:空中那一团乱麻的管道确实是一种类似于散热系统的东西,它们发光的能量来自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
  程心微笑着说,“想知道我的事吗?
  你走以后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云天明说出这句话时仍那么平静和沉稳,却使程心的心震颤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过智子实时地看着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样成为执剑人,看到她在威慑纪元的最后时刻扔掉了那个红色开关,看着她在澳大利亚经历的苦难,看着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后来,还看着她把那粒胶囊拿在手中……他与她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可以想象,当他看着几光年远方的她在炼狱中挣扎时,一定比她还痛苦。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这个深爱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离守候在自己的身边,那该是怎样的安慰。
  但那时对于程心而言,云天明已经迷失在广漠的太空深处,在大部分时间中,她以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时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说,像是自语。
  “怎么可能……”云天明轻轻摇摇头。
  被压抑在深处的情感再次涌动起来,程心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
  “那,你的经历呢?
  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程心问,这是赤裸裸的冒险,但她必须跨出这一步。
  “嗯……让我想想……”云天明沉吟着。
  黄灯亮,这次是在云天明还没有说出任何实质内容前就亮起,是严重的警告。
  云天明果断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能告诉你的,真的没有。”
  程心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对于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至于云天明要做什么,她只有等待。
  “我们不能这样说话了。”
  云天明轻轻叹息着说,并用眼睛说出了后面的话:为了你。
  是的,太危险了,黄灯已经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云天明放弃了,她的使命无法完成,但也只能这样,她理解他。
  一旦放弃了使命,这片容纳他们的几光年直径的太空就成了他们的私密世界。
  其实,如果仅限于她和他之间,根本不需要语言,他们用目光就能倾诉一切。
  现在,当注意力从使命稍稍移开,程心从云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下把她带回到大学时代。
  那时云天明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做得很隐蔽,但女孩子的直觉能感受到。
  现在,这目光与他的成熟融合在一起,像穿过光年距离的阳光,让她沉浸在温暖和幸福中。
  但这种程心愿意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云天明又说话了。
  “程心,你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是怎么在一起消磨时光的吗?”
  程心轻轻摇头,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时候?!但她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的惊奇。
  “那无数个晚上,我们常常在睡前打电话聊天。
  我们编故事,讲故事,你总是编得比我好。
  我们编了多少故事,有上百个吧?”
  “应该有吧,很多的。”
  程心以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她很惊奇自己现在竟能如此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那些故事吗?”
  “大部分忘了,童年已离我很远了。”
  “但离我并不远,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编的和你编的,重新讲了一遍又一遍。”
  “给自己讲吗?”
  “不,不是给自己讲。
  我来到这里,总得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我有什么能给他们的呢?
  想来想去,我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童年,所以我就讲我们编的那些故事,孩子们都很喜欢。
  我甚至还出过一本选集,叫《地球的童话》,很受欢迎。
  这是我们俩的书,我没有剽窃你的作品,你编的故事都署你的名,所以,你在这里是著名的文学家。”
  以迄今为止人类对三体种族极其有限的了解,三体人两性结合的方式是双方的身体融为一体,之后这个融合的躯体将发生分裂,裂解为三至五个新的幼小生命,这就是他们的后代,也是云天明所说的孩子。
  但这些个体继承父母的部分记忆,出生后思想上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并不是人类意义上的真正的孩子,三体世界真的没有童年。
  三体人和人类学者都认为,这是造成两个世界社会文化巨大差异的根源之一。
  程心紧张起来,她现在知道云天明并没有放弃。
  关键时刻到来了,她必须做些什么,但要万分谨慎!她微笑着说:“既然咱们不能说别的,那些故事总能讲吧?
  那真的只和我们有关。”
  “讲我编的还是你编的?”
  “讲我编的吧,把我的童年带回来。”
  程心的回答几乎没有迟疑,连她都惊异自己思维的速度,仅一瞬间,她明白了云天明的用意。
  “这很好,那我们下面不再说别的了,就讲故事,讲你编的那些故事。”
  云天明说这话时摊开两手看着上方,显然是说给监听者听的,意思很明白:这样行了吧,肯定都是安全的内容。
  然后他转向程心,“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讲哪个呢?
  那我就讲,嗯……《国王的新画师》吧。”
  于是,云天明开始讲那个叫《国王的新画师》的童话故事,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像在吟诵一首长长的古老歌谣。
  程心开始是在努力记忆,但渐渐就沉浸在了故事中。
  时间就在云天明的童话中流逝。
  他先后讲了内容连续的三个故事:《国王的新画师》、《饕餮海》和《深水王子》。
  当第三个故事结束时,在智子的显示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显示会面的时间只剩一分钟了。
  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程心从童话的梦中突然惊醒,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扉,让她难以承受。
  她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重复了智子的话。
  “那我们约定一个相会的地点吧,除了地球,再约另一个地方,银河系中的一个地方。”
  “那就在你送给我的那颗星吧,那是我们的星星。”
  程心不假思索地说。
  “好,在我们的星星!”
