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流沙

  狼镇军营大帐内,莫里茨中校支着下巴坐在桌前,轻轻摇晃着酒杯。
  桌上还摆着一小碟扁桃仁和青橄榄,都是某人千里迢迢从热沃丹买回来的。
  买回这些东西的人此刻正抱着酒瓶,仔细给莫里茨讲述他这一年以来的经历。
  而且只要莫里茨的酒杯稍微空一点,他就会立刻给续上。
  堂·胡安闯进大帐,看见这一幕,简直气到七窍生烟:“中午还没到,两位就他妈开始喝上啦?”
  “没有他。”莫里茨抿了一小口淡金色的生命之水,微笑道:“只有我。”
  “请您来,是为把他弄走!可您倒好,几瓶酒就能把您收卖过去?将军的命令您都忘记了?”
  莫里茨打了个哈欠,看着胡安中尉,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父亲要我来给他收尸。杀掉他,带一具尸体回去,我倒可以试试,不过不保证能成功。若是要我扭曲他的意志,强迫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我可办不到。”
  温特斯又找出一个杯子,请胡安学长落座。
  胡安发泄般一仰脖,半杯烈酒直接倒进喉咙。
  “省着些喝。”莫里茨有一点点心疼:“我可是打算喝好多天的。”
  “好多天?”胡安拍案而起。
  “学长。”温特斯诚恳地请求:“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您帮忙。”
  ……
  滂沱河徒涉场,温特斯在给老海盗送行。
  “不必再送了,大人。”戈尔德的门牙还没镶上,一笑就漏风:“这都已经送到黑水镇,您回去吧。”
  从维内塔来的时候,戈尔德、两位女士加上胡安的部下,足有十六个人。
  回去的时候,就只有三人:戈尔德、胡安的一名轻骑兵和温特斯的一名杜萨克。
  “一路小心。”温特斯带着歉意:“胡安中尉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所以只有两人给你当护卫。”
  戈尔德哈哈大笑:“这条路我是再熟悉不过,根本用不着护卫。只要我还有一条命,保证把您的信带回海蓝。”
  胡安明明是来寻人,却反被温特斯扣下,必须得向安托尼奥解释缘由。
  温特斯手上能充当信使和向导的人,眼下只有戈尔德,所以他不得不让老海盗再走一趟。
  温特斯和胡安给老海盗挑了两名得力的小伙子,一方面作为护卫,另一方面也为让更多的人熟悉[新垦地-维内塔]路线。
  等到其他人把这条路线走熟,老海盗就不用再奔波。
  “我走啦,放心吧!”戈尔德大笑着扬鞭催马,飞驰而去。
  温特斯目送对方,直至三名骑手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间。
  然后他打马回向狼镇,他的意志很坚定,他还有事情要做。
  ……
  大麦从播种到长成要六个月左右,二月末、三月初天气一转暖就播种,九月份收获。
  燕麦则分品种,帕拉图品系的燕麦比较晚熟,大约要经历四个月的生长。一般赶在五月播种,同样是九月份收获。
  帕拉图农业一般采用三圃制。耕地均分为三份:一块地种冬小麦,另一块地种辅粮,最后剩下的一块地休耕。
  大麦、燕麦和黑麦,外加一些豆类蔬菜,这些便是帕拉图农民[春-秋]农业周期的主要作物。
  但不等到九月份粮食完全成熟,新一轮的征收就已经开始。
  原因很简单,要是等到麦子完全熟透,农民还能给征收队剩下?早就收割得干干净净。
  所谓“抢收”,就是一定要抢在麦熟前收。
  抢着抢着,麦子就熟了。
  这些都是三十年前[主权战争]时期积累的宝贵经验,如今重新搬出来,也不落伍。
  尚未成熟的麦子虽然不能吃,但也是好东西,可以喂马,是上等的马料。
  战马最喜欢也最需要这种既有营养、又富含水分的细料。
  因为尚未脱水的作物储存不易,所以帕拉图人发明了“青贮”技术。
  将还带绿色的作物切碎、密封、发酵,不仅能保留其中的养分和水分,还能“去毒”。
  不仅能长期存储不变质,而且得到的饲料带着一点酸味,牛、马、羊都特别爱吃。
  但青贮饲料对于操作者的经验和技术要求很高,一般只在大型军马场才会使用。
  也没有人会奢侈到用尚未成熟的粮食青贮,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可是这种事情,如今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新垦地农民身上。
  新垦地军团下手还算客气,毕竟新垦地行省是他们自家地盘。
  红蔷薇和蓝蔷薇的强征队根本不把人当人,新垦地军团无力制止。
  眼看粮食被另外两方收走,新垦地军团的征收力度也越来越大。
  铁峰郡位于新垦地行省最西南端,是最偏远落后的郡,同样受到这股风浪的波及。
  枫石城给热沃丹驻屯所下了死命令,于是征收队再次从热沃丹出发,奔向各地的村镇。
  不过热沃丹的征收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老爷!慈悲!”征收队的头目——[皮特军士]扑着要亲吻温特斯的靴子:“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也不想出城抢粮。可我儿子、妻子都在热沃丹,我不服从军令,就要全家连坐!您发发善心……”
  皮特被反绑双手,和其他四个人捆在一起,明明动弹不得。
  但是看到“土匪的头领”过来,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拖着四个人,仍旧险些冲到温特斯马前。
  是皮埃尔的马刀令皮特军士变得安静。
  “再敢往前一步。”皮埃尔蒙着面,冷冰冰地看着军士。他没说的下半句,刀刃替他说了。
  皮特军士伏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其他热沃丹士兵也是如此。
  一时间,到处都是哀求声,令人不忍心听。
  温特斯已经看得、听得麻木,人人都有苦处,人人都是逼不得已。
  但他不是来听这些热沃丹士兵诉苦的。
  “武器都收缴了吗?”温特斯问。
  “收缴了。”
  “马车、粮食?”
