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围棋圣手和围棋俗手

  江紫的发髻凌乱,被刺掉的几缕头发正好是最显眼的地方,此刻她的美人尖没了,反倒还凹下去一道。
  发钗也不知掉落何处,只余满头乱发。
  被吓到失了血色的整张脸暴露在众人面前,毫无孱弱的美感,反而是狰狞异常。
  如果江若弗今日反击的时候,和江紫一样毫不留情,那现在江紫就再也没有站在这里的机会。
  温孤齐站在起点,淡淡道,
  “你输了。”
  依照赌约,江紫其实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可是她这样狼狈,将自己最恶毒也最丑陋的一面都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而且输得这样彻头彻尾,这箭靶红心上,一支她的箭都没有。
  在众人眼中,她根本都没有与江若弗相比的资格。
  而且江紫本来,是想要赢的。
  她笃定主意,要借射箭之机,稍稍伤江若弗的脸,一定要毁了她的模样,这样一来温公子不会再对江若弗如此执着,她江紫是既赢了比赛,下了内史府的面子,又让江若弗和温清岑这两个名字从此再无写在一张名帖上的可能。
  至于后果?
  这不过就是一场意外,就算是要责难下来,江若弗不过是一个娼妓所生的庶女。
  内史府难不成能为了江若弗和中大夫府翻脸吗?
  她顶多被自己父亲责罚跪几天佛堂,禁足一段时间,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可是对于江若弗来说,这就是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损失了。
  但江紫错估了一点。
  她对上的不是江若弗,而是陈王世子温孤齐。
  她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
  哪怕温孤齐用的是江若弗的身体,都一样能够轻松压制她,以压倒之势取胜。
  温孤齐没有再看江紫,而是转身离去。
  在众人眼中,便是江紫这种阴险小人,手下败将,江若弗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不少人不由自主跟着温孤齐而去,温孤齐俨然成了人群中心。
  有人上前与他搭话,温孤齐只是淡淡应几句。
  跟在身后的人有男有女。
  温孤齐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号召力,不必一字一句就能令众人聚集向他而来。
  天生就是众星捧月的人,无论以怎样的躯壳存在,以怎样的过往出现。
  只要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看向他。
  江舒云都被惊得捂紧心脏,俨然是仍旧无法从方才的惊艳和震撼之中自拔。
  从第一次见若弗,她只身敌众人,桃枝一横众人倒,哪怕及腰长发不束,任由其随风而动。
  她有这种魅力。
  能惊心动魄,扬其风华无双。
  从前只有她一个人见过,
  如今已有世人得见,扺掌惊叹,蜂拥而上。
  只是江舒云却心底漫出一股苦涩,
  听闻顾公子喜欢英姿飒爽的女子,也许若弗这一种,恰是他喜欢的类型。
  明日花朝宴,若弗是要去的,她只需要举手抬足一瞥,就足够吸引众人的视线。
  他又怎么可能看不见。
  围场的风吹得衣裙压不住地飞舞,心慌意乱在风中愈重。
  ——
  在这种情况下再见一次陈璟,倒是江若弗没想过的。
  她以为再见会是尴尬无言。
  但如今她是世子。
  世子和陈璟见面如何会尴尬。
  陈璟坐在她对面摆着棋子,
  “明日花朝宴了。”
  江若弗不懂陈璟什么意思。
  陈璟没有抬眸,只是苦笑,
  “花朝宴我不去了。”
  “本来好好的花朝宴,想必她见到了我反而不开心吧。”
  “而且,华胜还在她那里,哪怕她能多留一天我的华胜,我也满足了。”
  江若弗闻言,被茶水呛得连声咳嗽。
  “咳咳,你说咳什么?”
  陈璟俊美温润的眉目只余苦涩,
  “阿齐,我其实一直想问你。”
  “你与若弗究竟如何相识,为何你对她如此不同?”
  “对你上次说的话,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直记得,那一夜阿齐的眸光复杂,被徐徐吹起拂水面而过的杨柳枝条,桥下不断流过的江水,周遭静谧十分,而阿齐缓缓道,
  “如果非要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她是我的家人。”
  可是家人二字,哪里有这么容易能得来。
  可是他再三去查,阿齐和若弗始终没有任何关系。
  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如何能成为家人?