  在他们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视中,倒计时归零,画面消失,又变成一片白噪声雪花,然后变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镜面。
  舱内的绿灯灭了,此时三盏灯都没有亮。
  程心知道,自己正处在最后的生死线上。
  在几光年外三体第一舰队的某艘战舰上,她和云天明谈话的内容正被重放接受审核,死亡的红灯随时会亮起,之前不会再有黄灯警告。
  在智子球体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像,看到了艇中的自己。
  球形的太空艇对着智子的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个精致的圆形项链挂件,自己就是绘在这个小圆盘上的肖像。
  她身着雪白的超轻太空服,看上去纯净、年轻、美丽。
  最让她惊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宁静,完全没有透出内心的波澜。
  想到这个美丽的挂件将挂在云天明的心上,她感到一丝安慰。
  经过了一段程心很难判断长短的时间,智子消失了,红灯没有亮。
  外面太空依旧,蓝色的地球在远方重新出现,身后是太阳,它们见证了一切。
  超重出现,太空艇的发动机启动加速,返程开始了。
  在返航的几个小时中,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调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重新变成了一部记忆机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云天明说过的话和讲过的故事。
  加速停止,失重滑行,发动机掉转方向,减速,这些她都没察觉,直到一阵震动后,舱门打开,终端站港口的灯光透了进来。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来的四名官员中的两位,他们表情冷漠,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就带着程心穿过港口,来到一道密封门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过去的事了,我们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能得到什么。”
  那位PDC官员说,然后请程心通过刚打开的密封门。
  程心原以为这是港口的出口,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狭窄的房间,四壁都是某种晦暗的金属,极为密封,门在她身后关上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这里绝不是休息的地方,陈设相当简单,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话筒;这个时代话筒基本绝迹,只有进行高保真录音时才使用。
  房间的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像硫黄味,皮肤也感到微微的瘙痒,空气中显然充满静电。
  房间里挤满了人,特别小组的成员全在这里。
  那两位迎接的官员一进房间,脸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变得与其他人一样凝重和关切。
  “这里是智子盲区。”
  有人对程心说。
  她这才知道人类已经能够屏蔽智子了,尽管只能在这样窄小的封闭空间中做到。
  总参谋长说:“现在请复述你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起来的细节,每个字都很重要。”
  然后,特别小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后离开的是一位工程师,她告诫程心屏蔽室的四壁都是带电的,千万不能触碰。
  房间里只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来,开始复述她记住的一切。
  一个小时十分钟后,她完成了。
  她喝了一点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第二遍复述,然后是第三遍。
  在第四遍复述时,她被要求从后向前回忆。
  第五遍是在一个心理学家小组陪同下进行的,他们用某种药物使她处于半催眠状态,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六个多小时过去了。
  复述最后完成时,特别小组的人又拥进屏蔽室。
  这时他们才同程心握手拥抱,在激动中热泪盈眶,说她卓越地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但程心仍处于记忆机器的麻木状态中。
  直到程心身处太空电梯舒适的返回舱中,大脑里的记忆机器才关上,她变回到了一个女人。
  极度的疲惫和情感的浪潮同时淹没了她,面对着下方越来越近的蓝色地球,她哭了起来。
  这时,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反复回荡:
  我们的星星,我们的星星……
  与此同时,在下方三万多千米的地面,智子的别墅在一团火焰中化为灰烬,同时烧毁的还有那个作为智子化身的机器人。
  在此之前,她向世界宣布,太阳系中的智子将全部撤离。
  人们对智子的话将信将疑。
  有可能离开的只是这个机器人而已,还有少量的智子长期驻留在太阳系和地球上。
  但也可能她说的是实情,智子是宝贵的资源,残存的三体文明处于星舰状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制造新的智子,而监视太阳系和地球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如果舰队进入智子盲区,就可能丢失处于太阳系中的智子。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则意味着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再次成为宇宙中的陌路人。
  长达三个世纪的战争和恩怨都已成为宇宙间的过眼烟云,他们即使真如智子所说的有缘再相遇,也是遥远未来的事了,但两个世界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广播纪元7年,云天明的童话】
  情报解读委员会(IDC)的第一次会议也是在智子屏蔽室中召开的。
  虽然多数人倾向于认为智子已经消失,太阳系和地球都是“干净”的了,但还是采取了这个保密措施,主要是考虑到,万一智子仍然存在,可能威胁到云天明的安全。
  目前对公众发布的,只是云天明与程心的对话,而云天明传递的情报主体——那三个童话故事,仍处于绝对保密状态。
  在透明的现代社会,从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层面上对如此重大的信息向全世界保密,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但各国还是很快就此达成了一致。
  如果情报主体被公布,可能出现全世界的解读热潮,这可能危及到云天明的安全。
  云天明的安全如此重要,并不仅仅是为他个人考虑,目前,他仍然是唯一一个身处外星社会并深入星际的人,未来,他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同时,对于云天明情报的保密解读,标志着联合国的权力和行动能力的进一步增强,使其向真正的世界政府又迈进了一步。
  这间屏蔽室比程心在太空中用过的那间要宽敞些,但作为会议室仍很狭窄。
  目前建立的屏蔽力场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体积内保持均匀,体积增大力场会产生畸变,失去屏蔽作用。
  与会的有三十多人,除了程心,还有两个公元人,他们是曾经的执剑人候选人中的两位: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和物理学家曹彬。
  所有人都穿着连体的高压防护服,因为屏蔽室的金属墙壁都带电,需要防止内部人员意外触碰。
  特别是要求人们戴防护手套,以防有人习惯性地点击墙壁试图激活信息窗口。
  在屏蔽力场中,任何电子设备都不能运行,所以室内没有任何信息窗口。
  为保持力场的均匀,这里的陈设尽可能减少,主要就是人们的座椅,连会议桌都没有。
  与会者们穿的防护服原是电业工人高压作业时穿的,在简陋的金属房间中,这一群人像是古代的工厂车间在开班前会。
  对于简陋和拥挤,以及空气中的静电带来的刺鼻味道和皮肤的不适,与会者没有人抱怨。
  近三个世纪一直在智子的监视下生活,现在突然脱离了异世界的偷窥,屏蔽室中的人们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
  智子屏蔽技术是在大移民结束后不久实现的,据说第一批进入屏蔽室的人都患上了一种“屏蔽综合征”,他们像喝醉酒一样特别多话,无所顾忌地向身边的人倾诉自己的隐私。
  有一名记者用诗意的语言形容道:“在这个狭窄的天堂,人们敞开了心扉,我们对视的目光不再含蓄。”
  IDC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共同组建的机构,其使命是解读云天明传递的情报。
  它按照不同的学科和专业分为二十五个小组,这次与会的并不是专业科学家,而是各小组的负责人,也就是IDC的委员。
  IDC主席首先代表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向云天明和程心表达敬意,他称云天明为人类历史上最英勇的战士,说他是第一个在外星世界成功生存的人类——在敌人的心脏,在那难以想象的环境中,他孤军奋战,给危难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希望;程心则以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冒着生命危险成功地接收了来自云天明的情报。
  这时,程心小声向主席请求发言。
  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会场后,说:“各位,眼前的一切,都是阶梯计划的最终成果。
  这个计划与一个人是分不开的,在三个世纪前,正是因为他的坚持,并用果敢的领导能力和卓越的创造力,使阶梯计划克服重重困难得以实现。
  这个人就是时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局长的托马斯·维德,我认为我们也应该向他表示敬意。”
  会场沉默了,对程心的提议没人表示赞同。
  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维德是公元世纪黑暗人性的象征,是眼前这个险些被他杀掉的美丽女性的反面,想到他总是令人不寒而栗。
  主席(他本人是PIA的现任局长,是维德在三个世纪后的继任者)也没有对程心的话做出回应,而是继续会议的议程:“对于情报的解读,委员会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和期望,情报不可能提供任何具体的技术信息,但却有可能指明正确的研究方向,对包括光速宇航和宇宙安全声明在内的未知技术,提供一个正确的理论概念。
  如果做到这一点,就为人类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希望。
  “我们得到的情报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云天明与程心博士的对话,另一部分是他讲的三个故事。
  初步分析认为,重要的信息都隐藏在三个故事中,对话部分可解读的东西并不多。
  由于以后我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对话部分,在这里先把从对话中已经得到的信息总结一下。
  “首先我们得知,为了这次情报传递,云天明做了长期大量的准备工作,他创作了上百个童话故事,包含情报的三个故事就混杂在这些故事中。
  他通过讲述和出版选集的方式使三体世界熟悉这些故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不容易,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那三个故事隐含的信息没有被识破,以后敌人也会认为这些故事是安全的。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给三个故事加上了另一道保险。”
  主席转向程心,“我想提个问题:真像云天明说的那样,你们在童年时就认识吗?”
