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到十分钟,尹谌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打开门,唐柊一身毛衣毛裤,脚下踩着一双毛茸茸的大耳狗棉鞋,见尹谌穿着短袖和塑料凉拖,惊道:“你不冷吗?”
尹谌转回身:“不冷。”
进门的时候脚碰到门口坏掉的半块砖,唐柊一个没稳住身体前倾栽向尹谌,双手急急攀住他的腰身,额头顺势抵上他后背,感觉到尹谌的躯体明显一僵,忙松手站回去:“滑了一下,不好意思。”
“没事。”恢复自由的尹谌继续往里走,“小心脚下。”
唐柊就很小心地看脚下,一小步一小步跟着挪,跟进房间里才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你妈妈在家吗?还没跟她打招呼呢。”
“她已经睡了。”尹谌说着拧开桌上的台灯,“这个亮度够吗?”
唐柊抬头观察了下,这间屋子连个顶灯都没有,唯一的照明就是桌上的台灯。环顾四周,房间也很小,设施简单到有些简陋,完全不像会弹钢琴的贵公子住的地方。
联系他是单亲家庭,还是从首都搬来的,唐柊脑补了一出家道中落的富家公子无奈迁居贫民窟的戏码,心中不禁唏嘘——都说由奢入俭难,Beta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啊。
“够,足够了。”唐柊同情心大作,拍胸脯道,“我带了蟑螂药来,在门缝、墙角放一点就好了,很简单的,包在我身上。”
尹谌“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杯子出去了。
少了一个人,屋里总算能转得开。唐柊捞起袖子预备大显身手,先从口袋里拿出一管膏状蟑螂药,然后动作娴熟地开盖,蹲下开始搜寻阴暗角落。
尹谌捧着两杯水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跪趴在地的唐柊。只见他上半身埋在书桌里面,留了两瓣屁股撅在外面扭动,双脚蹬着地板做支撑,挣扎中半只没穿袜子的脚从棉鞋里露出来,脚后跟雪白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起一层淡淡的粉。
只停留一秒,尹谌便移开目光,把杯子放在桌上:“你起来,我来吧。”
“不用不用。”唐柊的声音从桌子底下传来,“药我已经放好了,正在抓那只大胆出门挑衅你的小强呢……欸呀,又跑了!”
尹谌心道你这样咋咋呼呼能抓住就奇怪了,把台灯往桌边移了移,让光打在地上,接着蹲下过去帮忙。
“捉到了捉到了!”
刚凑近,唐柊就欢呼起来,身体急速后退时没顾着头顶,脑袋撞到桌板的同时身体一歪往斜后方倒去,随着重力正好坐在尹谌身上。
尹谌被挤坐在地,一只手后撑,另一只手虚虚地护了唐柊一下,见他坐的挺稳,放下手扶身后的床沿:“没事吧?”
事发突然,唐柊两只手都搭在尹谌的腿上,比自己高好几度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一层布料传到手心,鼻间传来沐浴后清爽的薄荷香,后背贴着的胸膛也很暖。唐柊整个人像被包裹在热乎乎的蒸汽里,呆呆地说:“啊?没、没事。”
扶着桌子慢吞吞站起来,为了缓解尴尬,唐柊没话找话:“你身体好热啊哈哈,怪不得蟑螂喜欢围着你转。”
说完又想打自己的嘴巴,说“体温好高”不就完了吗?“身体好热”……怎么听怎么奇怪。
好在尹谌并不在意,抽了张纸给唐柊擦手,指了指桌上:“喝水,热的。”
完成使命的唐柊先去洗了个手,然后安心地坐了下来,把刚才抓到的蟑螂用纸巾包好放在桌上,又担心尹谌害怕,捏着纸包到处找垃圾桶。
垃圾桶没找到,在桌角发现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上头画着一只很眼熟的大耳狗。
上次未经允许拿他本子的后果唐柊还记得,这回就谨慎了许多,指指桌角的笔记本:“原来你也会画画啊。”
房间只有一张椅子,尹谌挪到床边去坐了,闻言抬眼看过来:“不会,描的。”
唐柊明知故问:“描的哪里的?”
