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黑暗森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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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号的防御系统改变了拦截武器,使用电磁动能武器向来袭的水滴射击。
电磁炮发射的金属弹具有巨大的破坏力,由于其高速所带的巨大动能,每颗金属弹在击中目标时都相当于一颗重磅炸弹,在对行星的地面目标进行连发射击时,很快就能扫平一座山峰。
由于与水滴的相对速度叠加,金属弹具有更大的动能,但在击中水滴时,只是减慢了它的速度。
水滴立刻调整推进力,很快恢复速度,顶着密集的弹雨向“绿”号飞去并穿透了它。
这时,如果用超高倍数的显微镜观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绝对光洁的镜面,没有一丝划痕。
强互作用力构成的材料与普通物质在强度上的差别,就如同固体与液体的差别一样,人类武器对水滴的攻击,如同海浪冲击礁石,不可能对目标造成任何破坏,水滴在太阳系如入无人之境,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它。
刚刚稳定下来的舰队指挥系统再次陷入混乱,这次是由于所有作战手段失效产生的绝望所引发的崩溃,很难再恢复了。
太空中的无情杀戮在继续,随着舰群间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达到60公里/秒。
在不间断的攻击中,水滴显示了它冷酷而精确的智慧。
在一定的区域内,它完美地解决了邮差问题,攻击路线几乎不重复。
在目标位置不断移动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需要全方位的精确测量和复杂的计算,而这些,水滴都在高速运动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了。
但有时,它也会从一个区域专心致志的屠杀中突然离开,奔向舰群的边缘,迅速消灭已经脱离总舰群的一些战舰,在这样做的同时,会把舰群朝这个方向逃离的趋势遏止住。
由于已经来不及进入深海状态,所有战舰只能以“前进三”的加速度疏散,舰群不可能很快散开,水滴不时地在舰群边缘的不同位置进行这样的拦阻攻击,就像一只迅猛的牧羊犬奔跑着维持羊群的队形。
在被水滴击穿的战舰中,以穿孔为中心的一段舰体会立刻处于红炽状态,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时间,核燃料的聚变爆炸很快发生,在被核火球吞没的战舰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间汽化。
但这只是就攻击中的一般情况而言,水滴一般都能准确地击中战舰的燃料舱,它是靠实时检测燃料舱的位置,还是本身就存贮着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战舰的结构数据库,不得而知。
但对于大约十分之一的目标,水滴并没有击中燃料舱,在目标毁灭的整个过程中,核燃料不会发生聚变,战舰由红炽状态到发生常规爆炸要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是最残酷的情况,战舰内部的人员会在高温中挣扎,直到被烤焦后死亡。
舰队的疏散并不顺利。
这时,空间中已经充满了冷凝后或仍处于熔融状态的碎片,以及大块的舰体残骸,战舰在飞行中,舰上防御系统要用激光或电磁动能弹不停地摧毁航行方向上的这些东西,由于碎片都是在距战舰大致相同的距离上被击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个由闪光和焰火构成的弧面,战舰仿佛顶着一个灿烂的华盖在飞行。
但总是有相当数量的碎片漏过防御系统直接撞击战舰,对舰体造成严重损伤,甚至使一些战舰失去航行能力,与大块残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舰队的指挥系统虽然处于崩溃状态,统帅部对舰队的疏散仍进行着统一的指挥,尽管如此,由于初始队形密集,仍然发生了多起战舰相撞事故。
在“喜马拉雅”号与“雷神”号这样的高速迎头相撞中,两舰在瞬间化为碎片完全毁灭;而“信使”号与“创世纪”号发生追尾相撞,两舰的舰体都被撕裂,外泄空气形成呼啸的飓风,把舰内人员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两艘巨舰的残骸就拖着一条这样的尾迹飘行着……
最为惨不忍睹的状况发生在“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上,两舰舰长竟然用遥控状态绕过系统保护,使战舰进入“前进四”!这时舰上人员均未处于深海保护状态。
从“夏”号传出的图像中,人们看到了一个歼击机机库,库中的战机已经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开始后,这些人全部被超重压到停机坪上,从这时俯拍的影像中人们看到,在足球场大小的洁白广场上,鲜红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开来,超重中的血摊成极薄的一层膜,扩散至很大的面积,最后这些血花都连成一片……最为恐怖的是球形舱中的情形:在超重开始时,舱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挤到球形的底部,然后,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们的身体像揉一堆湿泥人般揉成一团,没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叫,只能听到血液内脏被挤出和骨骼被压碎的声音,后来,这一堆骨肉被血淹没了,超重快速沉淀了血液中的杂质,使其变得异常清澈,强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镜面般平整、纹丝不动,像是固态,其中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一堆骨肉和内脏仿佛被封在晶莹的红宝石中……
后来,人们起初认为“爱因斯坦”号和“夏”号进入前进四是慌乱中的失误,但进一步的资料分析否认了这种看法。
在进入四级加速前,战舰的控制系统均有严格的检测程序,在确认舰上人员全部进入深海状态后才会执行加速指令,只有使战舰进入遥控状态后才能绕开这种检测直接进入“前进四”,这需要一系列复杂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误。
人们还从两舰发出的信息中发现,在进入“前进四”之前,“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一直都在使用舰上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向外运送人员,直到水滴逼近,两舰附近的战舰纷纷爆炸,它们才进入“前进四”,显然是想借助最高加速摆脱水滴,为人类把完整的战舰保存下来。
“爱因斯坦”号和“夏”号最终也未能逃脱水滴的魔掌,这个敏锐的死神很快发现了这两艘大大超出舰群平均加速度的战舰,迅速追上并摧毁了它们那内部已经没有生命的舰体。
但另外两艘进入“前进四”的战舰却成功地逃脱了水滴的攻击,它们是“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
在捕获行动开始前,“量子”号就接受了丁仪的建议,同“青铜时代”号一起进入了深海状态。
早在第三队列被毁灭时,两舰就进入了“前进四”,向同一方向紧急加速,由于它们本身的位置处于矩形阵列的一角,与水滴隔着整个编队,因此,它们有充分的时间脱离舰群,冲入太空深处。
这时,已经有一千余艘战舰被摧毁,在二十分钟的攻击中,联合舰队已经毁灭过半。
太空中充满了碎片,形成了一团直径达十万公里、仍在迅速膨胀的金属云,云中战舰爆炸的核火球把云团苍白的轮廓一次次显现出来,像宇宙暗夜中时隐时现的一张阴沉的巨脸。
在火球出现的间隙,金属岩浆的光芒则使云团变成如血的晚霞。
残余的舰群已经很稀疏了,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仍处于金属云内部,大部分战舰的电磁动能弹已经耗尽,只能用激光在金属云中打开通路,而高能激光也由于能量损耗而力量不足,战舰只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艰难地航行,大部分的战舰航速降到几乎与云团的膨胀速度相当,这样,金属云成了舰队的陷阱,疏散和逃脱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经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钟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它沿途猛烈撞击着碎片,被撞击的碎片再次熔化并高速飞溅,与其他碎片产生次级撞击,在水滴后面形成灿烂的尾迹。
尾迹最初像一颗怒发冲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长,变成一条上万公里长的银光巨龙。
整个金属云团都映照着巨龙发出的光芒,它在云中上下翻飞,仿佛沉浸在自己疯狂的舞动中。
被龙头穿透的一艘艘战舰,在龙体中部爆炸开来,巨龙的身上每时每刻都点缀着四五颗核聚变的小太阳。
再往后面,被烧熔的战舰化做百万吨金属岩浆爆发开来,把龙尾染成妖艳的血色……
三十分钟后,灿烂的巨龙仍在飞翔,但龙身上的核火球已经消失了,龙尾也不再有血色。
这时,金属云团中已没有一艘战舰存在。
巨龙向金属云团外飞去,在云团的边缘,它从头到尾消失了。
水滴开始清除云团外舰队的残余,只有二十一艘战舰冲出了云团,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因在云中的高速飞行而受到严重损伤,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无动力匀速滑行,所以很快被水滴追上并摧毁。
这些爆炸的战舰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属云,很快与膨胀的大云团融合在一起。
水滴消灭剩下的五艘较为完好的战舰费了些时间,因为它们都已经具有了较高的速度,且逃离的方向不同。
水滴追上并摧毁最后一艘战舰“方舟”号时,距云团已经相当远了,“方舟”号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处孤独地亮了几秒钟后就熄灭了,像一盏消失在旷野风中的孤灯。
至此,人类的太空武装力量全军覆没。
水滴接着向“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逃遁的方向加速追击,但很快它就放弃了。
这两个目标已经太远且都达到了相当高的速度。
于是,“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成为了这场大毁灭中仅有的幸存者。
水滴离开它的杀戮战场,掉头朝太阳方向飞去。
除两艘完整的战舰外,舰队中还有少数人从大毁灭中生还,他们主要是在母舰被击毁前乘舰上的小型飞船或歼击机逃离的,水滴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消灭他们,但它对这些小型航天器没有兴趣。
对这些航天器最大的威胁是高速飞行的金属碎片,小型航天器自身没有防御系统,也经不起撞击,所以一部分脱离母舰后都被碎片击毁了。
在攻击开始时和接近结束时逃离母舰,生还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开始时大团金属云还没有形成,而结束时金属云团因自身的膨胀已变得稀薄了许多。
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在天王星轨道之外的太空中漂流了几天,最后被在这个空间区域航行的民用飞船所救。
