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番外 人世之戏

  人世戏一场,傀儡笑世人。
  天生恶鬼得人身,磨皮画骨窥凡尘。
  此爱此恨真假难分,恩怨皆随风.
  乾坤十二转494年,西寂岭。
  他仰起头,有些失焦的目光落在穹顶之上。
  巨大而粗粝的石头垒成建筑,是千万年前图腾四族的祭祀之处。废弃了这许多年,雨打风吹,却还没倒塌。
  这里是四方谷的入口,昔年图腾四族镇守之地,镇守的是一条从第五洲通往荒原的路,唯一一个稳定而切实存在的、连接两地的单向通道。
  他当初从流放之地走出,如今死在这通往流放之地的通道口,倒也算有始有终。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脚步声.
  他又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时,一瞬间都对自己生命力的顽强感到了一种惊讶。
  但这情绪于他也不过转瞬即逝,浅淡到不必风吹也会很快消散。
  ——他生来就比别人少些情绪,爱恨也好喜怒也罢,于他都像隔着一层什么,都轻都浅,都难以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他永远理解不了那些浓烈情感,仿佛有一种特殊的、与生俱来的冷淡。
  他人所喜、他人所恶,在他心中都无趣。人生不过一场荒唐戏,生为开端死为终局,中间的一切也并没有太大意义。
  所以永远冷眼旁观。别人遇到的悲伤愤怒挣扎,落在他平静眼底波澜不惊;他自身所受的疼痛不公苦难,也仿佛风过无痕。
  他的母亲是个疯子,纵使他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他;他的父亲视他无物,大抵早已将他忘却又或者从未记起,连一个名字都不屑给他。
  他活着,世人给予他的只有无视和欺辱。无视他的人不将他放在眼底,欺辱他的人也未将他视作“人”。
  或许只有他那个孪生的哥哥有时会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但他们望着对方如同望着另一个自己。都是自顾不暇之人,无法去拉对方一把;又都是性情冷漠之人,也无意去拉对方一把。
  他自己一个人沉默地长大,天生不足无法修炼,被人欺侮断了双腿,无人理睬以至于终生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他总还是活着,不曾自怨自艾,甚至不曾愤怒怨恨。
  他理解不了世人悲喜,永远带着笑看着这一切,眼底却染不上人间温度。
  就好像此刻,他不曾悲伤亦不曾庆幸,在那一瞬间仿佛不曾存在过的些微惊讶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世界如此荒唐,有些人那般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却往往轻而易举地送了命;有些人对生命并无留恋,却求死都不能。
  他两者皆不是。
  活在这世上或许没什么意思,但死亡也不会比活着更有趣些。当真死了他不畏惧,死不了他也不至于感到什么遗憾。
  他不求生,不求这天下一切;不惧死,不惧这世上万物。
  世界或许绚烂美丽,落在他凉薄眼底,却只觉得乏味而无趣。
  前方的风景或许也与身后一般无二,但停下脚步却只见万事不变。
  因此他还是要往前走,也说不定有一日,能见到与此前不同的天地,有姹紫嫣红落入眼底。
  于是他慢慢坐起身。
  天色阴沉,便显得苍穹格外的低;不见日月,亦见不到星光;周围也仿佛弥漫着灰色的雾,远处的一切都化在那一片阴沉色彩中。
  唯一能看见的是远方的一棵树,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见那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仿佛要支撑起天地。
  而除了那棵树,这只是望不见边境的一片旷野,带着浓重血腥味和腐烂气息的风吹过,风声如泣,卷起细碎沙石。四周见不到人烟,也见不到那些象征着生机的、苍翠的绿。
  近处地面上生长的植物都畸形扭曲,茎叶似乎也染上这里随处可见的灰色,不见生机,只见死气沉沉。
  除此之外,周围的地面上是随处可见的尸体,就连他身下也是如此。有的已经化为枯骨,有的却还未彻底腐烂。他用手按着地面支撑起身子时,仿佛能听见那些年岁已久的枯骨断裂的声音,也能感受到那种黏腻的血与腐化的肉的质感。
  他张开五指,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只不太像十来岁少年的手,自他断了这一双腿,也只能靠着双手来移动,于是那双手上永远带着层层叠叠的伤口和与别的东西反复摩擦后留下的茧。此刻这苍白的手上染了碎肉鲜血和尘土,看上去有一种诡谲之感。
  他无声地笑了笑,眼底依然清澈而冷漠,波澜不惊,像是无生命的黑色宝石,剔透却寒凉。
  他在陌生之地醒来,坐在尸山血海之上,唇角一勾就是一个笑。那笑带着冷意带着肃杀,染上一种血色的艳,无人见到。
  这是未来数十年中的万古之主至强之王,来到流放之地的第一天.
