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长路
面对这样的局势,所有人都不得不开始思考,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最后期限到来时,人潮在万古城门口聚集,顾绮南半倚在城墙边,默默计着数,直到再也没有人从那扇门中走出。
她望着这座古老的城池,她曾在这里度过了数年时光,那几年光阴几乎将她的人生导向了另一个方向。即使后来她离开这里,走出了流放之地,那些时光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迹依然深刻。终此一生,她都摆脱不掉万古城的印记,不仅仅只是一个姓氏。
她自鬼城中走出,却永远都只是早该死去的恶鬼。
……不知这荒唐故事何时落幕。
她敛下眸中思绪与千言万语,只是沉默而无声地等待着一切的终结.
顾风清微微仰着头,望着城门之上高悬的匾额,也不知是否是想起了多年之前,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背着妹妹走进这座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此有了峰回路转,有了柳暗花明。
他们未在这里死去,他们在这里重生,他们走出这座城,依然在挣扎求生。
多年后他再回到这里,就只剩了独自一人。
——他相依为命的、最后的亲人,数年前在另一个地方坦然赴死。
他们如鬼一般活了这么多年,最后她选择像人一样死去。
人流依然在不断地走出万古的城门,他忽然笑起来。
他其实知道的,他妹妹的天性并不适合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或许早早死去都要好过踩着旁人尸骨活下来。
这许多年他们相依为命,说是在努力地保护对方,也在努力地为了对方而活。当初倘若没有对方,他们或许早便没了一定要活下来的执念。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们都彼此支撑着扶持着,双手沾满血迹地往前走。
但这本不是他妹妹自己会选择的道路,她不曾怨怼不曾哭泣,依然在努力地微笑,好似依然活得自在,可他一手养她长大,这世上有谁会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妹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活得不开心。
她从来没有说出口,可她不开心。
于是到最后她选择了另一个人,选择陪那个人一起走向死亡,他也不曾阻拦,只是笑着送行。如那些年中,她笑着陪他杀人、陪他求生、陪他走出那座城。
这是血脉牵系的缘分,不必计较亏欠。若说还有什么想做的,本也不过是去寻她来生,再护她走一段路而已。
这也就是他为人兄长,所能做的最后的事情。
而如今他重归万古城,来见证这座鬼城最后的结局。他知此行必不可能如顾绮南对其余人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困难和危机必将存在,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回去。
但起码,从此之后,万古城灰飞烟灭,从此不会有人走进这里,为了活下去将自己变作恶鬼。
若要说起来,顾绮南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不算太过奇怪。她天性与顾汐澜有几分相似,做不到为了自己活下去而对旁人苦痛无动于衷。只不过她们到底选择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她不如他妹妹决绝,却比他妹妹更加执着。
顾汐澜终究舍弃了那些不忍——起码在行动上舍弃了那些不忍——咬着牙咽下血,强迫自己去杀人,去看着那些自己造成的淋漓鲜血,不允许自己逃避,将那些不忍全部视作怯懦。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就不必回头。既然走进了鬼城,那就忘掉自己曾经是人。
顾绮南则不同,她沉默而无声、看似温柔却坚忍,她从未提起,却也从未放下某些想法。
——她要这座万千尸骨筑造的城池彻底毁灭成为历史,要流放之地中的人走出这荒芜世界,像人一样,活下去。
她要救他们,不是以少杀一个人或者让别人杀死自己的方式。
而是彻底毁灭这座鬼城。
多年之后,她终于等到这机会。
若说顾绮南的选择出自心底留存的善念,顾风清却完全不同。他对这不给他们留活路的世界并无善念可言,世人不曾相救他,他又何妨冷眼对世人。
他之所以来,也不过是为了他相依为命多年的妹妹,血脉相连的最后亲人,仅有的软肋。
——不管他妹妹来生如何,至少再不会走上此生这条她并不愿走的道路.