幸存者的总人数为六万左右,他们中包括最早对水滴的攻击做出正确判断的两名冬眠者军官:赵鑫少尉和李维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来,金属云团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个云团隐没于黑暗之中。
后来,在太阳引力的作用下,云团停止了膨胀,开始拉长,最后变成漫长的条带,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将变成环绕太阳的一圈极其稀薄的金属带,就像那百万个不能安息的灵魂一样,永远飘浮在太阳系冷寂的外围空间。
毁灭人类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体世界的一个探测器,同样的探测器,还有九个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这十个探测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体战舰的万分之一,而这样的三体战舰还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继日地向太阳系飞来。
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
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章北海一看时间,居然睡了十五个小时,这可能是他除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冬眠外睡得最长的一觉了。
此时,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仔细审视自己的内心后,他发现了这种感觉的来源。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
以前,即使独自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他也没有一人独处的感觉,父亲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着他,这种目光每时每刻都存在,像白昼的太阳和夜里的星光,已成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现在父亲的目光消失了。
该出去了。
章北海对自己说,同时整理了一下军装,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头发丝毫没乱。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自己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的球形舱室后,章北海打开舱门,飘了出去,他已经准备好平静地面对狂怒的人群,面对无数谴责和鄙夷的目光,面对最后的审判……面对自己不知道还有多长的余生,作为一名已经尽责的军人,不管将遇到什么,这余生肯定是平静的。
廊道中空无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两边的舱室一间间向后移去,它们全都大开着门。
所有的舱室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球形空间,舱壁是雪白的,像没有瞳仁的眼球。
环境很洁净,没有看到一个打开的信息窗口,舰上的信息系统可能已经被重新启动并初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过的一部电影,影片中的人物身处一个魔方世界,这世界由无数间一模一样的立方体房间构成,但每一间中都暗含着不同的致命机关,他们从一间进入另一间,无穷无尽……
他突然对自己思想的信马由缰感到很惊奇,以前这是一种奢侈,但现在,长达两个世纪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思想可以悠闲地散步了。
到了转弯处,前面是更长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舱壁均匀地发着乳白色的柔光,一时间竟让人失去了立体感,感觉世界好生简洁。
两侧的球形舱还是全部大开着门,仍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
“自然选择”号似乎被遗弃了,而此时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于其中的这艘巨舰更像是一个巨大而简洁的符号,隐喻着某种深藏在现实后面的规律。
章北海有一种错觉:这些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充满了周围无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无限的重复。
这时,一个概念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全息。
在每一个球形舱中,都可以实现对“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操纵和控制,至少从信息学角度看,每一个舱就是“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所以,“自然选择”号是全息的。
这艘飞船本身则像一粒金属的种子,携带着人类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够在宇宙的某处发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长出一个完整的文明。
部分包含着全部,所以,人类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
章北海失败了,他没能把这粒种子撒出去,他感到遗憾,但并不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尽了责任。
他已经获得自由的思想在飞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点都拥有全部,即使有一个原子留下来,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
他突然有了一种包容一切的寄托感,十多个小时前,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端,丁仪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后的航程,也有过这种感觉。
章北海来到了廊道的尽头,打开门,进入了战舰上最大的球形大厅。
三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第一次进入“自然选择”号的。
现在同那时一样,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舰队官兵组成的方阵,但人数比那时要多几倍。
方阵分为三层,“自然选择”号的两千人队列处于中央一层,但章北海看出,只有这一层方阵是真实的,上下两层都是全息图像。
他细看后辨认出来,全息图像方阵是由追击舰队四艘战舰的官兵组成的。
在三层方阵的正前方,包括东方延绪在内的五名大校军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击舰队的舰长。
章北海看出里面除了东方延绪外也都是全息图像,这些图像显然是从追击舰队传来的。
当章北海飘进球形大厅时,五千多人的目光会聚在他身上,这显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舰长们依次向他敬礼:
“亚洲舰队‘蓝色空间’号!”
“北美舰队‘企业’号!”
“亚洲舰队‘深空’号!”
“欧洲舰队‘终极规律’号!”
东方延绪最后一个向章北海敬礼:“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前辈,您为人类保存下来的五艘星际战舰,也是现在人类太空舰队的全部,现在接受您的指挥!”
“崩溃了,都崩溃了,集体的精神崩溃。”
史晓明摇头叹息着说,他刚从地下城归来,“整个城市都失控了,乱成一团。”
这是小区政府的一次会议,区行政官员都到了,冬眠者约占三分之二,其余是现代人。
现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们区分开来:虽然都处于极度的抑郁状态,但冬眠者官员都在低沉的情绪中保持着常态,而现代人则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崩溃的迹象,会议开始以来,他们的情绪已多次失控,史晓明的话再次触碰了他们脆弱的神经。
区最高行政长官泪痕未干,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引得另外几名现代人官员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区教育的官员则歇斯底里地大笑,还有一个现代人痛苦地咆哮起来,向地上摔杯子……
“你们安静。”
史强说,他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威严,现代人官员们都安静下来,行政长官和几个同他一起哭的人则极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群孩子。”
希恩斯摇摇头说,他是作为居民代表来参加会议的,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从联合舰队毁灭中受益的人——现在,现实与他的思想钢印一致了,他也就恢复了正常。
在这之前,面对那看起来已经近在眼前的无比真实的胜利,他终日被思想钢印折磨着,精神几乎被撕裂了。
他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那里的精神医学专家对他也无能为力,但却对送他去的郊区官员和罗辑等人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围》和一部黄金时代的老电影《再见列宁》中那样,为病人制造一个人类失败的虚假环境。
他们回去后真的这么做了,好在现代虚拟技术已经发展到顶峰,制造这样一个环境并不难。
希恩斯在他的住处每天都可以看到专为他播出的新闻,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维影像。
他看到,三体舰队的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达太阳系;在柯伊伯带战役中,人类联合舰队遭受重创,接着海王星轨道失守,三大舰队只得退守木星轨道进行艰难的抵抗……负责制作这个虚假世界的小区卫生官员对这项工作兴致勃勃。
结果当真实的惨败发生后,该官员却最先精神崩溃,此前,为了满足希恩斯的需要并给自己带来最大的乐趣,这位故事大王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把人类的失败描述得尽可能惨重,但现实的残酷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舰队毁灭的影像从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经过三小时传回地球时,公众的表现就像一群绝望的孩子,世界变成了被噩梦缠绕的幼儿园,群体的精神崩溃现象迅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强所在的小区里,比他级别高的行政官员要么辞职,要么在崩溃中无所作为,上一级政府紧急任命他接替小区最高行政长官的职务。
虽然不是多大的官,但这个冬眠者小区在这场危机中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与城市相比,这里的冬眠者社会仍保持着稳定。
“我请大家注意现在的形势,”史强说,“地下城的人工生态系统一旦出了问题,那儿就成了地狱,里面的人都会拥到地面上来,那样的话这里就不适合生存了,我们应该考虑迁移。”
“向哪儿迁呢?”