尹谌:“你的笔记本。”
唐柊眯起眼睛笑:“下次我多画几个不一样的给你描。”
尹谌本想说就闲着没事随便描描,见唐柊一脸期待,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嗯,别画太难的。”
高二年级的第二次月考安排在11月上旬,考前有一天假,考完又有两天假。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十五中要被征用为作文比赛的考场,老孙早上来教室宣布下午三四组的男生下课后去学校南头的综合楼帮忙打扫卫生。
这让作为第四组男生贺嘉勋很是不服:“为什么是三四组,一二组的呢?”
老孙:“一二组男生负责搬桌子,要不你跟他们一块儿?”
两权相害取其轻,贺嘉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还是打扫卫生吧。”
后天就月考,热衷于临时抱佛脚的唐柊一整天没打瞌睡也没走神,抱着书聚精会神地啃了一天。
下午第三节课下,整队去综合楼的时候唐柊还带着本子和笔,到地方随便转悠一圈擦了两扇玻璃,就找了个无人的安静教室,蹲在墙角刷题。
综合楼统共上下三层,还有隔壁班的一起打扫,闲着找不到活儿的人多了,就有几个跟唐柊一样私心想摸鱼干点别的。
在赶走几个打算躲到这里抽烟的男生之后,唐柊好不容易理出来的思绪被搅得一团乱。隔着门板又听见往这边来的脚步声,唐柊烦不胜烦,等门一被推开就吼道:“要抽烟去小花园,信不信你一掏打火机我就按报警……”
“器”字没说出来,因为看清了门口站着的人。
尹谌面无表情地把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展示给唐柊看:“没带打火机。”
唐柊悻悻地收了声,侧身让人进来。
尹谌进来就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摸出手机靠在椅背上玩,显然也是来偷懒的。
见他这么正大光明,唐柊也有了底气,把阵地从墙角转移到教室中央,习题册摊在桌上继续啃。
特地换了本英语的,遇到不懂的、似懂非懂的,还有懂装不懂的,就用胳膊肘碰一下身边的尹谌:“这题选什么啊?”
尹谌便会把目光斜斜地扫过来,口中念一遍题目,然后很快地说出正确答案,并提一下这题考的知识点。
他念英文很好听,之前英语老师批唐柊语感太差,让找些英语广播听听,唐柊就听了一段时间的BBC代替睡前读物,此刻尹谌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一口流利英音,听得唐柊熏熏然,一会儿想睡觉,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快飘起来了。
大概是发现他没在认真听,尹谌拿起桌上的笔,圈了文章里的一个单词:“这个,什么意思?”
唐柊像上课走神被抓包的学生,凑过去看了半天,有点眼熟。
尹谌用笔尖点了点单词:“念。”
唐柊挣扎片刻:“累、累个提舞?”
尹谌:“……”
唐柊调整了一下:“累个忒舞?”
尹谌把首字母“n”圈上:“Negative.”