顾沂微微侧过脸,看到顾绮南面上神情,依然是永恒不变的温婉含笑,看不透背后含义。
但他们毕竟也相识了这许多岁月,虽然像他们这样的人,那些年中游离在生死边缘,很多话都不会说出口。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怎么可能看不出某些隐藏极深的情绪。
何况他虽不爱言辞,对于人心情绪的揣测却有一种近乎天赋的直觉。
那些压抑的决绝,那些坚定的决心……
他抿了抿唇,无声地叹了口气。
万古城中走出来的人,从来比一般人更加警惕,对旁人目光也更加敏感,顾绮南仿佛也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于是也转头望了过来。
顾沂状似无意地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目光掠过,无任何刻意可言。
顾绮南没发现什么不对,又将视线转回万古城门。
顾沂再没有看她一眼,却猜得到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们这些人,都很有默契地从不提之前的事。他们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孤魂野鬼,没有资格展望将来,却也不必怀念过往。倒不是有什么避讳和不甘,只是没必要也懒得讲述。人生长路漫漫,遗失了起.点,也不知终点何在。
但时日久了,他们对大部分同伴的过去其实都有些猜测。好比自从顾行回到临祁,他的身世经历都再不是什么秘密。唯有顾沂的过去始终不为人所知,他是主动来投靠顾行的,而此前到底有过怎么样的经历,他从不提,就仿佛他没有之前的一段人生,没有绵延的念想,也没有遗留的仇恨。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与万古中的大部分人不同,并非是后来流落到流放之地的人,而是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
他其实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在有记忆之前就已经被丢弃。大抵那两个人的结合本就无关爱情,又或者说万古城这种朝不保夕的地方,从来没给风花雪月留什么余地。习惯了杀戮和背叛的人,甚至不敢对其余人抱有信任。
这里没有俗世中的爱情,只有扭曲的执念和单纯的欲望。
而他不过是这种欲望所造成的副产品,没有人对他抱有期待,于是遗弃也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出生在万古城中说多不多,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是一座极度单调的城,所有人都在厮杀搏命,追求的只有更强大的力量,一旦落后便可能没有了生存的机会。
所以在万古城中,根本就没有医师和大夫的观念,如顾绮南这般略微懂些医术、灵力又偏向治疗属性的人都算得上凤毛麟角,大部分也都只能放弃救人手段,去学会杀人,又或者被杀。
受伤或是生病的人大多只能选择硬挨过去,甚至连这机会都不见得有。
——一旦弱小就要挨打,一旦虚弱,随时可能被杀。
所以对于万古城中不慎怀孕的女子来说,打掉孩子的危险性和死亡率都比将这个孩子生下来还要大。但她们将孩子生下来不过是因为惜命,惜的是自己的命,而不是这个从不抱有期待、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的累赘。
于是生下来便被掐死的婴儿不少,被丢弃的则更多。这些孩子大多死在出生后的几天内,少数则被一些势力捡走。
自然也不会是有谁出于好心,但这些从小被养到大的孩子总还有一些用处,手下、仆从、奴隶、死士、炮灰,再不济,起码还有几口肉。
他们是这座城中最弱小的一类人,理所当然,也就是这城中最底层的一类人。
顾沂也不过是这类弃婴中最平凡无奇的一个。
——若一定要说他有哪里特殊,大抵是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死了,少数则被奴役终身。而顾沂则选择了反杀叛逃,很长一段时间被冠以背叛者之名,被那个势力的人派人追杀了数年,最终走投无路,逃亡出了万古城。
最后一面,衣衫褴褛的赤足少年回过头,望着城门后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惯常冷淡的面容也难得带上了讥讽神色,他轻蔑一笑,做了一个粗鲁的手势,转身走向了危机四伏的旷野。
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
数年后他重归万古城,寻隙屠杀了当初那个曾经收养了他、将他养大也准备将他推上绝路的小势力。永恒昏暗的天幕之下火光燃起,明灭间照亮他漠然神色。他的眼底依然沉静无波,仿佛没有什么情绪。
没有憎恨,也没有喜悦,他望着这场大火,如望着一朵花一株草,在眼底,却不入心。
——他来这里,不为所谓的报复。只是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将恩怨一笔勾销。
恩将仇报的背叛者吗?那又如何。
他的容颜似高山雪,他的心底藏蛇蝎毒。
人心本就没什么真善美可言,这片罪恶之地上的所有关系起源都是自私之心。前有不怀好意的利用,他为什么不能还以早有预谋的背叛?