  程心摇摇头,“不,我们只是大学同学,他与我确实都来自同一个城市,但我们的小学和中学都不是同一所学校,大学之前我们肯定不认识。”
  “这个王八蛋!他这么撒谎,想要程心的命吗?!”
  坐在程心旁边的艾AA大叫起来,引来众人不满的侧目。
  她不是IDC的委员,是作为程心的顾问和助理参加会议的,这也是由于程心的坚持。
  AA在天文学上曾经有所建树,但在这里她资历太浅,受到所有人的轻视,人们都认为程心应该有一个更称职的技术顾问,甚至程心本人也常常忘了AA曾经是一名科学家。
  一名PIA官员说:“这么做危险性并不太大。
  他们的童年时代在危机纪元前,那时智子还没有到达地球,当时的他们也不可能是智子的探测对象。”
  “可后来他们会查公元世纪留下来的资料!”
  “现在要查到危机纪元前两个孩子的资料谈何容易?
  即使查到当时的户籍或学籍记录什么的,知道他们小学和中学都不在同一所学校,也不能证明那时他们就不相识。
  还有一点你没想到,”PIA官员毫不掩饰对AA缺乏专业素质的轻蔑,“云天明是可以动用智子的,他肯定先试着查询过。”
  主席接着说:“这个冒险是必要的,云天明把三个故事的作者换成了程心,这就进一步使敌人确信了这些故事的安全性。
  在讲述的一个多小时中,黄灯一次没亮,后来还发现,其实在故事全部讲完时,智子限定的会面时间已过去了四分钟,为了让云天明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监听者善解人意地把会面时间总共延长了六分钟,这就说明他们对这些故事已经没有戒心。
  云天明这么做还有一个重要目的,他借此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三个故事中隐藏着情报。
  “至于从对话中能够解读的其他信息不是太多,我们一致认为云天明最后的一句话比较重要——”主席说着,右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这是个习惯性动作,试图点开全息信息窗口,发现做不到后,他就自己说出了那句话,“‘那我们约定一个相会的地点吧,除了地球,再约另一个地方,银河系中的另一个地方。
  ’这句话可能的含义有两个,第一,他暗示自己不可能返回太阳系了;第二——”主席停了一下,又挥了一下手,这次像是要赶走什么东西,“其实并不重要,我们继续下面的吧。”
  会议室中的空气有些凝重了,人们心里都清楚这句话的第二个含义:云天明对地球避免打击生存下来没有信心。
  工作人员开始在会场分发文件,文件是蓝色封面,只有编号没有题目,在这个时代,纸质文件已经很罕见了。
  “各位请注意,文件只能在这里,不能带出会议室,也不能作记录。
  它的内容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接触,现在让我们一起把它读一遍吧。”
  会场静下来,人们开始认真那三个可能拯救人类文明的童话故事。
  云天明的第一个故事:
  王国的新画师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国叫无故事王国,它一直没有故事。
  其实对于一个王国而言,没有故事是最好的,没有故事的王国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为故事就意味着曲折和灾难。
  无故事王国有一个贤明的国王、一个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直能干的大臣,还有勤劳朴实的人民。
  王国的生活像镜面一样平静,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没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长大。
  国王有两个儿子,分别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还有一个女儿: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时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岛上,再也没有回来,原因后面再讲。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边长大,但也让他们深深忧虑。
  这孩子很聪明,但从小就显示出暴虐的品性。
  他让仆役们从王宫外搜集许多小动物,他就和这些小动物玩帝国游戏,他自封为皇帝,小动物们为臣民,臣民们都是奴隶,稍有不从就砍头,往往游戏结束时小动物们都被杀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鲜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长大后性格收敛了一些,变得沉默寡言,目光阴沉。
  国王知道这只是狼藏起了獠牙,冰沙心中有一窝冬眠的毒蛇,在等待着苏醒的机会。
  国王终于决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继承权,由露珠公主继承王位,无故事王国在未来将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传给后代的美德是有一个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给了露珠公主。
  公主聪明善良,且无与伦比地美丽,她在白天出来太阳会收敛光辉,她在夜晚散步月亮会睁大眼睛,她一说话百鸟会停止鸣唱,她踏过的荒地会长出绚丽的花朵。
  露珠成为女王必定为万民拥戴,大臣们也会全力辅佐,就连冰沙王子对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更阴沉了。
  于是,无故事王国有了故事。
  国王是在他的六十寿辰这一天正式宣布这一决定的。
  在这个庆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装点成流光溢彩的花园,灿烂的灯火几乎把王宫照成透明的水晶宫殿,在欢歌笑语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幸福快乐中,连冰沙王子那颗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阴沉,恭顺地向父王祝寿,愿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阳一样永远照耀王国。
  他还赞颂父王的决定,说露珠公主确实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君主。
  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学习治国本领,以备将来担当重任。
  他的真诚和善意让所有的人为之动容。
  “吾儿,看到你这样我真是高兴。”
  国王抚着王子的头说,“真想永远留住这美好的时光。”
  于是有大臣建议,应该制作一幅巨型油画,把庆典的场景画下来,挂在宫殿中以资纪念。
  国王摇摇头,“我的画师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雾霭,他颤抖的老手已绘不出我们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说这个,”冰沙王子对国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献给您一位新画师。”
  王子说完对后面示意了一下,新画师立刻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裹着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珠光宝气的宾客中像一只惊恐的小老鼠。
  他走路时,已经很瘦小的身子紧缩成一根树枝一般,仿佛时时躲避着身边看不见的荆刺。
  国王看着眼前的画师显得有些失望,“他这么年轻,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吗?”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针眼,从赫尔辛根默斯肯来,是空灵大画师最好的学生。
  他自五岁起就跟大画师学画,现已学了十年,深得空灵画师的真传。
  他对世界的色彩和形状,就像我们对烧红的烙铁一样敏感,这种感觉通过他如神的画笔凝固在画布上,除了空灵画师,他举世无双。”
  王子转向针眼画师,“作为画师,你可以直视国王,不算无礼。”
  针眼画师抬头看了一眼国王,立刻又低下了头。
  国王有些吃惊,“孩子,你的目光很锐利,像烈焰旁出鞘的利剑,与你的年龄极不相称。”
  针眼画师第一次说话了:“至高无上的国王,请宽恕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
  这是一个画师的眼睛,他要先在心里绘画,我已经把您,还有您的威严和贤明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
  王子说。
  针眼画师看了一眼王后,低下头说:“最最尊敬的王后,请宽恕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
  我已经把您,还有您的高贵和典雅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再看看公主,未来的女王,你也要画她。”
  针眼画师看露珠公主的时间更短,如闪电般看了一眼后就低头说:“最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请宽恕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
  您的美丽像正午的阳光刺伤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画笔的无力,但我已经把您,还有您无与伦比的美丽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然后王子又让针眼画师看看大臣们。
  他挨着看了,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间,最后低下头说:“最最尊敬的大人们,请宽恕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
  我已经把你们,还有你们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盛宴继续进行,冰沙王子把针眼画师拉到宫殿的一个角落,低声问道:“都记住了吗?”
