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久安

  头痛欲裂,眼前一片猩红,呼吸间都是血腥味。仿佛被拖下血液汇聚而成的深海,黏腻的液体将一切都吞没。
  抑制不住的破坏冲动在心中回荡,要将看见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去将挡在面前的一切都杀死,将所有的一切都毁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去找,去找……
  找什么?
  ……不知道,想不起来……
  你是谁?
  ……不知道,不知道……
  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恨啊。为什么同样是人,我那么痛苦地死去,我们那么痛苦地死去,有人却能活得好好的?
  ……因为疼啊。那么疼,那么疼,千刀万剐骨肉离分,疼到魂魄都仿佛被撕裂,疼到什么都记不起来,只剩下破坏一切的想法。
  ……不知道,挡在面前的都杀死,都杀死,就好了……
  ——都杀死.
  流浪者停留在江边。
  天光云影和岸边的杨柳都倒映在清澈的水中,随着水波荡漾微微摇晃,蔓延出生机勃勃的美景。落在他眼底却是一片鲜红,像是无数人死去后的血汇聚成江河。
  到处都是暗红色的鲜血,血色将一切色彩都淹没,血腥味将一切气味都覆盖,无数怨灵的尖叫响在耳畔,他们在说什么?
  ——好疼啊!好苦啊!为什么我要遭这样的罪啊!
  ——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不能解脱,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要面对这样的痛苦?
  ——说什么罪有应得,不过是成王败寇,伪善的胜利者,什么时候才会遭到报应?
  ——那些一无所知的人凭什么能活得那么轻松?凭什么我们一无所有,他们却能拥有一切?
  ——让他们和我们一样,痛苦地失去一切,然后在痛苦中死去。
  ——让他们都去死!和我们一样去死!
  ——……杀了他们!去把所有人都杀死!
  ——杀!
  鲜红的河流似乎晃得更剧烈了些,他有些迟钝地抬头去看,同样一片鲜红的视线中,有一叶轻舟驶来。
  或者那甚至都不能叫做“舟”,只是舟形的木制品,无帆亦无桨,全靠江水簇拥着它向前而去,竟有了几分乘风破浪之势。
  有女子执伞伫立舟头,衣袂飘飘,仿佛要乘风而去。
  血色模糊了一切,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得她投来目光,入骨的熟悉。
  他却无法深想,随着活人出现在眼前,那股压倒一切的杀意压下了他所有的想法。缠绕在指尖的银色锁链爆射而出,眼看着就要穿透那女子胸膛,再给世界添一抹血色,那女子却不慌不忙,只是微微抬头。
  下一刻,水面上忽然翻腾起巨浪,如帘幕般层层叠叠地挡在两人之间,虽然紧接着就被锁链击穿绞碎,散成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落下时像是一场细雨,又或者是一片碎琼。但层层叠叠的水幕还是将锁链阻了片刻,以至于那闪亮的凶器到了女子面前时已经接近力竭。
  于是她伸手,仿佛十分轻易地握住了那武器的尾端,锁链在两人之间拉紧绷直,像是某种奇特的连接。
  他望着停留在江面中央的女子,眼底依然无波而混沌。却没有试图将自己的武器拽回,只是指尖一动,机关开启,锁链尾端刹那间绽开无数利刃,像一朵花无声开放。
  鲜血飞溅的模样也像是花的开放,女子的手一瞬间就被那些利刃割得血肉模糊,她却连神色都没有变一变,依然死死拉着那银白色锁链。唯有水面上的波涛忽然汹涌,水流化作半透明的巨龙飞出,咆哮着冲向江边人.
  沐北诺身上几乎被自己的血浸透了,顾言仿佛还是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她却依然冷静而镇定,因为这本就是一早就能想象到的情况。
  ——单论武力,她确实远不如自己这个小了自己十几岁的弟弟,甚至整个第五洲上都找不出几个能与他实力相当的人。
  更何况当初她在他们两人之间构筑起的双生咒还在持续发挥作用,她分担了其中大部分伤害。换句话说,她给顾言造成多少伤,反噬到她自己身上只会伤得更重。
  即使她仗着自己的水属性灵力借了地势,也只能稍微拉近一些两人的差距。但靠着这一点差距和她对久安的了解,拼上这一条性命,说不定就能有机会……
  所以她还是必须得来,不得不来,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必须由她面对的事情,也是为了那一点渺茫的机会。
  她可以受伤,也可以死,但必须要在她的目的达成之后……!