有人问。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当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
现在谁也说不好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再来一次大低谷,我们得做好完全靠农业生存的准备。”
“水滴会攻击地球吗?”
又有人问。
“操那份闲心干什么?”
大史摇摇头说,“反正现在谁也拿它没办法,在它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还得过,是不是?”
“说得对,操闲心是没用的,我对这点是再清楚不过了。”
一直沉默的罗辑说。
人类仅存的七艘太空战舰都在飞离太阳系,它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自然选择”号和追击它的舰队,共五艘战舰;另一部分是从水滴大毁灭中幸存的“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
这两支小舰队分别处于太阳系的两端,它们隔着太阳,沿着几乎相反的方向飞向茫茫太空,渐行渐远。
在“自然选择”号上,当章北海听完联合舰队全军覆没的过程汇报后,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目光仍平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密集编队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其他的,都在预料之中。”
“同志们,”章北海的目光越过五位舰长,扫视着由五舰战舰的官兵排成的三层队列,“我对你们用这个古老的称呼,是想说我们所有人今后必须拥有同一个志向。
每个人应该明白我们所面对的现实,也应该看到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同志们,我们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毁灭了联合舰队的水滴还在太阳系中,另外九个水滴也将于三年后到达,对于这支小舰队,曾经的家园现在是一个死亡陷阱。
同时,回去已经没有意义,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经不远,从收到的信息看,人类文明可能等不到三体主力舰队到达就会全面崩溃,这五艘飞船必须承担起延续文明的责任,能做的只有向前飞,向远飞,飞船将是他们永远的家园,太空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这五千五百人就像刚刚割断脐带的婴儿,被残酷地抛向宇宙的深渊,像婴儿一样,他们只想哭。
但章北海沉稳的目光像一个强劲的力场维持着阵列的稳定,使人们保持着军人的尊严。
对于被抛弃在无边暗夜中的孩子们,最需要的就是父亲,现在,同东方延绪一样,他们从这名来自古代的军人身上感受到了父亲的力量。
章北海接着说:“我们永远是人类的一部分,但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必须摆脱对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赖,现在,我们应该为自己的世界起一个名字。”
“我们来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继承者,就叫星舰地球吧。”
东方延绪说。
“很好。”
章北海向东方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再次转向队列,“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舰地球的公民了,这一刻,可能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点。
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请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两个全息影像方阵消失了,“自然选择”号的方阵也开始散开。
“前辈,我们四艘舰是不是靠过来?”
“深空”号的舰长问,他们的影像还没有消失。
章北海坚决地摇摇头,“没有必要,你们与‘自然选择’号目前相距约二十万公里,虽很近,但靠过来也是要消耗聚变燃料的,能源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我们是这片太空中仅有的人类,我理解你们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万公里并不算遥远。
从现在起,我们必须从长远考虑了。”
“是啊,必须长远考虑了。”
东方延绪轻轻地重复着章北海的话,双眼茫然地平视着,像是在遥望横亘在前面的漫漫岁月。
章北海接着说:“要尽快召开公民大会,把星舰地球的基本事务确定下来,然后尽早使大部分人进入冬眠,让生态循环系统在最小模式运行……不管怎么说,星舰地球的历史开始了。”
父亲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现了,像是来自宇宙边缘的穿透一切的射线,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视,他在心里说: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没有结束,一切又都继续下去了。
第二天(星舰地球仍采用地球计时),星舰地球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公民大会,大会由各舰的五个分会场用全息影像联成一个主会场,到会的公民有三千人左右,其余无法离开岗位的人则通过网络参加。
会议首先确定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星舰地球的航行目标。
会上一致通过保持现有航向不变。
这是章北海在起航时就为“自然选择”号设定的目标,航向指向天鹅座方向,精确目标是NH558J2恒星,这是距太阳系最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之一,它带有两颗行星,都是类似于木星的气液态行星,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可以为飞船补充核聚变燃料。
现在看来,选择这个目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颗带行星的恒星,据观测,其中一颗行星的自然环境与地球类似,而距离与前一个目标相比只远了一点五光年。
但这颗恒星只带有一颗行星,如果这个世界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条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观测总是有偏差),那星舰地球就失去了补充燃料的机会。
而到达NH558J2后,补充了燃料的飞船能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个目标。
NH558J2距太阳系十八光年,按照现在的航速,再考虑到航程中的各种不确定因素,星舰地球可能在两千年后到达。
两千年,这个冷酷的数字再一次使现实和未来清晰起来。
即使考虑到冬眠因素,现在星舰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他们的人生之路只能是这二十个世纪的漫长航程中的一段。
而对于那些到达目的地的后代来说,NH558J2不过是一个中转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星舰地球能找到真正适合生存的家园。
其实,章北海的思考是异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适合人类生存,并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人择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与自然环境长期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在其他遥远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复,他飞向NH558J2的选择蕴涵了一种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新的人类文明将是永远在航行之中的星舰文明。
但章北海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够接受星舰文明的,可能是星舰地球的下一代人了,这一代人只能把一个想象中的像地球一样的行星家园作为人生的寄托。
这一次公民大会还确定了星舰地球的政治地位,会议认为,五艘飞船永远属于人类世界,但在目前情况下,星舰地球在政治上已经不可能属于三大舰队和地球世界,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
这个决议被发向太阳系,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沉默了许久才回信,没有表态,只有作为默许的祝福。
于是,人类世界现在分为三个国际:古老的地球国际、新时代的舰队国际和飞向宇宙深处的星舰国际。
最后一个国际只有五千多人,却携带了人类文明的全部希望。
第二次公民大会开始讨论星舰地球的各级领导机构的问题。
在会议开始时,章北海说:“我认为这个议程早了些,我们必须首先确定星舰地球的社会形态,之后才能决定需要什么样的领导机构。”
“就是说,我们首先需要制定宪法。”
东方延绪说。
“至少是宪法的基本原则吧。”
于是,会议在这个方向上展开讨论。
大多数人的思想倾向是:星舰地球处于严酷的太空环境中,自身的生态系统又十分脆弱,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必须建立一个纪律严明的社会,必须保证统一行动的意志。
于是有人提出:应该保留现有的军队体制。
这个想法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
“就是说,一个专制社会。”
章北海说。
“前辈,应该有个好听些的名称吧,我们本来就是军队。”
“蓝色空间”号舰长说。
“我认为不行。”
章北海决然地摇摇头,“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证生存的,发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
在航程中,我们要发展自己的科学技术,也要扩展舰队的规模。
中世纪和大低谷的事实都证明,专制制度是人类发展的最大障碍,星舰地球需要活跃的新思想和创造力,这只有通过建立一个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会才能做到。”
“如果前辈指的是建立一个现代地球国际那样的社会,星舰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条件。”
一名下级军官说。
“是的。”
东方延绪对发言者点点头,“星舰地球的人数很少,且有极其完善的信息系统,任何问题,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体公民讨论和表决,我们可以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
“也不行。”
章北海又摇摇头,“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说,星舰地球航行在严酷的太空中,威胁整个世界的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
人类社会在三体危机的历史中已经证明,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尤其是当我们的世界需要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的时候,你们所设想的那种人文社会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与会者都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个意思:那该怎么办呢?