  温孤齐那夜的言语似乎还响在耳边,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如何能让江若弗不做妾,如何能让她有一个好归宿,看见你和她在一起我很惊讶。”
  陈璟越想就越觉得不解,越想越是心中不安。
  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能使得阿齐说一个毫无血缘的女子是家人,使阿齐关心则乱,冥思至微,以至于如何使若弗不做妾都考虑到了。
  江若弗闻言,她抬起眸来直视陈璟,试探着问道,
  “上次我和你说了什么?”
  陈璟目光坚毅,肯定道,
  “家人。”
  “你说过,她是你的家人。”
  闻言,江若弗手中的茶杯竟落地而碎。
  仆从忙上前去捡碎片,不顾茶杯仍滚烫。
  江若弗瞳孔放大,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是我说江若弗,是我的家人?”
  陈璟点头,
  “是。”
  江若弗压住自己微抖的手。
  鼻头忍不住一酸。
  静心亭下水如镜,风收云散波乍平,倒转青天作湖底。
  鸟鸣风吹树叶簌簌仍如方才,可江若弗的心境却与之前不一样了,
  这是世子说的话。
  他说,
  她是他的家人。
  江若弗指尖颤抖不止。
  陈璟见她竟失手打翻茶杯,诧异道,
  “阿齐?”
  “有什么问题吗?”
  江若弗忙抬眸看向陈璟。
  陈璟疑惑道,
  “难不成这件事情是什么辛秘,我不能听吗?”
  江若弗无法回答。
  她只能竭力按下心底的波涛汹涌。
  “这件事情,往后我自会告诉你。”
  “现在不是时候。”
  所幸陈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让人摆了棋,两人也都将方才言谈当做未曾发生,缄口不言——
  “若弗,这次我来和你对弈吧。”
  “和我下吧,她惯是喜欢悔棋的,和她下只怕你要被坑得厉害。”
  “胡说,我哪有?我棋品可好了。”
  “她们两个都是臭棋篓子,你要是和她们下,估计什么提高都没有,不如和我下,虽然我不是第一第二,但也是玄班棋艺成绩排得上位的,能带你的一定会尽力带你。”
  上次黑白棋子的主人被江禄亲自解密。
  虽然江禄直言是江若弗赢了,但是当时附近的几个人都是知道过程的,江若弗是被让出来的胜者,实际上棋艺实差这件事情也就被人知晓了。
  此刻有几个姑娘争着要和温孤齐对弈,都是上昼时看过了温孤齐和江紫比试的,不仅惊叹于温孤齐马上英姿,更佩服其风度。
  哪怕江紫欲行诡计害他,下了场之后也没有计较,直接就走了。
  之前与江若弗不熟的时候,她们只知道江若弗是瘦马之女,出身不好,其余倒是也听过不少流言,但到现在,几人心下都大有改观,真正目睹江若弗的风采之后,才知道江若弗竟是这样英姿飒爽,气度潇洒的姑娘。
  再联想起辨书课上的发言。
  更是多有佩服。
  只是一节骑射课过去,江禄和江紫江朱都不在讲室里了。
  陈深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江姑娘,我能和你对弈吗?我棋艺平庸,正好能与你对弈。不必让来让去。”
  众人嘘他,
  陈深在江禄手下都常常能讨到便宜,时不时能赢。
  而且说句实话,在这讲室之内,大部分人与陈深都没有对弈的资格。
  因为一定会输。
  有人故意戏弄他,
  “你叫哪个江姑娘?这讲室里的姑娘全都姓江,对着这个方向,你是叫我还是叫晓玟呢?”
  说话的姑娘把旁边的江晓玟一把拉过来,江晓玟一脸茫然。
  陈深忙辩解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众人见他窘迫,都大笑。
  温孤齐坐在位置上,抬起眸看陈深,眸中情绪深沉,看不见底。
  “和我对弈吧。”
  “不要手下留情。”
  陈深闻言,有些不敢相信道,
  “江姑娘愿意做我的对手?”