所谓道德,也不过是外界人所制定的规则,万古城中的人从不信这个,他们尊奉的从来只有弱肉强食的法则。
他若孱弱,便活该被人拆吃入腹或是奴役至死,但他更加强大,所以他可以离开,可以反过来将那些人杀死。这就是根本性的原则,没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讲.
万古的城门在他们的面前合拢,透露出了尚且留在城中的人的意思。
“我们不相信什么流放之地的末日,也不会离开这座城将生的希望寄托给你们。而你们既然离开,便也不要再回来。”
顾风清哼笑了一声:“愚蠢。”
顾绮南微微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便看见顾隽走了过来。
于是她住了口。
年轻的盟主眉眼含笑,笑意似春风拂面:“这一次我们无盟可是全部离开了万古,便将性命都交到南姑娘你的手上了,若真出了什么事,将来我可无颜去见那些兄弟们。”
顾绮南眼底也若含着春水:“盟主这般信任我,倒叫我受宠若惊了。既如此,绮南自当竭尽全力,不辜负您这一番情谊。也请您放心,我总不至于费这么大力气回到万古城来,就为了坑你们一把。”
两个人面对面笑得情真意切,几乎美好得像是一幅画,然而谁都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想也知道顾隽根本不可能完全信任顾绮南,必定还会留有后手。
而按照顾绮南刚才暗中观察计算的情况,无盟倾巢而出倒是真的。这也使得她不得不更高看顾隽一眼,与他们这种寥寥十余人的小组织不同,无盟可是家大业大,人员众多关系复杂。就算顾隽身份上是无盟之主,但万古城这种地方,一群亡命之徒,可没什么忠心可言。顾隽能在短时间内下定决心并使得所有人都和他离开,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于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些话很大程度上只是他们俩习惯性的套话,当不得真也不必往心里去。最终也只是交换了一个没有多少温度的眼神,便各自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不管怎么说,如今他们都还算是同盟,既然选择了暂时相信对方,也就没有半道上忽然反悔的道理.
流放之地在最初只是用于封印遂古之树的地方,三君又对那棵所谓的生命起源之树没有任何敬畏感,自然是封起来了事,能封到地老天荒更好,至于留点空气阳光和水好让它茁壮生长——别闹了,不赶尽杀绝纯属他们能力不足,谁会没事找事地关心这棵树的生活质量?
所以荒原虽说是分出来的另一方世界,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完整的生态体系。这地方连日月星辰都没有,天色是永恒的晦暗,几乎没有日夜之分,原有的一切都被病变的遂古之树污染破坏。当初的三君大抵从未想过,这个被他们用来封印万恶之源的地方,在无数年后会成为许多人的生存之所,数不清的人将在这里朝生暮死,却还在艰难地挣扎着活下去。
所以荒原成为近乎十死无生的绝地这件事,大概也实在不能算是三君的锅。但另一方面来说,也确实是因为三君当年的强大和缜密,才导致了万古城中人长久地被困在流放之地难以离开,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颇为讽刺的事情。
三君封印遂古之树的时候,并没有想着要留下什么空隙,分界之战结束后的胜利者将此地选为流放之地时更不会还想着给这些败者留什么后路,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中,荒原在所有人心目里都是有进无出的鬼地方。但求生是人的本能,而无数人为了求生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往往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
分界之战结束后,修真界集体迁往第五洲,元星之上从此只留下了不知内情的普通人,所谓的修真成仙、所谓的妖魔鬼怪都成了神话传说中渺远而不可考的传闻,千百年后的人们再不相信这些事情的存在。
但是考虑到元星中留下的人中可能也会有部分人或者其余生物拥有修真天赋,所以第五洲之人还是在两界之间搭起了最后的通道,也就是后世之人俗称的“桥”。
元星上留下了守门人一族,掌握着连通两界的最后通道,而这也成了流放之地中的人所能抓住的最后的生路。
没有人知道流放之地上最初的先人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在这片荒芜死地上建立起新的城池,又借着“桥”强行开辟了新的道路,如果说桥是一条平坦的通天之路,那么这隐藏在桥下的小道便是坎坷崎岖处处危机的求生之路。
这是藏在桥的阴影下的另一座桥,是只有流放之地的人才知道存在的“鬼桥”。
当年顾行等人便是从这鬼桥上走出,走时二十余人,活下来的也不过十一之数。