章北海笑了笑说:“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个问题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答案,怎么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呢?
我想,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实践和探索的过程才能为星舰地球找到合适的社会模式,会后,全体公民应该对此展开充分的讨论……请原谅我干扰了会议的议程,还是按原来的议题进行吧。”
东方延绪从来没有见到章北海有那样的笑容,他很少笑,偶尔笑起来有一种自信和宽容,但他现在却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涩的歉意。
虽然会议的这段插曲没有什么结果,但章北海是一个思维极其缜密的人,像这样提出欠思考的意见又收回的事是绝无仅有的,东方延绪从中看出了一种漫不经心,这次会议上他也没有作记录,而以往会议上他作记录都很认真,舰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使用古老的纸和笔,这成为他的一个标志。
那现在是什么占据了他的思想呢?
会议转而讨论舰队领导机构的事,公民们倾向于认为:目前还不具备举行选举的条件,应该维持各舰的指挥系统不变,舰长为各舰的领导者,同时,由五位舰长组成星舰地球的权力委员会,对重大事务共同讨论做出决定。
而章北海则被所有与会者一致推选为权力委员会的主席,掌握星舰地球的最高权力。
随后,对这一决议举行了全体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过。
但章北海拒绝了这个使命。
“前辈,这是你的责任!”
“深空”号舰长说。
“在星舰地球,只有你拥有统领各舰的威信。”
东方延绪说。
“我想我已经尽了责任,现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纪。”
章北海淡淡地说。
散会后,章北海叫住了东方延绪,这时人们都已散去。
章北海说:“东方,我想恢复自己‘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位置。”
“执行舰长?”
东方延绪吃惊地看着他说。
“是的,重新给我对战舰的最高操控权限。”
“前辈,我可以把‘自然选择’号舰长的位置让给你,我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权力委员会和全体公民肯定都不会反对的。”
章北海笑着摇摇头,“不,你仍然是舰长,拥有舰长的一切指挥权,请相信,我不会对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执行舰长的权限干什么?
现在这个岗位还有必要吗?”
“我只是喜欢这艘飞船,这可是我们两个世纪前的梦想,你也知道,为了有一天能造出这样的飞船,我都做过些什么……”
章北海看着东方延绪,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惫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这使他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冷静又冷酷、深思熟虑行动果敢的强者,而是一个被往昔的沉重岁月压弯了腰的人。
看着他,东方延绪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关切和怜悯之情。
“前辈,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
对你在二十一世纪的行为,历史学家们有公正的评价:选择辐射驱动的研究方向,是人类宇航技术朝正确的方向迈出的关键一步,也许在当时,那……那是唯一的选择,就像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逃亡是唯一的选择一样。
而且,按照现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诉时效早就过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这你很难体会……所以,我对飞船有感情,比你们更有感情,总觉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离开它。
再说,我以后总得干些什么,有事情干,心里总是安定些。”
章北海说完后转身离去,他那疲惫的身影渐渐飘远,成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间中的一个小黑点。
东方延绪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洁白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涌出来,淹没了她。
以后又接连召开了几届公民大会,星舰地球的人们沉浸于创造新世界的激情中。
他们热烈地讨论这个世界的宪法和社会结构,制定各种法律,筹划第一次选举……不同军阶的军官和士兵之间,不同的战舰之间都有了充分的交流。
人们也在展望这个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舰地球成为未来文明雪球的一个内核,随着舰队到达一个又一个的行星系,这个雪球会不断扩大。
越来越多的人把星舰地球称为第二个伊甸园,这里将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源地。
但这样美好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星舰地球真的是伊甸园。
蓝西中校是“自然选择”号上的首席心理学家,他领导的第二战勤部是一个由心理学专业军官组成的重要机构,负责战舰在远程太空航行和作战中的心理工作。
当星舰地球开始她的不归航程时,蓝西和部下就像面对强敌进攻的战士一样高度紧张起来,按照过去演习过多次的预案,随时准备应付舰上各种可能出现的心理危机。
他们一致认为,目前最大的敌人无疑是“N问题”,即Nostalgia,思乡病。
这毕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永不回归的航行,“N问题”可能导致群体性的心理灾难。
蓝西指挥第二战勤部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包括建立与地球和三大舰队交流的专用通信频道,舰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与地球和舰队的亲友保持不间断的联系,收看两个国际的大部分新闻和其他电视节目。
虽然目前星舰地球距太阳已经有七十个天文单位,通信有九小时的时滞,但与地球和舰队的通讯质量还是很好的。
第二战勤部的心理军官们除了对有“N问题”迹象的对象进行积极心理辅导和调节外,还准备了应付大规模群体性心理灾难的极端措施:对失控的人群进行强制冬眠隔离。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虽然“N问题”在星舰地球中广泛出现了,但远未达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达到以前的常规远航时的程度。
蓝西开始时对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类的主力舰队覆灭后,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虽然距最后的末日还有两个世纪(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但从收到的新闻中看到,那个在大失败的沉重打击下陷入混乱的世界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对于星舰地球来说,不可能在太阳系的地球上寄托太多的东西了,因此,对于这样一个家园的思念自然也是有限的。
但敌人还是出现了,而且比“N问题”更为凶险,当蓝西和第二战勤部意识到时,他们的阵地已经失陷。
从以往太空远航的经验中蓝西知道,“N问题”总是首先在士兵和下层军官中出现,因为与高层军官相比,他们因工作和责任所占用的注意力较少,自我心理调节能力也较弱。
所以第二战勤部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层,而阴影却是从上层开始出现的。
蓝西首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星舰地球领导机构的第一次选举即将开始,这次选举是面向全民的,对于高层指挥官们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面临着从军官向政府官员的转变,他们的位置也将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将被来自下层的竞争者代替。
蓝西惊奇地发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高级指挥层,竟然没有人对这次将决定他们今后人生的选举给予太多的注意,他没有看到高层军官中的任何人进行过最起码的竞选活动。
谈到选举,他们都没有兴趣,这不由使蓝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会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军衔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开始出现。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内向,长时间地独处沉思,人际交流急剧减少,他们在各种会议上的发言也越来越少,很多人选择了完全沉默。
蓝西看到,阳光正在从他们的眼睛中消失,他们的目光都变得阴沉起来,同时,每个人都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阴霾,不敢与人对视,在偶尔的目光相遇时,会像触电似的立刻把视线移开……级别越高的人,这种症候越严重,同时还有向低层人群扩散蔓延的迹象。
心理咨询无法进行,所有人都坚决拒绝同心理军官谈话,第二战勤部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特别权力进行强制咨询,但谈话对象依然大都保持沉默。
蓝西决定必须与最高指挥官谈话,于是去找东方延绪。
本来,在“自然选择”号乃至整个星舰地球,章北海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退出竞选,只是履行执行舰长的职责,把舰长的指令传达给飞船控制系统。
其余时间,他便在“自然选择”号的各处流连,向各级军官和士兵了解飞船的详情,每时每刻都表露着对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
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静淡然,丝毫未受舰上群体性心理阴影的影响。
这固然与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关,但蓝西知道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远不如现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麻木是一种良好的自我保护机能。
同“自然选择”号上的许多男人一样,美丽的舰长一直是蓝西中校暗恋的对象,当他看到眼中失去阳光的东方延绪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时,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痛楚。
“舰长,对眼前发生的事,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些提示吧。”
蓝西说。
“中校,应该是你给我们提示。”
“你是说,对自己的状态,你什么都不知道?”
东方延绪黯淡的双眸中突然涌出无尽的忧伤,“我只知道,我们是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类。”
“你说什么?”