唐柊:“累累内、内个忒舞。”
尹谌再次示范:“Negative,消极的,否认的。”
唐柊舌头都快闪了:“累、累内个忒舞,消极的,否认的……”
尹谌:“念十遍。”
N城的方言n、l不分,说普通话的时候就有点拗不过来,换成英语也无法完全避免这个问题。
土生土长的N城本地人唐柊磕磕巴巴念了十遍,估摸着有七八遍是错的。眼看着尹谌的脸色越发阴沉,眉心都打褶了,唐柊三十六计认错为上计:“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笨了,等我晚上回去练练,明天再……”
“我说你笨了吗?”尹谌转过来面向唐柊,“跟我念,N城人喝牛奶。”
唐柊咽下一口唾沫:“l……哦不n、N城人喝流赖。”
“牛奶。”
“流……牛赖。”
“牛、奶。”
“流流牛、赖。”
“继续,牛——奶——”
“流——奶——”
唐柊越念越羞耻,不只是这个词的问题,主要是嫌弃自己太蠢了,舌头都控制不住。
尹谌大概是彻底没了耐心,放下笔不说话了。
唐柊又羞又急,恨不得把舌头扯出来打一顿。正纠结着该怎么道歉,忽而听见一声轻笑,抬头一看,尹谌那张万年冰山脸竟出现了类似笑容的表情。
只见他薄唇微扬,弧度很浅:“慢慢练,不着急。”
刚才还焦躁不已的心情因为这句安抚瞬间沉淀下来。
做完一条理解,距离下课还有十来分钟。尹谌趴在桌上睡觉,唐柊蹑手蹑脚站起来,走到教室后面拿起一把扫帚,开始做今天来这里该做的事。
这是一间音乐教室,十五中高二就不安排音乐课了,高一的音乐课也多被主课老师霸占,所以这教室空荡荡的只有几把桌椅,到处都是灰尘。
靠窗的墙角摆着一架用白布罩着的立式钢琴,唐柊经过好几次,终是没忍住,掀开罩布,搬起琴盖,好奇地伸手按向一个白键。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钢琴,没想到这家伙体积没多大,居然能在空旷的教室里发出如此浑厚的声音。急着收回手已经晚了,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尹谌把脸从臂弯里抬起来,迷瞪瞪地看向这边。
唐柊立刻装傻,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你继续睡,继续睡。”
装着装着就入了戏,从这头扫到那头,又找了块抹布擦起了桌子,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劳动使人快乐。
直到耳边传来一串叮叮咚咚的琴声。
尹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钢琴前,先把右手放上去,按了几个音,接着抬起左臂,双手配合着弹起一段耳熟能详的旋律。
是《小星星》。
这支儿歌在唐柊印象中就是简谱上的1155665,尹谌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左手加了动听的和弦,使简单的旋律听起来更丰富、更有层次感。
重复了两遍主旋律之后,还加快速度弹起了变奏版,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过了一会儿,渐渐又慢了下来,左手爬格子一样来回跳跃着敲击键盘,右手仍是轻缓的,强弱不同的两段融合在一起,给这段活泼的旋律添上一份静谧的温柔。
夕阳西下时分,晚霞透过窗户洒进来,唐柊站在教室的一端,望着站在另一端弹琴的尹谌。
琴凳不知去哪儿了,他就站着弹。被落日余晖笼罩的侧颜深邃中带着几分慵懒,他背脊挺直,脖颈微弯,视线落在琴键上,音符在指间流淌,校服袖子上的小白花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他弹得很随性,记得谱子的地方弹得飞快,记不清的地方就放慢速度,唐柊却觉得很好听,很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乐曲了。
唐柊不由得跟着哼唱起来,身体也跟着节奏左右摇晃,琴声突然停止的时候他还陶醉其中,根本没反应过来。
嘴巴没刹住车,一句稚嫩的“满天都是小星星”响在空旷的教室里,唐柊瞪圆眼睛捂住嘴,看见尹谌稍稍侧头,面向自己。
尹谌站在朦胧的光里,再次弯起唇角:“不是会唱吗?”
晚自习第一节课,唐柊纠结再三,给尹谌写了张小纸条: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知道自己唱歌难听,所以从不在别人面前开嗓,每次都找借口推脱,不想身上又多添一个笑料。
过了约莫五分钟,纸条传了回来,尹谌在他的字下面另起一行: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说的是他不仅会弹钢琴,还弹得很好的事。
唐柊把这段对话看了好几遍,尤其是尹谌那行。明明是在拜托人家,字却写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看这架势就随口一说,其实压根没在怕的。
但唐柊还是很开心。
他把这张小纸条叠好,拉开笔袋,塞进最里面的夹层里。
仿佛藏起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