  针眼画师头低低的,脸全部隐藏在斗篷帽的阴影里,使那件斗篷看上去仿佛是空的,里面只有黑影没有躯体。
  “记住了,我的王。”
  “全记住了?”
  “我的王,全记住了,即使给他们每人的每根头发和汗毛各单画一幅特写,我都能画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会到后半夜才结束,王宫中的灯火渐渐熄灭。
  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乌云自西向东,像帷幕一样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
  一阵阴冷的寒风吹来,鸟儿在巢中颤抖,花儿惊惧地合上了花瓣。
  有两匹快马像幽灵一般出了王宫,向西方奔驰而去,骑在马上的分别是冰沙王子和针眼画师。
  他们来到了距王宫十多里的一处幽深的地堡中。
  这里处于夜之海的最深处,潮湿阴森,像一个沉睡着的冷血巨怪的腹腔。
  两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摇曳,他们的身躯只是那长长影子末端的两个黑点。
  针眼画师拆开一幅画,那画有一人高,他把包画的帆布掀开后让王子看。
  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发和白须像银色的火焰包围着头脸,他的眼神很像针眼画师,但锐利中多了一份深沉,这画显示出画师高超的技艺,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我的王,这是我的老师,空灵大画师。”
  王子打量着画,点点头说:“你先把他画出来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画出来。”
  针眼画师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画挂到潮湿的墙上,“好了,我现在可以为您做新画了。”
  针眼画师从地堡的一个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东西,“我的王,这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树的树干,这树百年长成后,它的树干就是一大卷纸,上好的画纸啊!我的画只有画在雪浪纸上才有魔力。”
  他把树干纸卷放到一张石桌上,拉出一段纸来,压在一大块黑曜石石板下,然后用一把锋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压着的纸切下,掀开石板后,那张纸已经平平展展地铺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仿佛自己会发光似的。
  然后画师从帆布包中拿出各种绘画工具,“我的王,看这些画笔,是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
  这几罐颜料也都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这罐红的,是那里巨蝙蝠的血;黑的,是那里深海乌贼的墨汁;蓝的和黄的,都是从那里的古老陨石中提取的……这些都要用一种叫月毯的大鸟的眼泪来调和。”
  “赶快画画吧。”
  王子不耐烦地说。
  “好的,我的王,先画谁呢?”
  “国王。”
  针眼画师拿起画笔开始作画。
  他画得很随意,用不同的色彩这里点一点,那里画一道,画纸上的色彩渐渐多了起来,但看不出任何形状,就像把画纸暴露在一场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断滴到纸面上。
  画面渐渐被色彩填满,一片纷繁迷乱的色彩,像被马群践踏的花园。
  画笔继续在这色彩的迷宫中游走,仿佛不是画师在运笔,而是画笔牵着他的手游移。
  王子在旁边疑惑地看着,他想提问,但画面上色彩的涌现和聚集有一种催眠作用,让他着迷。
  突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冻结一样,所有的色块都有了联系,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义,形状出现了,并很快变得精细清晰。
  王子现在看到,针眼画师画的确实是国王,画面上的国王就是他在宴会上看到的装束,头戴金色的王冠,身穿华丽的礼服,但表情大不相同,国王的目光中没有了威严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如梦初醒、迷惑、震惊、悲哀……藏在这一切后面的是来不及浮现的巨大恐惧,就像看到自己最亲密的人突然拔剑刺来的那一瞬间。
  “我的王,画完了,我把国王画到画里了。”
  针眼画师说。
  “你把他画到画里了,很好。”
  王子看着国王的画像满意地点点头,他的眸子中映着火把的火光,像灵魂在深井中燃烧。
  在十几里外的王宫中,在国王的寝室里,国王消失了。
  在那张床腿是四个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还有他身体的余温,床单上还有他压出的凹印,但他的躯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子把已完成的画从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会把这幅画装裱起来,挂在这里的墙上,没事的时候经常来看一看。
  下面画王后吧。”
  针眼画师又用黑曜石石板压平了一张雪浪纸,开始画王后的肖像。
  这次王子没有站在旁边看,而是来回踱步,空旷的地堡中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
  这次画师作画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画上幅画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
  “我的王,画完了,我把王后画到画里了。”
  “你把她画到画里了,很好。”
  在王宫中,在王后的寝室里,王后消失了。
  在那张床腿是四个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还有她身体的余温,床单上还有她压出的凹印,但她的躯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宫殿外面的深院中,一只狼犬觉察到了什么,狂吠了几声,但它的叫声立刻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中沉默了,缩到角落不住地颤抖着,与黑暗融为一体。
  “该画公主了吧?”
  针眼画师问。
  “不,等画完了大臣们再画她,大臣们比她危险。
  当然,只画那些忠于国王的大臣,你应该记得他们的样子吧?”
  “当然,我的王,全记住了,即使给他们每人的每根头发和汗毛各画一幅特写……”
  “好了,快画吧,天亮前画完。”
  “没问题,我的王,天亮前我会把忠于国王的大臣,还有公主,都画到画里。”
  针眼画师一次压平了好几张雪浪纸,开始疯狂作画。
  他每完成一幅画,画中的人就从睡榻上消失。
  随着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灭的人一个接一个变成了挂在地堡墙上的画像。
  露珠公主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声音又急又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敲她的门。
  她从床上起身,来到门前时看到宽姨已经把门打开了。
  宽姨是露珠的奶妈,一直照顾她长大,公主与她建立的亲情甚至超过了生母王后。
  宽姨看到门外站着王宫的卫队长,他的盔甲还带着外面暗夜的寒气。
  “你太无礼了!竟敢吵醒公主?!她这几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觉!”
  卫队长没有理会宽姨的责骂,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礼,“公主,有人要见你!”