“这是人类第一次真正进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类在太空中飞多远,只是地球放出的风筝,有一根精神之线将人类他们与地球连在一起,现在这根线断了。”
“是的,线断了,最实质的变化在于:不是因为拉线的手松开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
事实上,在我们的精神中她已经消亡,我们这五艘飞船与任何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周围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了。”
“这确实是人类从未面对过的心理环境。”
“是的,在这种环境下,人类的精神将发生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东方延绪突然失语,眼中的忧伤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后仍被阴云覆盖的天空。
“你是说,这种环境下,人将变成新人?”
“是新人吗?
不,中校,人将变成……非人。”
东方说出的最后两个字让蓝西打了个寒战,他抬头看着她,她的目光并没有回避,但一片空白,蓝西只看到一扇对外界紧闭的心灵之窗。
“我是说,不是以前那种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你尽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东方接下来的话像是在梦呓,“也快轮到你了。”
情况继续恶化,在蓝西与东方延绪谈话后的第二天,“自然选择”号上发生了一起恶性伤害事件,导航系统的一名中校开枪击伤了同住一个舱室的另一名军官。
据受害者回忆,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来,发现受害者也醒着,就指责他在偷听自己的梦话,争执之中情绪失控,于是就开了枪。
蓝西立刻见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听到的是什么梦话?”
蓝西问。
“这么说他真的听到了?”
袭击者一脸恐惧地问。
蓝西摇摇头,“他说你当时根本没有说梦话。”
“就算说了又怎么样?
你们怎么能把梦话当真?
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一句梦话下地狱!”
蓝西最终也没有问出袭击者想象中的梦话的内容,于是就问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疗。
没想到这竟使得袭击者的情绪再次失控,他突然跃起死死扼住蓝西的脖子,直到宪兵进来才把他们拉开。
走出拘禁室后,一名听到刚才谈话的宪兵军官对蓝西说:“中校,不要再提什么催眠治疗,否则第二战勤部将成为全舰最痛恨的地方,你们都活不长的。”
蓝西只好与“企业”号战舰的心理学家斯科特上校联系,斯科特同时也是“企业”号上的随舰牧师(亚洲舰队的战舰上大都没有这个职位)。
现在,“企业”号和原追击舰队的其他三艘战舰仍在二十万公里之外。
“你那儿怎么这么暗?”
蓝西看着从“企业”号上传来的图像问。
斯科特所在舱室的球形舱壁被调得只发出黯淡的黄光,同时舱壁上还映着外部的星空图像,斯科特仿佛置身于一个迷漫着昏暗雾霭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即使这样,蓝西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的注视中迅速移开了。
“伊甸园正在暗下来,黑暗将吞噬一切。”
斯科特用疲惫的声音说。
蓝西之所以找斯科特,是觉得他身为“企业”号的牧师,很可能有人在忏悔中向他吐露了实情,他也许能给自己一些提示,但听到这话,又看到上校阴影中若隐若现的眼神,蓝西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于是,他把要问的话压下去,换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吃惊的问题:“第一个伊甸园发生过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园里重复吗?”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经出现了,第二伊甸园的毒蛇正在爬上人们的心灵。”
“这么说,你已经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缓缓地点点头,然后低下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像是在极力隐藏那出卖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园的将是谁?”
蓝西的声音有些发颤,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与上次不同,这次可能有人留下。”
“谁?
谁留下?”
斯科特长叹一声,“蓝中校,我说得够多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智慧果?
反正人人都要走这一步,不是吗?”
“去哪儿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与斯科特谈话后,心绪纷乱的蓝西停止了忙碌,听从上校的劝告开始静心思考。
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伊甸园冰凉湿滑的毒蛇也爬进了他的意识,他找到了智慧果并吃下了它,心灵中的最后一缕阳光永远消失了,一切没入黑暗之中。
在星舰地球中,一根无形的弦在悄悄绷紧,已经到了断裂的边缘。
两天后,“终极规律”号的舰长自杀了。
当时,他只身站在舰尾的平台上,平台在一个透明球形罩内,使得这里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样。
舰尾正对着太阳系方向,这时的太阳,只是一颗稍亮些的黄色星体,而这个方向是银河系旋臂外围,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显着它的深邃和广漠,让人的眼睛和心灵都没有依托。
“黑,真他妈的黑啊。”
舰长自语道,然后开枪自尽了。
在得知“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后,东方延绪预感到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她紧急召集两位副舰长在歼击机库的球形大厅会面。
在前往大厅的廊道中,东方延绪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回头一看是章北海,由于沉浸在阴郁的心境中,她这两天几乎把他忘了。
他打量着东方延绪,目光中充满着父辈的关切,这目光让东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因为现在在星舰地球中,很难再见到这样一双没有阴影的眼睛了。
“东方,我觉得你们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们心里好像都藏着什么事儿似的。”
东方延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前辈,你最近还好吗?”
“好,很好,到处参观、学习。
我现在正在熟悉‘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当然,只搞懂些皮毛,不过很有意思,想想哥伦布参观航空母舰时的感觉吧,我就是那样。”
现在看到章北海这样一个平静悠闲的人,东方延绪甚至感到一丝嫉妒:是的,他已经完成了自己伟大的事业,有权享受这样的平静。
现在,他从一个创造历史的伟人回归为无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护了。
想到这里,东方延绪说:“前辈,不要再向别人问你刚才的那个问题,不要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问呢?”
“问这些很危险,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点点头,“好吧,那我不问了,很感谢你能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公民,我就希望这样。”
东方延绪匆匆地道了别,自顾自飘去,她听到星舰地球的创立者在后面说:“东方,不管是什么事情,顺其自然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球形大厅的中央,东方延绪见到了两位副舰长。
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会面,是因为大厅空间开阔,有身处旷野的感觉,另外他们三人在这里好像处于一个洁白世界的中心,仿佛宇宙中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物,这都会令谈话时有一种安全感。
他们三人看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我们必须把事情明确了。”
东方延绪说。
“是的,每拖一秒钟都很危险。”
副舰长列文说,然后,他和井上明都转身看着东方延绪,意思很明白:你是舰长,你先谈。
但东方延绪没有这个勇气。
这是第二个人类文明的拂晓,这时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新的《荷马史诗》或《新圣经》的内容。
犹大之所以成为犹大,就是因为他最先吻了耶稣,与第二个吻的人有本质的区别。
现在也一样,第一个谈这件事情的人将是第二文明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为犹大,也有可能成为耶稣,不管是哪种可能,东方延绪都没有这个勇气。
但她必须承担自己的使命,于是做出了一个聪明的选择:没有回避两位副舰长的目光。
这个时候,语言已经没有必要,眼睛就能进行所有的交流,他们相互对视着,交错的目光像高速信息通道,把三个心灵联结起来,一切都在对视中飞快地交流着。
燃料。
燃料。
燃料。
航线上的情况还不明了,但已经探明的至少有两片星际尘埃。
阻力。
当然,穿越之后,飞船的速度将被尘埃阻力降至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
这时距目标星系NH558J2还有十多光年,最后到达需要六万年左右。
那就是永远到不了。
飞船也许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统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除非……
除非在尘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后加速。
可是燃料不够。
聚变燃料是飞船的唯一能源,还有其他地方要用: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可能的航向修正……
还有到达目标星系时的减速,NH558J2星比太阳的质量小得多,仅靠引力减速不能泊入轨道,要消耗大量燃料减速,否则就掠过了目标星系。
星舰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够两艘飞船的。
但要保险些,就只够一艘飞船了。
燃料。
燃料。
燃料。
“还有配件问题。”
东方延绪说。
配件。
配件。
配件。
特别是关键系统的配件:聚变发动机、信息和控制系统、生态循环系统。
不像燃料那么紧急,但却是长远生存的基础。
NH558J2没有适合生存的行星,不能定居和建立工业,也没有相应的资源,只有在补充燃料后飞向下一个星系才有可能建立生产配件的工业。
“自然选择”号的关键配件只有两份冗余。
太少了。
太少了。
除聚变发动机外,星舰地球的所有飞船上的关键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发动机配件在改装后也可以使用。
“往一到两艘舰上集中人员?”