其余人尽数将性命丢在了鬼桥之上,丢在了求生的中途。
鬼桥的危险始终是存在的,并不存在走过一遍了解所有规则之后鬼桥就不再危险了这种事情,所以顾绮南所说的将万古城中的人平安带出荒原,其实并不是从鬼桥走,而是另一条道路。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流放之地的封印眼看着就要破碎,打破两界界限变得容易了许多。说实话,如果不是第五洲一方当机立断决定解决荒原之事,再过段时间,搞不好荒原中的人就可以直接走出去了。
这也就是顾绮南最终还是选择了去找天谕教等势力和盘托出的原因,毕竟与其和第五洲上的人暗地里对着干搞拉锯,还不如直接合作共赢。天谕教再怎么样底蕴摆在那里,甚至据说教中藏着大量九转锁碎片。在天谕教的帮助下,构筑一个临时的通道并不算太过困难。
流放之地与世隔绝也已经很多年,虽然天谕教历史悠久还保留着一部分当年的记载,但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当事人都早已死去,连记载都大多遗失,是以外人其实也不知道流放之地内部是什么样。尽管有顾绮南三人补充,天谕教的人也并不能完全掌握流放之地中的情况,通道入口的定位也只能依靠大致计算,最终落点在万古城之外的旷野,距离遂古之树不远的地方。
沉默的人群最终停在了通道入口前,临时构筑的通道并不像是第五洲上几乎随处可见的传送阵,反倒更像是一个黑色的、看不到底的洞,里面的一切都晦暗不清,但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旋转。
这样的黑洞仿佛能给人带来一种无形的心理压力,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藏在黑暗之中,不知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新的希望还是死亡的绝路。
人群依然沉默,万古城中的人,不管原本是怎样的性子,在这日复一日的杀戮与生死界限中,都渐渐被这座城同化,平日里也有人放浪形骸说着人生苦短行乐及时,但说到底,又有谁不希望能够活下去?
他们注定不得安生不得好死,注定死后依然不得安宁,一脚踏入鬼城便成了孤魂野鬼,从此再做不成人。
——可到了此刻,生的希望出现在了眼前,竟然也生出几分情怯来。
顾绮南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闭了闭眼。
她开口时声音依然温和轻软,叫人听不出她在这一刻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她说:“这是天谕搭建的临时通道,直接过去便能离开流放之地。虽然不算稳定,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这通道的另一边出口是在……?”顾隽一弯眼睛,不易察觉地提高了声音。
顾绮南看了他一眼,顾隽自己显然是清楚的,他多此一举地问这么一句,与其说是自己想不明白想要解惑,倒不如说是想借着顾绮南的口告诉其余人。
这其中深意,便有点意思了。
然而顾绮南虽然也猜得到顾隽心中的那些算盘,但她从一开始回流放之地的时候便没有打算有所隐瞒,于是她也坦然地答:“朝夕城,天谕教总部。”
一瞬间的寂静后,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些隐秘的嗡嗡声,似乎是有人被这话中的信息震到了,在小声地互相交流。
顾绮南目光扫过,各大势力高层大部分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毫不惊讶的样子,反倒是那些在组织中地位不高的人和独行侠的反应更大一些。
显而易见,这里有不少人只知道要离开流放之地,却并不清楚即使他们回到了第五洲也不意味着从此就能彻底自由。
——当然,可能有一部分的人猜到了第五洲上的人不会放心他们,却依然打着离开荒原之后就找机会偷溜的主意,却没有想到第五洲的人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或者说是没想到顾绮南会退到这一步。
有不少人眼中隐隐约约显出一点退缩犹豫之色,顾绮南扫视了一眼,对他们的想法也是心知肚明,心底却依然毫无波动。
又想要活下去,又想要彻底的自由,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她想毁掉万古城也只是出于她自身的执念,还真不至于去做什么送佛送到西的大善人。
于是她含笑开口,声音柔婉,语气之下却全是漫不经心的凉薄,甚至有几分无赖之意:“第五洲上的情况与荒原不同,我们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那能力彻底绕开那些势力将你们全部藏进人群之中。自然也只能选择和天谕教合作,天谕教不放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这么简单的逻辑,你们不会意识不到吧?”