  那脚步声其实不大,甚至可以说接近于没有。但他对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于是依然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顾辞镜。
  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三步距离。
  他这一生似乎短暂又似乎漫长,自从相遇后的大半人生中,这清浅到几近于无的脚步声永远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三步距离,跟着他走出万古城,跟着他离开流放之地,跟着他走上鬼桥,跟着他回归人间,跟着他来到北地荒原又离开北地荒原,跟着他几乎走遍了整个第五洲,一直跟到了这里。
  他的心底泛起同样浅淡却切实存在的一丝无奈,忍不住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一片沉默,就如同过去很多时间的顾辞镜一样。
  过了很久,在顾行都要以为顾辞镜不会回答时,她忽然开口:“那您又来这里……做什么呢?”
  那一贯平淡到冷漠的声音此刻竟有些颤抖,说话从不迟疑、从来如切金断玉的顾辞镜说到一半,都不得不停了停,才能继续顺利地说下去。
  顾行垂下眼,敛了目光中的一切情绪,声音温柔而缱绻,内容却残忍:“来寻死。”.
  荒原中的天永远是阴沉的,无日无月,也就没有日夜之分。
  一片坟地之中,传来什么滚动声。
  木质的轮子碾过黑色的土地,最终停在一处墓碑前。
  轮椅上坐着一个少年,脸色苍白,有一种病态的清瘦之感,却依然掩盖不住他容色的出众。眉眼几乎有几分雌雄莫辨之意,偏气势像是刀锋之上鲜红的血,浓艳又肃杀,半分不显女气。
  他垂眸望向面前的碑,睫毛浓密而微翘,落下的阴影遮住眼中所有情绪。
  他面前的碑上刻的不是生卒年月与生平,而是密密麻麻的功法秘术。
  这里是万古石碑林,流放之地的墓地。
  万古城中的人对死者都没有什么敬畏之心,饿疯了的亡命之徒连人肉都敢吃,借尸、招魂、操控尸骨,什么样的邪恶功法都有,根本没有“入土为安”这种说法,敢入土迟早被人挖出来,实力越强越别想安生。运气好来得及在死前安排好一切,肉身付之一炬,魂魄好歹能得个安稳;运气不好,死后都还要被人榨干最后的价值。
  所以万古城中按理来说不会有什么墓地,偏偏却有这样一处石碑林。
  这大抵也是万古这些亡命之徒的矛盾之处:他们一边踩着他人尸骨活下来,自顾不暇,对旁人没有任何同情之心,一边却偏偏要给后来人留一条出路;一边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情都不必多想,一边又将逃出去的希望寄托给很可能与他们无关的后来者。
  人心本就是矛盾的,挣扎求生的人会怨恨他人过得比自己好,也会希望有人能做到自己没做到的事。
  万古城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建立,鬼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搭建,就连石碑林也是因此才出现的。
  流放之地的人往往保不全自己的尸骨,于是便将自己所会的功法刻在石上留给后人,也算是他们来过这世上的最后的痕迹。
  那些刻着功法的巨石伫立在这里,千年万载,代代相传,也就有了后来的石碑林。
  万古城、石碑林、鬼桥,组成了传说中荒原中人最后的生路。走进万古城避开城外的危险,靠着石碑林中的功法获得力量并活下来,走过鬼桥回到人间,听起来简单,但一切都只是理论,到底有没有人做到过,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谜了。
  这条路上尽是艰难险阻,随时都可能丧命中途,不知前路与终点在哪,不知能否成功,希望渺茫甚至虚无缥缈,数不清的人死在半道中,甚至无人知道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是世界并不给他们随遇而安的机会,荒原中的空气和水都带毒,即使不死在其余人的手上,也没有人能在这里活过二十年。
  于是还是有无数人走上这条路,来搏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生的希望。
  顾行也是如此。