东方延绪又说,这时,有声语言的作用只是引导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态循环系统和冬眠系统都容纳不了,现有的容量即使再增加一点人都是灾难性的。
“那么,现在明确了?”
东方延绪的声音又在空旷的白色空间中响起,像是沉睡中的人偶尔发出的梦呓。
明确了。
明确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这时,目光也沉默了,三个人仿佛被来自宇宙深处的雷霆所震慑,心灵在恐惧中颤抖,每个人都有把目光移开的强烈欲望,但东方延绪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稳定下来。
“别这样。”
她说。
别这样。
别放弃。
不放弃?
不放弃!因为别人不会放弃,我们放弃了,就会被逐出伊甸园。
为什么是我们?
当然也不应该是他们。
谁都不应该是。
但总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园只能容下数量有限的人。
我们不想离开伊甸园。
所以不要放弃!
三道即将离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织在一起。
次声波氢弹。
次声波氢弹。
次声波氢弹。
每艘舰都装备了。
用隐形导弹发射,很难防御。
三人的目光暂时分开了,他们的精神此时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需要休息。
当三双眼睛再次互相对视时,目光又变得飘忽不定了,像三点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太邪恶了!
太邪恶了!
太邪恶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可……他们怎么想呢?”
东方延绪轻声问,在两位副舰长的感觉中,这声音虽然细小,却像蚊鸣般在白色的空间里萦绕不绝。
是啊,我们不想成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想。
那我们还是魔鬼,否则怎么能无端地把别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们就不把他们想成魔鬼。
“问题没有解决。”
东方延绪轻轻摇摇头。
是的,虽然他们不是魔鬼,问题也没有解决。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
那么,假设他们也知道我们不是魔鬼。
问题仍在。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
再往下,这是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
怎么样打断这条猜疑链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这是太空为星舰地球设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它面前,交流没有任何意义。
只剩一个选择,只是谁来选的问题。
黑,真他妈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
东方延绪决然地说。
是不能拖了,在这片黑暗的太空中,决斗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绷断了。
每一秒,危险都在以指数增长。
既然谁先拔枪都一样,不如我们先拔。
这时,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说话:“还有一个选择!”
我们自愿牺牲。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
我们三人当然可以,但我们有权替“自然选择”号上的两千人做出这种选择吗?
三个人此时都站在一道锋利的刀刃上,被痛苦地切割着,而无论向刀刃的哪一侧跳都是坠入无底深渊,这是太空新人类诞生前的阵痛。
“这样好不好?”
列文说,“先锁定目标,再接着考虑吧。”
东方延绪点点头,列文立刻在空中调出了武器系统控制界面,打开次声波氢弹和相应运载导弹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选择”号为原点的一个球面坐标系上,二十万公里外的“蓝色空间”号、“企业”号、“深空”号和“终极规律”号显示为四个光点,
距离隐去了目标的结构,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点而已。
但这四个光点分别被四个红色的光环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绞索,表示这些目标已经被武器系统锁定!
被惊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时摇摇头,表示这不是自己所为。
除了他们,拥有武器系统目标锁定权限的还有武器控制和目标甄别军官,但他们的锁定操作都要得到舰长或副舰长的授权。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拥有直接锁定目标并发起攻击的权限。
我们真傻,他毕竟是一个两次改变历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这一切的人!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舰地球成立时,甚至更早,在得知联合舰队毁灭时……他真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像那个时代的父母一样,一直在为孩子们操着心。
东方延绪以最快的速度飞过球形大厅,两位副舰长紧跟着她。
他们出门后又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章北海的舱室门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悬浮着他们刚才看到的同一个界面。
他们想冲进去,但“自然选择”号起航逃亡时的那一幕又出现了:他们撞在舱壁上,没有门,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你干什么?”
列文大喊。
“孩子们。”
章北海说,他第一次对他们用这个称呼,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够想象出他那平静如水的目光,“这事就由我来做吧。”
“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是吗?”
东方延绪大声说。
“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了去任何地方。”
章北海说着,继续进行武器发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虽然很不熟练,但每一步都正确。
泪水从东方的双眼涌出,她喊道:“我们一起去好吗?
让我进去,我们一起下地狱!”
章北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操作。
他设定了导弹的手动自毁功能,可以在飞行途中由母舰操控自毁,完成这一步后他才说:“东方,你想想,我们以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吗?
绝不可能,但现在我们做出了,太空使我们变成了新人类。”
他把导弹战斗部距目标最近的爆炸距离设为五十公里,这样可以尽量避免对目标内部设施的破坏,但即使再远些,也处于对目标内部生命的杀伤距离之内,“新的文明在诞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
他拆除了氢弹战斗部三道保险锁中的第一道,“未来回头看看我们做的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们,我们不会下地狱的。”
第二道保险锁也被拆除。
突然,警报声响彻飞船,如同来自黑暗太空的万鬼哭号,显示界面从半空中像雪片般疯狂地跳出,显示着已经突破“自然选择”号防御系统的来袭导弹的大量信息,但没有人来得及看了。
从警报响起到来袭的次声波氢弹爆炸,只间隔了四秒钟。
从“自然选择”号最后传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钟就明白了一切。
他本以为自己在两个多世纪的艰难历程中已经心硬如铁,但没有发现心灵最深处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在做出最后决断前他曾犹豫过,曾经努力抑制住心灵的颤抖,正是心中这最后的柔软杀了他,也杀了“自然选择”号上的所有人,在长达一个月的黑暗对峙中,他只比对方慢了几秒钟。
三颗小太阳亮起,照亮了这片黑暗的空间,它们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把“自然选择”号围在正中,平均距离飞船约四十公里。
核聚变火球的持续时间为二十秒,这期间火球在以次声波频率闪烁,但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从传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钟时间里,章北海转向东方延绪方向,竟笑了一下,说出了几个字:“没关系的,都一样。”
对这几个字有猜测的成分,他没来得及说完,强大的电磁脉冲已经从三个方向到达,“自然选择”号巨大的舰体像蝉翼般振动起来,振动的能量转化为次声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雾笼罩了一切。
攻击来自“终极规律”号,它向星舰地球的其他四艘飞船发射了十二枚装载着次声波氢弹弹头的隐形导弹,向二十万公里外的“自然选择”号发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时间,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飞船发射的导弹同时到达起爆位置。
“终级规律”号上接任自杀舰长的是一位副舰长,但究竟是谁做出了这个终极抉择并首先发动攻击的却不得而知,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终极规律”号并没有成为伊甸园最后的幸运儿。
在追击舰队其他三艘战舰中,“蓝色空间”号做好了应对意外事变的准备,在受到攻击前,它的内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员都穿上了航天服。
由于真空条件下不可能产生次声波,所以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只是舰体在超强的电磁脉冲中受到了轻微损伤。
当核弹的火球刚刚亮起时,“蓝色空间”号就开始了反击。
首先使用反应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击,“终极规律”号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马射线激光击中,舰体被灼出了五个大洞,内部迅速被火焰吞没,并发生了局部爆炸,丧失了一切作战能力。
“蓝色空间”更为猛烈的攻击接踵而至,在连续的核导弹和暴雨般的电磁动能弹攻击下,“终极规律”号发生了剧烈爆炸,其中人员无一生还。
几乎在星舰地球发生这场黑暗战役的同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侧也发生了同样的惨剧:“青铜时代”号对“量子”号发起突然攻击,同样使用次声波氢弹杀死了目标飞船内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标完整的舰体。
由于这两艘飞船传回地球的资料比较少,人们不清楚两舰之间发生了什么。
虽然都在大毁灭中进行过剧烈的加速,但两艘飞船都没有像追击舰队那样进行过减速推进,所以它们存留的燃料应该比星舰地球充裕。
无际的太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类。
在“终级规律”号爆炸形成的不断扩散的金属云中,“蓝色空间”号靠近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企业”号和“深空”号,收集了它们的所有聚变燃料,随即开始拆卸各种部件,之后,“蓝色空间”号又飞到二十万公里之外的“自然选择”号旁边,做了同样的事情。
这期间,星舰地球像一个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经死亡的巨舰的舰体上,点缀着无数的激光焊花,如果章北海还活着,此景一定会让他想起两个世纪前的“唐”号航空母舰。
“蓝色空间”号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战舰的残骸围成巨石阵的形状,构建了一处太空陵墓,在这里,为黑暗战役中的全体死难者举行了葬礼。
“蓝色空间”号身着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组成的方阵悬浮在陵墓的中央,他们是星舰地球现存的全体公民。