  温孤齐挑眸看他,眸中清光似剑光,语气不容置疑,
  “是。”
  棋盘清空,温孤齐与陈深相对而坐。
  而温孤齐一落子,众人心里就已一阵唏嘘。
  还是和上次一样,不知道一开始落棋天元会更有优势,后期纵横捭阖势头更足。
  温孤齐一落子就落在最角落的西南角。
  而陈深有意要让,却又不好让得太明显,叫大家看了温孤齐的笑话。
  只好从一开头就紧跟温孤齐的棋子,做出要围吞温孤齐棋子的样子。
  ———
  江若弗有些紧张地落子,而陈璟却丝毫不意外。
  有人说三步不走天元,死棋。
  在阿齐这里,就算是三十步不走天元也一样死死制衡住对方,令对方难有翻身之力。
  陈璟不受江若弗棋子的影响,直接把棋下在了天元位置上。
  毕竟他现在要是不多占势,等会儿阿齐真使力了,他可就死无全尸,连对打几个回合的机会都没了。
  江若弗见陈璟没有跟棋,心下松了一口气。
  又把一个棋子下在西南角。
  陈璟依旧不管不顾,仿佛和江若弗并不在同一个棋盘上下棋一般。
  两个人各自布各自的棋。
  一点交集都没有。
  棋局很是吊诡。
  估计没有正经棋局是这么摆的。
  而陈璟也习惯了。
  现在他要注意的就是看阿齐的路子,看他有什么走势,等会儿可能会用哪几个棋子联动进攻。
  只是这一次,
  阿齐的路子他好像一点儿都看不懂。
  每每觉得要看出点什么来了,阿齐又一个子,就把他刚刚的思路搅乱。
  这样看起来,阿齐似乎并没有留尽量多的活气口。
  这难道是阿齐发明的什么新战术吗?
  陈璟想着,愈发警惕起来。
  只是江若弗的路子依旧让人看不懂。
  陈璟迷惑了。
  心下却又不由得赞叹。
  阿齐居然这么快又研究出新战术来了。
  这种战术太独特了,他竟然看不出一点窍门。
  之前阿齐哪怕换新战术,他都还能看得出棋局里的灵活之处。
  可是这一次,这棋布得如此死板,阿齐到底要怎么和他对打?
  敢这么布棋,阿齐真是艺高人胆大,要是碰上一个路子野的,直接一开始就跟棋,只怕会死得很惨吧?
  ———
  陈深又落一子,已经有三个棋子将温孤齐的一颗散子包围。
  再填一点,就可以吞下这枚棋子。
  棋局乱得厉害,而且只在西南角下,众人都暗自可惜,
  江若弗骑射和辨书都这么厉害,这棋却是下得一塌糊涂。
  这么个下法,没赢没输的,就是勉强抵挡而已。
  而且陈深现在已经找到突破点了,再添一个子就吃了江若弗那个散子。
  陈深就会先赢一子。
  再布局其他地方,江若弗都是单打独斗。
  因为陈深已经在别的地方布子,而江若弗的子全都在西南角,若是西南角沦陷,在别的地方再启战局,江若弗往那些地方落子,也就是自己送上门去。
  温孤齐却是气定神闲地继续落子。
  那一子却无甚规律可寻。
  旁边的人都有些替他着急。
  这个时候应该用这一颗子去抵挡陈深,防止陈深吃那一颗子。
  怎么这样关键的时候江若弗还在随手下?
  温孤齐却不急不忙,看着陈深果然落子去圈住了他那一颗散子。
  陈深率先吃一子。
  众人其实都知道,两人实力悬殊,现在刚开头还好一点,只是一个子两个子的损失,等一会儿战局转移到棋盘别的地方,江若弗只怕会死的很惨。
  温孤齐随手将自己的子落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
  不过是落子片刻,就有人惊呼,
  “北斗压月!”
  众人闻言,纷纷去看那棋盘,之前觉得乱七八糟的棋盘,却在温孤齐这看似随手一子落下之中变得有规律可寻。
  温孤齐的黑子连成一个斗勺状,就像一个北斗星阵,中间包围着的区域像是一弯半弦月。
  并不十分规则,也不完全与北斗一模一样,却包住了陈深落在西南角的所有子。
  而其中还有许多空散之处,并未填满,却因此险像横生,如果不知道北斗压月这一古局的人,只怕直到现在都看不出来妙处。
  众人心中暗道,
  本来只会以为陈深占势更多,可以一点一点吃掉江若弗的棋子。
  却没想到,江若弗竟然能一口吞下,连多余的来回都不用,一击致命,无力回天。
  陈深如果再往北斗里面那块范围里落子,就是自己去填满了那棋局空置之处,内里填满,江若弗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全部吞掉。
  但如果不填,就完全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若弗用自己的子去填,然后再在填满之后,把那些白子全部吃掉。
  众人惊叹,
  高,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