  “也都弄好了。”
  堂·胡安飞驰过来:“废什么话呢?他妈赶紧走啊!”
  温特斯点点头:“统统带走。”
  听到“统统带走”这句话,皮特军士就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来:“带走?您不放了我们吗?要把我们带走?”
  “谁说要放了你们?”皮埃尔冷漠地反问。
  “可是,可是以前都是放人!”皮特声嘶力竭大喊:“我们交了武器、交了马车,也没反抗,按以前的规矩都要放人的啊!为啥要杀我们?我们啥也没干啊!啊……”
  皮特喊着喊着,竟然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早知道,我就跟你们拼了……啊……”
  周围的俘虏听到皮特的凄惨哭号,也变得躁动不安。
  已经走远的温特斯察觉到情况不对,又飞驰回来。
  他跳下马鞍,一脚踢翻皮特:“少他妈哭唧唧的!谁说要杀你们?”
  皮特的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惊喜地问:“不杀我们?”
  “再哭第一个宰了你。”
  “那为啥不让我们走?”皮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突然悲从中来,又一次大哭:“到最后还是要杀我们?不就是换个地方杀……妈妈……”
  温特斯拿这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糙汉子也没什么好办法。
  他使用扩音术,向周围的热沃丹士兵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我的俘虏。不找死,就不会死。统统带走!”
  “土匪也要俘虏吗?”皮特抽噎着问。
  皮特军士的征粮队被带着上路。
  越往前走,他越觉得这些劫粮车的人不是土匪,因为新垦地就从来没有过这般厉害的土匪。
  这伙“土匪”有二十几名骑手,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徒步。
  哨声一响,众匪同时从四面八方冲出来。
  征粮队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团团包围。
  这种情况下,临时征召的热沃丹“士兵”瞬间失去抵抗意志,乖乖交出武器投降。
  虽然“匪徒”都蒙着面,但是几名骑马的“匪首”开口就令皮特有一种熟悉感。
  走着走着,皮特恍然大悟——匪首完全是“长官口音”,说话时不自觉带着一点圭土城腔。
  越往前走,皮特越觉得熟悉:这不是往狼屯镇去的路吗?
  越走他越笃定,没错,就是去狼镇的路。
  怎么土匪不避人,还在往镇上走?
  怎么镇里还有一座军营?
  怎么军营里还有牢房?
  皮特大呼上当:他妈的!什么土匪?我们是被狼镇的民兵队打了!
  皮特有一点开心,也有一点生气,更多是疑惑。
  开心,是因为既然对方不是土匪,就不会滥杀,至少小命保住了。
  生气,是因为民兵居然伪装成土匪,伏击他这个正牌热沃丹军士。
  疑惑,是因为他不懂狼镇民兵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因为是军士,所以皮特被单独关押。
  他被带到一个僻静、狭窄的囚牢。
  皮特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囚牢里的光线。
  他看到囚牢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两人蓬头垢面、须发凌乱,靠坐在墙角。
  皮特吃惊地发现,那两人正在……编草鞋。
  他俩动作飞快,草杆就像针线一样在他们手中穿梭,鞋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延伸。
  皮特动也不敢动。
  逼仄的牢房里,两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沉默地编制草鞋。
  这幅景象实在太过诡异、恐怖,有一种神秘的宗教气氛。
  “嗯?又来人了?”其中一个男人编完鞋底,抬眼看了一眼皮特,波澜不惊地敲了敲墙壁:“喂!又来人了。”
  从墙上的栅栏里探出一个脑袋——原来隔壁还是牢房。
  “也是热沃丹的吗?”隔壁牢房的男人沙哑地问。
  “是,我是城南的皮特。”皮特仔细打量着对方,突然大叫:“伊万?你不是死了?被土匪杀了?”