在他们周围,飞船巨大的残骸像山峰般围成一圈,残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二十七名死者的遗体就放在这些残骸中,活着的所有人都处于残骸的阴影里,仿佛置身于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残骸间的缝隙透进银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礼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静的,太空新人类已经度过了婴儿期。
一盏小小的长明灯亮了起来,它是一个只有五十瓦的小灯泡,旁边还有一百个备用灯泡,可以自动替换损坏的灯泡,长明灯的电源来自一个小型核电池,可以连续亮几万年。
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烛光,在残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晕,那片被照亮的钛合金壁上镌刻着所有死难者的名字,没有墓志铭。
一小时后,太空陵墓被“蓝色空间”号加速的光芒最后一次照亮,陵墓将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几百年后,将在星际尘埃中被减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在六万年后到达NH558J2,而在这五万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已经从这里飞向下一个星系。
“蓝色空间”号驶向太空深处,它携带着充足的聚变燃料,以及八倍冗余的关键配件。
飞船内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人们就在船体上附加了几个外部存贮舱,使得这艘飞船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非常庞大粗陋的不规则体,但更像一个远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青铜时代”号也加速离开了“量子”号的废墟,飞向金牛星座方向。
“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来自一个光明的世界,现在却变成了两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经光明过,创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质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来宇宙变成了燃烧后的灰烬,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
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对“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的谩骂和诅咒排山倒海般涌向外太空,但两艘飞船没有任何回应,它们切断了与太阳系的一切联系,对于这两个世界来说,地球已经死了。
两艘黑暗之船与黑暗的太空融为一体,隔着太阳系渐行渐远。
它们承载着人类的全部思想和记忆,怀抱着地球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恒的夜色中。
“这就对了!”
这是罗辑在得知太阳系两侧发生的黑暗战役时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丢下一脸茫然的史强,独自跑出房间,狂奔穿过小区,面对着华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他对着天空喊道。
这时正是深夜,可能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今天大气的能见度很好,能看到星星。
然而星空远没有21世纪那么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
星空显得稀疏了许多,但罗辑还是找回了两个世纪前那个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觉。
这时,作为普通人的罗辑消失了,他再次成为一个面壁者。
“大史,我手里有人类胜利的钥匙!”
罗辑对跟过来的史强说。
“哦?
呵呵……”
史强略带嘲讽的笑让罗辑从亢奋中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不相信。”
“那现在该做什么呢?”
史强问。
罗辑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绪飞快地跌到了谷底。
“做什么?
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试试吧,就算是尽到面壁者的责任。”
“需要找哪一级?”
“最高层。
联合国秘书长,或者舰队联席会议主席。”
“这怕是不容易,咱们现在都是老百姓……不过总得试试吧,你只能……嗯,先去市政府,找市长。”
“那好,我这就去市里。”
罗辑站起身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大小是个政府官员,要见市长比你容易些。”
罗辑仰头看看天空问:“水滴什么时候到地球?”
“新闻上说再有十几个小时就到了。”
“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吗?
它的使命不是毁灭联合舰队,也不是攻击地球,它是来杀我的,我不想到时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发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声,“不是还有十几个小时吗?
到时候我离你远点儿就是了。”
罗辑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不拿我说的当回事,那干吗要帮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边的事,我这人做事总是稳妥起见。
既然两百年前从几十亿人里把你选出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吧?
如果在我这儿耽搁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
要是上边也不把你当回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不就进一次城嘛。
不过有一点:说现在飞向地球的那个玩意儿是来杀你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杀人的事儿我熟悉,就算凶手是三体人,这也太离谱了。”
罗辑和大史两人在凌晨到达旧城中的地下城入口时,看到入城的电梯还在正常运转。
从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携带着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电梯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个人。
“是冬眠者吧?
都在向上走,你们下去干什么?
城市里很乱。”
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他的衣服上不断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闪耀,仔细一看,原来是联合舰队毁灭时的影像。
“那你下去干什么?”
史强问。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处,下去拿些东西。”
年轻人说,对他们点点头,“你们地面上的人就要发财了,我们在地面没有房子,上面房子的产权大部分是你们的,我们上去后只好从你们手中买。”
“地下城一旦崩溃,那么多的人都要拥到地面上,那时大概没什么买卖之说了。”
史强说。
缩在电梯一角的那个中年人听着他们的话,突然把手捂在脸上伤心地叫道:“噢,不,噢——”然后蹲下去哭了起来。
他的衣服上映着一幅很古典的《圣经》画面:赤裸的亚当和夏娃站在伊甸园的树下,一条妖艳的毒蛇在他们之间蠕动着,不知是不是象征着刚刚发生的黑暗战役。
“他这样的人很多。”
年轻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说,“心智不健全。”
他的双眼亮了起来,“其实,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是最美的时光。
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机会,人们可以抛弃一切忧虑和负担,完全属于自己。
像他这样子真是愚蠢,这时最负责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时行乐。”
电梯到达后,罗辑和史强走出出口大厅,立刻嗅到空气中有股怪味,是燃烧发出的。
与以前相比,地下城里的光线亮了些,但这是一种让人烦躁的白光。
罗辑抬头看看,从巨树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顶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这空白让他想起曾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飞船上的球形舱。
草坪上散落着纷乱的碎片,都是从巨树建筑上掉落下来的。
不远处有几辆坠毁的飞车残骸,在一辆正在燃烧的残骸旁边围了一圈人,不断地把从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进火里,有人还把自己闪亮着图像的衣服扔了进去。
一处破裂的地下管道喷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浑身湿透的人在周围孩子般地嬉戏,不时齐声发出兴奋的尖叫,四散开来躲避从巨树上落下来的碎片,然后又聚集起来狂欢。
罗辑再次抬头观望,发现巨树上有几处闪着火光,消防飞车尖啸着警笛,吊着从树上拆下的失火的树叶从空中飞过……他发现,在街上遇到的人分为两类,电梯中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代表。
一类人情绪低落,目光呆滞地走过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坪上,忍受着绝望的煎熬,现在,绝望的原因已经从人类的失败转移到目前面临的生活困境;另一类人则处于一种疯狂的亢奋状态,用放荡不羁来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乱,罗辑和史强等了半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当无人驾驶的飞车载着他们穿行于巨树间时,罗辑又想起了在这座城市中的恐怖经历,感到像坐过山车般的紧张,好在飞车很快就到达了市政厅。
史强以前因工作关系来过几次市政厅,对这里比较熟悉。
经过再三的联系,终于得到了市长接见的许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
费此周折是在罗辑的预料之中,市长答应接见倒使他有些意外: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们又是这样的小人物。
吃午饭时史强告诉罗辑,这位市长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来是市政府主管冬眠者事务的官员,可以算是史强的上级,与他比较熟。
“他是咱们老乡。”
史强说。
在这个时代,老乡这个词的涵义由地理变成时间,并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这个称呼,只有在相近的时间进入冬眠的人才算老乡。
在跨越漫长岁月之后相聚,时间老乡之间比以前的地理老乡更亲密了一层。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他们才见到了市长。
这个时代的高级官员一般都有明星气质,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当选,但现任市长长相平平。
他的年龄和史强差不多,只是瘦了许多,有一个特点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着一副眼镜,肯定是两百年前的老古董,因为即使是隐形眼镜也早就消失了。
但以前戴眼镜的人一旦不戴了,总感觉自己的相貌有问题,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视力恢复了也戴着平光眼镜。
市长看上去一脸疲惫,从椅子上站起时都显得吃力。
当史强抱歉打扰并祝他高升时,他摇摇头说:“这个不堪一击的时代,我们这些皮实的野蛮人又能派上用场了。”
“您是地球上职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谁知道呢?