  然后闪到一边,露出他身后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发和白须像银色的火焰包围着头脸,他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他就是针眼画师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画中的人。
  他的脸上和斗篷上满是尘土,靴子覆满泥巴,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着一把伞,更奇怪的是他打伞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转动着伞。
  细看一下伞的结构,就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那把伞的伞面和伞柄都是乌黑色,每根伞骨的末端都固定着一只小圆球,是某种半透明的石头做成的,有一定的重量。
  可以看到伞里面几根伞撑都折断了,无法把伞支撑起来,只有让伞不断转动,把伞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来,才能把伞撑开。
  “你怎么随便让外人进来,还是这么个怪老头?!”
  宽姨指着老者责问道。
  “哨兵当然没让他进王宫,但他说……”卫队长忧虑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说国王已经没了。”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宽姨大喊,公主仍没有做声,只是双手抓紧了胸前的睡袍。
  “但国王确实不见了,王后也不见了,我派人看过,他们的寝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一手扶住宽姨好让自己站稳。
  老者开口了:“尊敬的公主,请允许我把事情说清楚。”
  “让老人家进来,你守在门口。”
  公主对卫队长说。
  老者转着伞,对公主鞠躬,似乎对于公主能够这么快镇静下来心存敬意。
  “你转那把伞干什么?
  你是马戏团的小丑吗?”
  宽姨说。
  “我必须一直打着这把伞,否则也会像国王和王后一样消失。”
  “那就打着伞进来吧。”
  公主说,宽姨把门大开,以便让老者举伞通过。
  老者进入房间后,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惫地长出一口气,但仍转着黑伞,伞沿的小石球在烛光中闪亮,在周围的墙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转的星光。
  “我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空灵画师,王宫里新来的那个针眼画师是我的学生。”
  老者说。
  “我见过他。”
  公主点点头说。
  “那他见过你吗?
  他看过你吗?”
  空灵画师紧张地问。
  “是的,他当然看过我。”
  “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
  空灵画师长叹一声,“他是个魔鬼,掌握着魔鬼的画技,他能把人画到画里。”
  “真是废话!”
  宽姨说,“不能把人画到画里那叫画师吗?”
  空灵画师摇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他把人画到画里后,人在外面就没了,人变成了死的画。”
  “那还不快派人找到他杀了他?!”
  卫队长从门外探进头来说:“我派全部的卫队去找了,找不到。
  我原想去找军机大臣,他可以出动王宫外的禁卫军搜查,可这个老人家说军机大臣此时大概也没了。”
  空灵画师又摇摇头,“禁卫军没有用,冰沙王子和针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宫里,针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画,都能杀掉王宫中的人。”
  “你说冰沙王子?”
  宽姨问。
  “是的,王子要以针眼画师作武器,除掉国王和忠诚于他的人,夺取王位。”
  空灵画师看到,公主、宽姨和门口的卫队长对他的话似乎都没感到意外。
  “还是先考虑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针眼随时可能把公主画出来,他可能已经在画了。”
  宽姨大惊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这样就能保护她。
  空灵画师接着说:“只有我能除掉针眼,现在他已经把我画出来了,但这把伞能保护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画出来,他就没了。”
  “那你就在这里画吧!”
  宽姨说,“让我替你打伞!”
  空灵画师又摇摇头,“不行,我的画只有画在雪浪纸上才有魔力,我带来的纸还没有压平,不能作画。”
  宽姨立刻打开画师的帆布包,从中取出一截雪浪树的树干,树干已经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纸卷来。
  宽姨和公主从树干纸卷上抽出一段纸,纸面现出一片雪白,房间里霎时亮了许多。
  她们试图在地板上把纸压平,但不管怎样努力,只要一松手,那段纸就弹回原状又卷了回去。
  画师说:“不行的,只有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雪浪纸,那种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块,让针眼偷走了!”
  “这纸用别的东西真的弄不平吗?”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我本来是希望能够从针眼那里夺回它的。”
  “赫尔辛根默斯肯,黑曜石?”
  宽姨一拍脑袋,“我有一个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礼服时才用,就是赫尔辛根默斯肯出产的,是黑曜石的!”
  “也许能用。”
  空灵画师点点头。
  宽姨转身跑出去,很快拿着一个乌黑锃亮的熨斗进来了。
  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纸从纸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压住纸的一角,压了几秒钟后松开,那一角的纸果然压平了。
  “你来给我打伞,我来压!”
  空灵画师对宽姨说。
  在把伞递给她的时候,他嘱咐道,“这伞要一直转着打开,一合上我就没了!”
  看到宽姨把伞继续旋转着打开举在他的头顶,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压纸,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地挨着压。
  “不能给这伞做个伞撑吗?”
  公主看着旋转的伞问。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伞撑的。”
  空灵画师边埋头用熨斗压纸边说,“这把黑伞的来历很不寻常。
  从前,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画师也有这种画技,除了人,他们也能把动物和植物画到画里。
  但有一天,飞来了一条渊龙,那龙通体乌黑,既能在深海潜游,又能在高空飞翔,先后有三个大画师画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画外潜游和飞翔。
  后来,画师们筹钱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剑杀死了渊龙,那场搏杀使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腾了。
  渊龙的尸体大部分都被烧焦了,我就从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残骸,制成了这把伞。
  伞面是用渊龙的翼膜做的,伞骨、伞柄和伞撑都是用它的乌骨做成,伞沿的那些宝石,其实是从渊龙已经烧焦的肾中取出的结石。
  这把伞能够保护打着它的人不被画到画里。
  后来伞骨断了,我曾用几根竹棍做了伞撑,但发现伞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伞撑后,魔力又恢复了。
  后来试验用手在里面撑开伞也不行,伞中是不能加入任何异物的,可我现在已经没有渊龙的骨头了,只能这样打开伞……”
  这时房间一角的钟敲响了,空灵画师抬头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
  他再看看雪浪纸,压平的一段从纸卷中伸了出来,平铺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宽的一条,远不够绘一幅画的。
  他扔下熨斗,长叹一声。
  “来不及了,我画出画来还需要不少时间,来不及了,针眼随时会画完公主,你们——”空灵画师指指宽姨和卫队长,“针眼见过你们吗?”
  “他肯定没见过我。”
  宽姨说。
  “他进王宫时我远远地看到过他,但我想他应该没看见我。”
  卫队长说。
  “很好,”空灵画师站起身来,“你们俩护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岛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们也上不了墓岛的,你知道海里有……”
  “到了再想办法吧,只有这一条生路了。
  天一亮,所有忠于国王的大臣都会被画到画里,禁卫军将被冰沙控制,他将篡夺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宫,不是也会被针眼画到画里吗?”
  公主问。
  “放心,不会的,针眼画不出深水王子。
  深水是王国中针眼唯一画不出来的人,很幸运,我只教过针眼西洋画派,没有向他传授东方画派。”
  公主和其他两人都不太明白空灵画师的话,但老画师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继续说:“你们一定要让深水回到王宫,杀掉针眼,并找到公主的画像,烧掉那幅画,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画像……”公主拉住空灵画师急切地说。
  老画师缓缓地摇摇头,“我的公主,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没有了,他们现在就是那两幅画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毁掉,留作祭奠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压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我的公主,现在不是哀伤的时候,要想为国王和王后复仇,就赶快上路吧!”