  锁链又一次横空抽来,方位力道一瞬间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于是她微微侧身,让那狰狞的武器自她左肩上穿过,炸开又一个狰狞创口。
  虽然算是重伤,却并不致命,甚至不太会影响到她的反击。
  沐北诺下唇被咬得泛白,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却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轻轻说:“破。”
  空气中仿佛也有涟漪荡开来,一切都似乎有些细微的扭曲和移动,一条靠近顾言的水龙忽然炸开,露出同样无色晶莹的、水凝结成的匕首。
  那泛着淡淡蓝色的匕首狠狠扎进顾言胸膛,对傀儡来说并不致死,甚至也只能阻碍他一瞬间。
  但是这就够了。
  水龙咆哮声中,数条江水凝结成的锁链自水下冲出,交错缠绕着将顾言束缚其中。
  顾言还在试图挣扎,沐北诺深吸一口气,低声念动符咒。
  血液从她的伤口汩汩流出,慢慢转为淡金色,在空气中化作封印符文,又一一融入到顾言身上去。
  随着血液大量流失,她的脸色逐渐苍白至衰败,像是马上就要凋零的花。
  顾言眼中的混沌血色也在褪去,他仿佛刚刚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有些惶然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沐北诺微微笑了,这凋零前的最后一个微笑几乎美到动魄惊心。
  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滴泪水自顾言眼角滑落.
  水凝结成的锁链看似柔弱,却将顾言牢牢束缚,又或者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谁,于是不再反抗。
  他被锁链拖着向水下沉下去,沐北诺身上的血还在不断涌出,化作一层又一层的封印,失血过多后她头晕目眩起来,却还是望着水下的弟弟。
  睡吧,睡吧。
  等你醒来那一天,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以我的生命为代价,换你沉睡千百年,直到怨气被彻底净化的那天,你再不会被杀意所控制。
  无论如何都好,请你一定活下去。
  不求你出人头地千古留名,只愿你从此,能得此生久安。
  至于我,至于我……
  ……起码这一次,我终于能够救了你。
  起码这一次,我实现了当年的誓言。
  你是我的弟弟,我必定会保护你.
  江水将他淹没,带着浅淡的暖意,像是谁温柔拥抱。
  顾言始终睁着眼,透过数不清的封印和被鲜血染成淡红色的水面,望进姐姐的眼里。
  眼泪化进水里,留不下一点痕迹,就好像从未有谁落泪过。可看着他的眼底,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哭。
  他在哭。
  他在哭。
  这孩子其实不爱哭泣,小时候最难过时也不过垂着眼不做声。那时沐北诺就蹲下身把他抱起来笑着哄他,又或者低声哼唱那首图腾四族的摇篮曲。
  那首歌,从无数年前流传下来,在他还未出生前他的父亲给他唱过,在他离开母体那一天,他的母亲给他唱了最后一遍。
  那时尚且只能算是少女的沐北诺站在床边,不明白姨母看着自己孩子时目光中深藏的情绪,只记住了那首歌的旋律。
  隔着水面她触碰不到那个孩子,于是她也跟着跳了下去。
  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
  她轻轻地、轻轻地唱那首小时候唱过无数遍的歌,尽管如今她头晕眼花浑身无力,隔着江水和距离,那声音小到没有第二个人听见,她却还是唱着。唱小桥流水,细雨霏霏,像是年少时他们无数次在黑暗中互相依偎,她哼着歌哄弟弟入睡。
  深宫之中那么冷,白日中都很少有人声,到夜深人静时就更像是一座鬼城。五岁那年之后的母亲永远是冷淡的,永远冷漠地对待一切,也包括她。于是她抱着自己年幼的弟弟,像抱着最后的支柱,从此不再是独自面对夜间的魑魅魍魉。
  后来那个孩子与她在这广大而寒凉的世界走散,孤独地死在山崖之下,再归来时面目全非。
  那个叫做久安的孩子,连同过往在深宫中相依为命的记忆一起,永远埋葬在那荒凉野地。归来的只是顾言,可毕竟还有顾言。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看她时也不再像年少时那般亲近,但是从眼角眉梢到笑起来的弧度却还是一样的。
  久安回不来了,她再也找不回久安了,所以起码要留住顾言,留住这延续的性命。
  就算只是为了这仅有的一点相似。
  不要离开我,不要背叛我,不要改变,不要死去。这是最后属于我的,我必须要保护。
  不要哭,不要哭。
  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
  我会永远保护你,直到我死去。
  我会永远陪着你,即使我死去.
  他们沉入水底。
  半晌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江面波澜不兴,只剩下那小舟在江上寂寞地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