  隔壁牢房的正是以[酒后必打老婆]而闻名热沃丹的伊万军士。
  不过皮特已经完全认不出伊万,过去的伊万是个魁梧、粗野、脾气暴躁的壮汉。
  如今的伊万已经几乎瘦得脱形,那股野蛮的劲头也被消磨殆尽,他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倦。
  “你……你……”伊万嘴唇颤抖着,声音竟带着哭腔:“你……你怎么也来了啊……”
  ……
  热沃丹驻屯所,全体军官齐聚一室,正在开会。
  议题只有一个:“匪患”。
  强征导致土匪蜂起,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热沃丹的态度是能剿则剿,权当练兵;要是逮不着,那也没办法。
  但是有一股正在热沃丹西南横行的土匪,其所作所为已经逼得热沃丹不得不正视。
  这伙土匪来去如风,行动迅猛,专门针对热沃丹的征粮队下手。
  征粮队但凡进入他们的地盘,就如同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最初,这伙土匪只在黑水镇、五獒镇和狼屯镇三镇范围内活动。
  不到旬月,他们的触角迅速伸展到牛蹄谷、鸢花坡,圣克镇也有人汇报过这伙土匪的踪迹。
  甚至已经隐约有这样的说法:只要跨过热沃丹南面的圣乔治河,前边就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粮车被劫虽不常见,也时有发生,并且发生的越来越频繁。
  就是因为土匪太多,热沃丹大都是缺乏训练的新兵,负责本地防御就已经很吃力,剿匪实在剿不动。
  但是和其他匪帮不同,这伙在热沃丹西南横行的土匪不仅劫粮车,还劫人。
  落到他们手里的征粮队,一个人也逃不回来。
  哪怕如今募兵容易,像这样不停的小刀子放血,热沃丹也承受不起。
  “必须趁早绞杀。这伙土匪不是普通的流寇,周围的村镇都在庇护他们,他们是搞大事!”罗纳德少校拍板定音:“我推测,就是他们伏杀我的宪兵。那他们的老巢应该在狼镇和黑水镇之间的森林里。”
  “还有其他情报吗?比如匪首叫什么?”埃佩尔上尉问。
  “一团迷雾,这伙土匪没有名头。”罗纳德少校沉吟着说:“不过据我的线人说,周围的村镇都叫他们……血狼帮。”
  说着,罗纳德少校看向切利尼中尉。
  听到“血狼帮”这个词,安德烈勃然大怒,怒意喷涌的眼中甚至泛着一丝泪花:“血狼帮?操他妈的!温特斯·蒙塔涅已经死了!就死在冥河边上!哪个王八蛋敢冒用他的名号当土匪?老子亲自去灭了他!”
  “这个还真得你去,线人说血狼帮有不少马贼,得靠你手下的杜萨克对付。”罗纳德少校叹了口气:“依我看,他们应该是温特斯的旧部,当了逃兵又落草为寇。能招降就尽量招降,我们正需要老兵。我做主,只要他们投降,就赦免他们,还让他们来热沃丹当兵。”
  安德烈亚·切利尼中尉带着本队人马,怒气冲冲出发剿匪。
  一周后,悲报传回。
  切利尼百人队全军覆没。
  土匪送来口信,要热沃丹拿钱去赎人。
  “唉,安德烈就是太冲动。堂堂正正地对决,他不会输的,一定是冒进被伏击。”巴德中尉一如既往沉稳。
  他向着新垦地驻屯所的军官们总结道:“这伙土匪想要赎金,说明切利尼中尉还活着。匪徒和安德烈的百人队硬拼一场,损失不会小。这次我和梅森上尉同去,先假借送赎金的名义侦察情况,稳扎稳打,一定将这股匪徒全歼。”
  巴德身旁的梅森上尉点头如小鸡啄米。
  除本地人马之外,热沃丹的机动兵力就只有这些蓝蔷薇送回来的“民兵”队。
  但是罗纳德少校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们打仗的本事我不小瞧,但是你们终究不是铁峰郡本地人。我让阿科斯中尉陪你们去,给你们当向导。铁峰郡各镇,他都很熟悉。”
  “好。”巴德的笑容无比真诚:“再好不过。”
  六天后,噩耗再次传回热沃丹。
  巴德百人队和梅森百人队,同样全军覆没。
  罗纳德少校一掌拍碎桌面,破口大骂。
  而与此同时,温特斯终于与巴德、安德烈和梅森重逢。
  “你到底想要什么?”巴德只问了温特斯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