她又望了一眼人群,说道:“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得失我摆在你们面前了,能离开这鬼地方,得到活下去的机会。但以后不能随心所欲,不能胡乱杀人,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得处于天谕教的监视之下。值不值得,也只能由你们各自来判断,我也只是给你们这个选择的机会。不过最好还是快一些,毕竟时间紧急,也没功夫等你们瞻前顾后思索三五日。”
话说到这里,她也不再多说什么,清醒的人自己想得清楚,想不清楚的蠢货她又何必去救。
这话倒并不仅仅是托词,当年他们十余人回到第五洲,都是先在北地“荒原”混迹了数年,之后顾行强夺了徐步的身份,掌握了整个临祁徐家,才将他们各自的假身份都安排妥当。
即便如此,倘若有心人要查,这假身份依然算不上毫无破绽。实际上要在整个第五洲所有人面前隐藏身份并编造出几个不存在的人从来不是什么容易事,即使是他们也没有这种天大的本事。若非如此,这些年荒原隐藏的势力也不至于被姜沅芷等人这么轻易便斩草除根了。
只不过顾行惯常做事随心,表面上过得去便也是了,真有暴露的那天——那便暴露呗,不行便打一场,打不过也不过是死而已。如今顾绮南当家做主,自然不能采用这种混一天算一天的方式,也不愿冒这个险。毕竟即使是万古城中也不是人人都和他们似的,更没有多少人是顾行那一类的奇葩。
一片细微的混乱之后,有一小部分人无声地离开,但更多的人——比如无盟便一个人都没走——却沉默着留了下来。
顾绮南看似神游,却依然注视着场中形式,见到无盟之中也有几人之前有过动摇,但几乎都隐晦地向顾隽递去了一个目光,在看到顾隽微微点头之后才平静下来,不再有所动作。
她在心底赞了一声,能得万古的这些亡命之徒这般信任,也着实算得上不容易。
良久,见人群中不再有什么动静,她撩起眼皮,如水眼波流转,又是一笑:“既然如此,我就当诸位都是了解并接受现状的了。绮南谢过诸位信任,也请诸位放心,必然能保大家平安离开此地。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这有些轻慢的动作在她做来也是优雅的,如娇花照水又或是弱柳扶风,却无人敢轻视她:“顾风清与顾沂开路,其余人跟着走,我来断后。”
这一前一后的安排,摆明了是将他们自己放在了更为危险的地方,来取信于他人——虽然倘若真的遇见了什么危险,这一两个人和所有在场的万古城人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一夫当关的力量,但毕竟头尾都更容易直面危险,万古城中的人想想也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这三人赔上自己性命也要坑害他们的深仇大恨。
因此自然没什么人有意见,大部分人都不曾开口,顾隽沉吟了片刻,最终一笑,刚想点头,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先出了声。
“顾风清开路,我和你一起断后。”
说话的人是顾沂。
顾绮南缓缓转过头去,注视着对方。顾沂无所畏惧地回望,眼底冷而清,倒映着这灰暗天空荒凉大地,却依然干净得能见到低。像他开口时的声音,像碎石叩击水面,也是冷而清。
投入水中的石子最终沉入水底,水面涟漪散去后又是平静无波,而一切都藏在那极深极清澈的水下。
半晌,顾绮南勾起嘴角:“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那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