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可能还有老乡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长呢?
精神崩溃了?”
“不不,这个时代也有坚强的人,他一直很称职,但两天前在骚乱地区的一次车祸中遇难了。”
市长看到史强身后的罗辑,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罗辑博士,你好!我认识你,两个世纪前我还是你的崇拜者呢,因为在那四个人中你最像面壁者,当时真猜不透你想干什么。”
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两人心凉了半截的话,“你是我在这两天里接待的第四个救世主了,还有几十个在外面等着,但我实在没有精力见他们了。”
“市长,他和他们不一样,两个世纪前……”
“两个世纪前他从几十亿人中被选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打算见你们,当然,”市长指指史强,“我找你还有其他事,咱们完了再谈。
现在说你们的事吧,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先别谈你们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长,先说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罗辑和史强说明来意后,市长立刻摇摇头,“就是我想帮你们也做不到,我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层反映,这个高层比你们想见的要低,只是省和国家的领导人,但连这都很困难,你们应该知道,现在最高层在处理更大的麻烦。”
罗辑和史强一直在关注新闻,当然知道市长说的更大的麻烦是什么。
在联合舰队全军覆没后,沉寂了两个世纪的逃亡主义迅速复活。
欧洲联合体甚至制定了一个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签方式决定首批十万名逃亡人选,这个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过了。
但在抽签结果出来后,大多数没有抽中的人都反悔了,因此发生了大规模的骚乱,公众转而一致认为逃亡主义是反人类的罪恶。
当外太空中幸存的战舰之间的黑暗战役发生后,对逃亡主义的指控又有了新的内容:事实证明,当与地球世界的精神纽带剪断后,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将会发生彻底的异化,即使逃亡成功,那么幸存下来的也不再是人类文明,而是另一种黑暗邪恶的东西,和三体世界一样,这东西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和敌人,它还得到了一个名称——负文明。
随着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众对逃亡主义的敏感也达到了顶峰,舆论警告说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击地球前出逃。
所有太空电梯的基点和航天发射基地周围都有大量的人员在聚集,扬言要关闭所有进入太空的通道。
他们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个时代全球公民都有拥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激光枪。
一支激光手枪当然不会对太空电梯的运载舱和起飞中的航天器构成威胁,但与传统枪支不同的是,大量的激光枪可以使光束在一个点上聚集,一万支手枪如果同时照射一点,将无坚不摧。
聚集在太空电梯基点和航天基地周围的人少则几万,多则上百万,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携带了武器,当发现运载舱上升或航天器起飞时,这些人会不约而同一起拔枪照射,因为激光的直线弹道使瞄准很精确,所以大部分的光束都会聚集在目标上并将其摧毁。
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与太空的交通联系几乎中断了。
骚乱在发展,近两天,攻击的目标转向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
因为网上有大量谣言,说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飞船,于是,它们便受到地球民众的集体攻击,不过由于距离遥远,激光束到达时已经发散减弱,加上太空城都处于旋转中,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
而这项活动已成为末日时代全人类的一项集体娱乐。
在当天下午,欧联的三号太空城“新巴黎”同时受到北半球上千万支激光手枪的照射,导致城中的气温急剧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
这时从太空城中看去,地球比太阳还亮。
罗辑和史强都没有再说什么。
“在冬眠移民局的时候,我对你的工作印象很深。”
市长对史强说,“还有郭正明,你好像认识他吧,他刚升任市公共安全局长,他也向我推荐你,我希望你能到市政府来工作,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史强略一思索,点点头,“等我把小区的事安顿一下就过来,现在城市的情况怎么样了?”
“情况在恶化,不过还在控制之中,现在重点维持供电感应场的运行,感应场一旦停止,城市就彻底崩溃了。”
“这种骚乱和我们那时可不一样啊。”
“是不一样。
首先根源不一样,这是由对未来彻底的绝望引起的,十分难办;同时,我们能用的手段比那时也少得多。”
市长说着,从墙上调出一幅画面,“这是现在的中心广场,从一百多米的高度俯拍的。”
罗辑知道,中心广场就是大低谷纪念碑所在的地方,他和大史曾在躲避被KILLER病毒控制的飞车时去过那里,现在俯视那里,纪念碑和周围的那一小片沙漠都看不见了,整个广场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白色的颗粒蠕动着,像一锅煮着的大米粥。
“那都是人吗?”
罗辑疑惑地问。
“裸体的人,这是超级性派对,现在人数已过十万,还在增加。”
这个时代两性关系和同性关系的发展已远远超出罗辑的想象,对一些事现在也见怪不怪了,不过这个情景还是令他和大史极为震撼,罗辑不由得想起《圣经》中人类接受十诫前的堕落场面,典型的末日景象。
“这种事,政府怎么就不制止?”
史强质问道。
“怎么制止?
他们完全合法,如果采取行动,犯罪的是政府。”
史强长叹一声,“是,我知道,这个时候警察和军队也干不了什么。”
市长说:“我们翻遍了法律,也找不到能够应付目前局势的条文。”
“城市变成这样,真不如让水滴把它撞掉算了。”
大史的话提醒了罗辑,他急忙问:“水滴还有多长时间到地球?”
市长把那幅壮观的淫乱画面切换成另一个实时新闻频道,上面显示了一幅太阳系的模拟图,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了水滴的航迹。
那是一条类似于彗星轨道的陡峭轨道,末端已经接近地球。
右下角有一个走动的倒计时,显示水滴如果不减速,将在四小时五十四分钟后到达地球。
同时在其下方还有滚动的文字新闻,正在显示有关专家对水滴的分析。
与笼罩全球的恐慌不同,科学界是最先从大失败的震撼中恢复理智的,这种分析十分冷静。
分析认为,尽管人类目前对水滴的驱动方式和能量来源一无所知,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装置目前也遇到了能量消耗问题,在完成了对联合舰队的毁灭性打击之后,它朝太阳方向的加速十分缓慢。
它曾近距离掠过木星,但对处于木星轨道的三大舰队的基地完全不予理会,而是借用木星的引力进行加速,这一举动更明确地证实了水滴的能量有限且已经过量消耗的猜测。
科学家们都认为,有关水滴要撞穿地球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但它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罗辑说:“我必须走了,否则这座城市真的要毁灭了。”
“为什么?”
市长问。
“因为他觉得水滴是来杀他的。”
史强说。
“呵呵呵……”市长的笑容很僵硬,显然他很长时间没笑了,“罗辑博士,你是我见过的最自作多情的人。”
从地下城上到地面后,罗辑和史强便立刻驾车离去,由于地下城的居民大量拥出,地面的交通也变得拥挤起来,他们用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出旧城区,驱车沿着高速公路全速向西行驶。
从车上的电视机中看到,水滴以每秒七十五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没有减速的迹象,按这样的速度,将在三小时后到达。
随着地下城供电感应场强度的减弱,车速慢了下来,开车的史强用上蓄电池才保持了车速,他们驶过包括新生活五村在内的大片冬眠者居住区,继续西行。
一路上,两人沉默着,很少说话,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视中的实时新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