  老画师说着,转向宽姨和卫队长,“你们要注意,在找到并毁掉公主的画像之前,伞要一直给她打着,一刻都不能离开,也不能合上。”
  他把伞从宽姨手中拿过来,继续转动着,“伞不能转得太慢,那样它就会合上;也不能太快,因为这伞年代已久,转得太快会散架的。
  黑伞有灵气,如果转得慢了,它会发出像鸟叫的声音,你们听,就是这样——”老画师把伞转得慢了些,伞面在边缘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这时能听到它发出像夜莺一样的叫声,伞转得越慢声音越大。
  老画师重新加快了转伞的速度,鸟鸣声变小消失了。
  “如果转得太快,它会发出铃声,就像这样——”老画师继续加快转伞的速度,能听到一阵由小到大的铃声,像风铃,但更急促,“好了,现在快把伞给公主打上。”
  他说着,把伞又递给宽姨。
  “老人家,我们俩一起打伞走吧。”
  露珠公主抬起泪眼说。
  “不行,黑伞只能保护一个人,如果两个被针眼画出的人一起打伞,那他们都会死,而且死得更惨:每个人的一半被画入画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给公主打伞,拖延一刻危险就大一分,针眼随时可能把她画出来!”
  宽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灵画师,犹豫着。
  老画师说:“是我把这画技传授给那个孽种,我该当此罪。
  你还等什么?
  想看着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后一句话令宽姨颤抖了一下,她立刻把伞移到公主上方。
  老画师抚着白须从容地笑起来,“这就对了,老夫绘画一生,变成一幅画也算死得其所。
  我相信那个孽种的技艺,那会是一幅精致好画的……”
  空灵大画师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然后像雾气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着老画师消失的那片空间,喃喃地说:“好吧,我们走,去饕餮海。”
  宽姨对门口的卫队长说:“你快过来给公主打伞,我去收拾一下。”
  卫队长接过伞后说:“要快些,现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后我们可能出不了王宫。”
  “可我总得给公主带些东西,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要带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带上那块赫尔辛根默斯肯出产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着觉……”宽姨唠唠叨叨地走出房间。
  半个小时后,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辆轻便马车从一个侧门驶出王宫,卫队长赶着车,车上坐着露珠公主和给她打伞的宽姨,他们都换上了平民装束。
  马车很快消失在远方的雾霭中。
  这时,在那个阴森的地堡中,针眼画师刚刚完成露珠公主的画像,他对冰沙王子说,这是他画过的最美的一幅画。
  云天明的第二个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宫后,卫队长驾车一路狂奔。
  三个人都很紧张,他们感觉在未尽的夜色里,影影绰绰掠过的树木和田野中充满危险。
  天亮了一些后,车驶上了一个小山冈,卫队长勒住马,他们向来路眺望。
  王国的大地在他们下面铺展开来,他们来的路像一条把世界分成两部分的长线,线的尽头是王宫,已远在天边,像被遗失在远方的一小堆积木玩具。
  没有看到追兵,显然冰沙王子认为公主已经不存在了,被画到了画中。
  以后他们可以从容地赶路了。
  在天亮的过程中,周围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绘制中的画,开始只有朦胧的轮廓和模糊的色彩,后来,景物的形状和线条渐渐清晰精细,色彩也丰富明快起来。
  在太阳升起前的一刹那,这幅画已经完成。
  常年深居王宫的公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块大块的鲜艳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绿色、花丛的大片鲜红和嫩黄、湖泊倒映着的清晨天空的银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阳升起时,仿佛绘制这幅画的画师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个画面。
  “外面真好,我们好像已经在画中呢。”
  公主赞叹道。
  “是啊,公主,可在这幅画里你活着,在那幅画中你就死了。”
  打伞的宽姨说。
  这话又让公主想起了已经离去的父王和母后,但她抑制住了眼泪,她知道自己现在再也不是一个小女孩,她应该担当起王国的重任了。
  他们谈起了深水王子。
  “他为什么被流放到墓岛上?”
  公主问。
  “人们都说他是怪物。”
  卫队长说。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
  宽姨反驳道。
  “人们说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们到海边你就会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为什么要流放到岛上?”
  公主问。
  “他没有被流放,他小时候坐船去墓岛上钓鱼,正好那时饕餮鱼在海上出现,他就回不来了,只好在岛上长大。”
  ……
  太阳升起后,路上的行人和马车渐渐多起来。
  由于公主以前几乎没有出过王宫,所以人们都不认识她,但尽管她现在还戴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到她的人仍惊叹她的美丽。
  人们也称赞驾车的小伙子的孔武英俊,笑话那个老妈妈为她的美丽女儿打着的那把奇怪的伞和她那奇怪的打伞方式。
  好在没有人质疑伞的用途,今天阳光灿烂,人们都以为这是遮阳伞。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卫队长用弓箭射了两只兔子做午餐。
  三人坐在路边树丛间的空地上吃饭。
  露珠公主摸着身旁柔软的草地,嗅着青草和鲜花的清香,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投在草地上的光斑,听着林中的鸟鸣和远处牧童的笛声,对这个新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惊喜。
  宽姨却长叹一声,“唉,公主啊,离开王宫这么远,真让你受罪了。”
  “我觉得外面比王宫好。”
  公主说。
  “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宫里好?
  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难处呢,现在是春天,冬天外面会冷,夏天会热,外面会刮风下雨,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对外面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王宫里学音乐,学绘画,学诗歌和算术,还学着两种谁都不说的语言,可没人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样子,我这样怎么能统治王国呢?”
  “公主,大臣们会帮你的。”
  “能帮我的大臣都被画到画里了……我还是觉得外面好。”
  从王宫到海边有一个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镇就绕开,所以直到半夜才到达。
  露珠公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星空,也第一次领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静,车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块地方。
  再往远处,世界就是一大块模糊的黑天鹅绒。
  马蹄声很响,像要把星星震下来。
  公主突然拉住卫队长,让他把马车停下。
  “听,这是什么声音?
  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这是海的声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两旁有许多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物体,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么?”
  她问。
  卫队长又停下车,取下车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个旁边,“公主,你应该认识这个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船为什么在陆地上?”
  “因为海里有饕餮鱼。”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这艘船已经很旧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兽的白骨。
  “啊,看那里!”
  公主又指着前方惊叫,“好像有一条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们到海边了。”
  公主和为她打伞的宽姨一起下车,她看到了大海。
  她以前只在画中见过海,那画的是蓝天下的蓝色海洋,与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这泛着星光的博大与神秘,仿佛是另一个液态的星空。
  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却被卫队长和宽姨拦住了。
  “公主,离海太近危险。”
  卫队长说。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吗?”
  公主指指沙滩上的白浪说。
  “海里有饕餮鱼,它们会把你撕碎吃掉的!”
  宽姨说。
  卫队长拾起一块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
  船板在海面晃荡了几下,很快附近一个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扑去,由于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东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鳞片在火把的光中闪亮。
  紧接着又有三四个黑影飞快地游向船板,在水中争抢成一团,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可以听到利齿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仅一转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见了。
  “看到了吗?
  它们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
  卫队长说。
  “墓岛呢?”
  宽姨问。
  “在那个方向,”卫队长指指黑暗的水天相连处,“夜里看不见,天一亮就能看见。”
  他们在沙滩上露营。
  宽姨把伞交给卫队长打,从马车上拿下一个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该洗洗脸的。”
  卫队长把伞交还给宽姨,说他去找水,就拿着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个好小伙子。”
  宽姨打着哈欠说。
  卫队长很快回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了一盆清水。
  宽姨为公主洗脸,她拿一块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声轻微的吱啦声后,盆面立刻堆满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圆圆的一团,还不断地从盆沿溢出来。
  卫队长盯着泡沫看了一会儿,对宽姨说:“让我看看那块香皂。”
  宽姨从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雪白的香皂,递给卫队长,“拿好了,它比羽毛还轻,一点儿分量都没有,一松手就飘走了。”
  卫队长接过香皂,真的感觉不到一点儿分量,像拿着一团白色的影子。
  “这还真是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现在还有这东西?”
  “我只有两块了,整个王宫,我想整个王国,也只剩这最后两块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给公主留的。
  唉,赫尔辛根默斯肯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惜现在越来越少了。”
  宽姨说着,把香皂拿回来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着那团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后第一次回忆起王宫中的生活。
  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华丽的浴宫中,大浴池上就浮着一大团这样的泡沫,灯光从不同方向照来,大团泡沫忽而雪白,像从白天的天空中抓来的一朵云;忽而变幻出霓彩,像宝石堆成的。
  泡到那团泡沫中,公主会感到身体变得面条般柔软,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觉让她再也不想动弹,只能由女仆把她抱出去擦干,再抱她去床上睡觉。
  那种美妙的感觉可以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现在,公主用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洗过的脸很轻松很柔软,身上却僵硬而疲劳。
  随便吃了些东西后,她便在沙滩上躺下,开始时铺了一张毯子,后来发现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
  柔软的沙层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她感觉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涛声像催眠曲,她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露珠公主被一阵铃声从无梦的酣睡中惊醒,那声音是从她上方旋转的黑伞中发出的。
  宽姨睡在她旁边,打伞的是卫队长,火把已经熄灭,夜色像天鹅绒般笼罩着一切,卫队长是星空背景前的一个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还可以看到海风吹起他的头发。
  伞在他的手中稳稳地旋转着,像一个小小的穹顶遮住了一半夜空。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与无数眨眼的星星一起看着自己。
  “对不起公主,我刚才转得太快了。”
  卫队长低声说。
  “现在什么时间了?”
  “后半夜了。”
  “我们离海好像远了。”
  “公主,这是退潮,海水后退了,明天早上还会涨起来。”
  “你们轮流为我打伞吗?”
  “是的,公主,宽姨打了一白天,我夜里多打一会儿。”
  “你也驾了一天车,让我自己打一会儿伞,你也睡吧。”
  说出这些话后,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惊,在她的记忆里,这是自己第一次为别人着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么细嫩,会磨起泡的,还是让我为你打伞吧。”
  “你叫什么名字?”
  同行已经一天,她现在才问他的名字。
  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很正常,甚至永远不问都很正常,但现在她为此有些内疚。
  “我叫长帆。”
  “帆?”
  公主转头看看,他们现在是在沙滩上的一艘大船旁边,这里可以避海风。
  与其他那些搁浅在海滩上的船不同,这艘船的桅杆还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长剑。
  “帆是不是挂在这根长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挂在上面,风吹帆推动船。”
  “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画中吧,真正的帆没有那么白的。”
  “你好像是赫尔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亲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建筑师,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带着全家来到了这里。”
  “你想回家吗,我是说赫尔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时候就离开那里,记得不太清了,再说想也没用,现在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无故事王国了。”
  远处,海浪哗哗地喧响,仿佛在一遍遍地重复着长帆的话:永远不可能离开,永远不可能离开……
  “给我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说。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无故事王国的公主,王国对你来说当然是无故事的。
  其实,公主,外面的人们也不给孩子们讲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是赫尔辛根默斯肯人,他们还是给我讲了一些故事的。”
  “其实父王说过,无故事王国从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国的周围都是海吧,王宫在王国的中心,朝任何一个方向走,最后都会走到海边,无故事王国就是一个大岛。”
  “这我知道。”
  “以前,王国周围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时海中没有饕餮鱼,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无故事王国和赫尔辛根默斯肯之间每天都有无数的船只来往。
  那时无故事王国其实是叫故事王国,那时的生活与现在很不一样。”
  “嗯?”
  “那时生活中充满了故事,充满了变化和惊奇。
  那时,王国中有好几座繁华的城市,王宫的周围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华的首都。
  城市中到处可见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奇珍异宝和奇异器具。
  无故事王国,哦不,故事王国的物产也源源不断地从海上运往赫尔辛根默斯肯。
  那时,人们的生活变幻莫测,像骑着快马在山间飞奔,时而冲上峰顶,时而跌入深谷,充满了机遇和危险。
  穷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转眼赤贫,早晨醒来,谁也不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事,要遇到什么样的人。
  到处是刺激和惊喜。
  “但有一天,一艘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带来一种珍奇的小鱼,这种鱼只有手指长,黑色的,貌不惊人,装在坚硬的铸铁水桶中。
  卖鱼的商人在王国的集市上表演,他将一把剑伸进铁桶中的水里,只听到一阵刺耳的‘咔嚓咔嚓’声,剑再抽出来时已被咬成了锯齿状。
  这种鱼叫饕餮鱼,是一种内陆的淡水鱼,生长在赫尔辛根默斯肯岩洞深处黑暗的水潭中。
  饕餮鱼在王国的市场上销路很好,因为它们的牙齿虽小,但像金刚石一样坚硬,可做钻头;它们的鳍也很锋利,能做箭头或小刀。
  于是,越来越多的饕餮鱼从赫尔辛根默斯肯运到了王国。
  在一次台风中,一艘运鱼船在王国沿海失事沉没,船上运载的二十多桶饕餮鱼全部倾倒进了海中。
  “人们发现,饕餮鱼在海中能够飞快地生长,长得比在陆地上要大得多,能达到一人多长,同时繁殖极快,数量飞速增加。
  饕餮鱼开始啃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没来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当一艘大船被饕餮鱼群围住时,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连沉没都来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
  鱼群在故事王国的沿海环游,很快在王国周围的海中形成一道环形的屏障。
  “故事王国就这样被周围海域中的饕餮鱼包围,沿海已成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只和风帆,王国被封闭起来,与赫尔辛根默斯肯和整个外部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繁华的城市消失了,变成小镇和牧场,生活日渐宁静平淡,不再有变化,不再有刺激和惊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
  人们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不再向往其他的生活。
  对过去的记忆,就像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奇异物品那样日渐稀少,人们甚至有意地忘记过去,也忘记现在。
  总的来说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个无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国也就变成了无故事王国。”
  露珠公主听得入了迷,长帆停了好久,她才问:“现在海洋上到处都有饕餮鱼吗?”
  “不,只是无故事王国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时能看到海鸟浮在离岸很远的海面上捕食,那里没有饕餮鱼。
  海洋很大,无边无际。”
  “就是说,世界除了无故事王国和赫尔辛根默斯肯,还有别的地方?”
  “公主,你认为世界只有这两个地方吗?”
  “小时候我的宫廷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世界很大,海洋无边无际,有无数的岛屿,有的比王国小,有的比王国大;还有大陆。”
  “什么是大陆?”
  “像海洋一样广阔的陆地,骑着快马走几个月都走不到边。”
  “世界那么大?”
  公主轻轻感叹,又突然问道,“你能看到我吗?”
  “公主,我现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那里面有星星。”
  “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向往,真想乘着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公主,我们永远不可能离开无故事王国,永远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点上火把。”
  “好的。”
  火把点燃后,露珠公主看着卫队长,却发现他的目光投向了别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公主轻声问。
  “那里,公主,你看那个。”
  长帆指的是公主身边一小丛长在沙里的小草,草叶上有几颗小水珠,在火光中晶莹地闪亮。
  “那叫露珠。”
  长帆说。
  “哦,那是我吗?
  像我吗?”
  “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样美丽。”
  “天亮后它们在太阳光下会更美的。”
  卫队长发出一声叹息,很深沉,根本没有声音,但公主感觉到了。
  “怎么了,长帆?”
  “露珠在阳光下会很快蒸发消失。”
  公主轻轻点点头,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这把伞一合上,我就会消失,我就是阳光下的露珠。”
  “我不会让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到不了墓岛,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带回来。”
  “要是那样,公主,我就永远为你打伞。”
  云天明的第三个故事: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大海由黑色变成了蓝色,但公主仍然感觉与画中见过的完全不同。
  曾被夜色掩盖的广阔现在一览无遗,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旷。
  但在公主的想象中,这空旷并不是饕餮鱼所致,海是为了她空着,就像王宫中公主的宫殿空着等她入住一样。
  夜里对长帆说过的那种愿望现在更加强烈,她想象着广阔的海面上出现一叶属于她的白帆,顺风漂去,消失在远方。
  现在为她打伞的是宽姨,卫队长在前面的海滩上向她们打招呼,让她们过去。
  等她们走去后,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说:“看,那就是墓岛。”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岛,而是站在小岛上的那个巨人,那显然就是深水王子。
  他顶天立地站在岛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
  他的皮肤是日晒的棕色,强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头发在海风中飘荡,像峰顶的树丛。
  他长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强壮,也没有后者的阴郁,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给人一种大海般豁达的感觉。
  这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巨人的头顶已经沐浴在阳光中,金灿灿的,像着火似的。
  他用巨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有那么一瞬间,公主感觉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着大喊:
  “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们在这里!”
  巨人没有反应,他的目光从这里扫过,移向别处,然后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为什么注意不到我们?”
  公主焦急地问。
  “谁会注意到远处的三只小蚂蚁呢?”
  卫队长说,然后转向宽姨,“我说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现在看到了。”
  “可我抱着他的时候他确实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呀!怎么会长得这么高?
  不过巨人好啊,谁也挡不住他,他可以惩罚那些恶人,为公主找回画像了!”
  “那首先得让他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卫队长摇摇头说。
  “我要过去,我们必须过去!到墓岛上去!”
  公主抓住长帆说。
  “过不去的,公主,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能够登上墓岛,那岛上也没有人能回来。”
  “真想不出办法吗?”
  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泪,“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的!”
  看着公主泪眼婆娑,长帆很不安,“我真的没办法,到这里来是对的,你必须远离王宫,否则就是等死,但我当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岛。
  也许……可以用信鸽给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找信鸽!”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即使他收到了信,也过不来,他虽然是巨人,到海中也会被饕餮鱼撕碎的……先吃了早饭再想办法吧,我去准备。”
  “哎呀,我的盆!”
  宽姨叫起来,由于涨潮,海水涌上了沙滩,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脸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
  盆已经向海里漂出了一段距离,盆倒扣着,里面的洗脸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
  可以看到有几条饕餮鱼正在向盆游去,它们黑色的鳍像利刀一样划开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们的利齿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饕餮鱼没有去啃啮木盆,而是都游进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触泡沫,它们立刻停止游动,全都浮上了水面,凶悍之气荡然无存,全变成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有的慢慢摆动鱼尾,不是为了游动而是表示惬意;有的则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个人吃惊地看了一会儿,公主说:“我知道它们的感觉,它们在泡沫中很舒服,浑身软软的像没有骨头一样,不愿意动。”
  宽姨说:“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确实是好东西,可惜只有两块了。”
  卫队长说:“即使在赫尔辛根默斯肯,这种香皂也很珍贵。
  你们知道它是怎样造出来的吗?
  赫尔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树林,那些树叫魔泡树,都长了上千年,很高大。
  平时魔泡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刮起大风,魔泡树就会被吹出肥皂泡来,风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种泡泡做成的。
  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难,那些泡泡在大风中飘得极快,加上它们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里很难看清它们,只有跑得和它们一样快,才能看到它们。
  骑最快的马才能追上风中的泡泡,这样的快马在整个赫尔辛根默斯肯不超过十匹。
  当魔泡树吹出泡泡时,制肥皂的人就骑着快马顺风狂奔,在马上用一种薄纱网兜收集泡泡。
  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网兜里破裂后,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见的那么一小点儿。
  要收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块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个魔树泡如果再溶于水,就又能生发出上百万个泡泡,这就是香皂泡沫这么多的原因。
  魔泡树的泡泡都没有重量,所以真正纯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没重量,是世界上最轻的东西,但很贵重。
  宽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国王加冕时赫尔辛根默斯肯使团带来的赠礼,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