  入了万古城就是已死之人,此前的姓名都没了意义,新的姓名,也是新的生命。
  何况他本就没有名字。
  于是那天他望着高悬在城门上的“万古”两字,接受了这个代表流放者的姓氏,又随口选了一个字,也便成了他的名字。
  以顾为姓,取“万古”的古字变音;以行为名,永远前行,永不止步。
  就是这个没什么特色的名字,在后来的十年中横扫万古,直到成为一种特殊的象征,被所有人铭记心中;同样是这个名字,在下一个十年中笼罩在第五洲上空,使所有遗忘了流放之地的人都深深记住了万古之名。
  然而这一年,顾行初入万古,还只是个从未修炼过的少年。
  他活到今日,靠的是不畏死和永远的冷静,以及上天赐予的三分运气,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随时可能死在这人间地狱。
  他不曾踏上修真之途,因为他根本无法走这条路。
  他尚未出生前就已经被毁了体质,若无天材地宝,永世无法修炼。可是他这样的人,也根本不可能得到那些能挽回他体质的宝物,所以连那句“若”都可以省去,一切都是注定之事。
  然而他来到了万古城,救不回他的身体,却有另一条可以走的路。
  就刻在他面前的石碑之上。
  ——邪道傀儡术,牵丝傀儡戏。
  这秘术被冠以“邪恶”之名,多少年中成为第五洲上无人敢触及的禁术,初衷不过是有人绝望而偏执地想要挽回所爱之人的性命。
  他留下妻子的尸骨,想要唤回她的魂魄。傀儡最终睁开了眼,眼中却没有半点光芒。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成功地创造出一种秘术,却没能将他所爱之人找回。
  可即使如此,明知这不过是一具躯壳,他也不舍得将之遗弃。依然不断研究,试图让他的妻子真正复活。
  后来这种研究终于被人发现,最终惊动天谕。牵丝傀儡戏因亵渎死者而被视为禁术,他被追杀至死亡,在死前仍不舍得让这没有神志的傀儡相陪,最后也将其留在了人间。
  牵丝傀儡戏的创造者死在天谕教的审判之下,他最成功也最失败的作品就此不知所踪。而在传说中,这具分明没有神志的傀儡后来与杀死丈夫的人同归于尽,给这凄美而诡谲的爱情故事画上句点,是真是假无人得知。
  后来这一秘术在第五洲上隐秘流传,很多年后,第五洲上的相关记载都被天谕教彻底销毁,敢触碰这一禁术的人也被赶尽杀绝,自此绝迹于修真界,外界却并不知晓,有人带着这一邪术来到荒原,并将其刻在了石碑林中。
  无论如何,从最初开始,牵丝傀儡戏的目的就是使傀儡脱离了施术者也能行动自如,自然不会对施术者本身的修为水平有所要求。
  虽说大抵此前也没有哪个从未修炼过的人碰这禁术,但这毕竟是个他可以钻的空子。
  顾行微微倾身,借着暗淡天光,将石碑上的一字一句都记在脑中,刻在心底.
  顾辞镜似乎倒抽了一口气,她咬牙,似乎是想咽下什么藏起什么,最终只是低声问:“为何?”
  “你知道吗,”顾行转回身去,目光似乎是落在顾辞镜的脸上,“就算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几乎看不清你了。”
  顾辞镜一愣。
  “我生来先天不足,后果不仅仅是体弱多病无法修炼,也包括寿数不长。”空旷的祭坛中,只有顾行的声音在回响,“当初沈家对宣家血脉的诅咒,可也是‘不得长生,不得好死’啊。”
  “您会如何?”顾辞镜又沉默了半晌,只是问。
  “其实我已经能算运气不错了,当初我出生时几乎就只有一口气,徐家最好的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三岁;我活过三岁之后又说我活不过七岁,七岁之后还有十二岁,不到十二岁我便进了流放之地,以后再没有人来断言我的寿命了,”顾行轻笑,“不过,毕竟还是有撑不下去的一天。如今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味觉和嗅觉,视觉也近乎没有了,听觉和触觉也在减弱……到最后,大抵会成为五感尽失的废人,躺在床上等死吧。”
  “那可太狼狈了,我不怕死,却也实在不喜欢这种死法。倒不如今日我耍了天下人之后于万众瞩目中葬身火海,也算得上辉煌灿烂的尾声,起码比死于床榻之上来得体面。”一片空气凝滞般的沉默中,顾行继续说,“过去我选择了怎样活,如今也该我自己选择自己怎样死。”
  顾辞镜依然沉默。
  “既然满足了好奇心,那你也可以离开了。”顾行含笑“望”着她,“还是说,你想留下来看完我这场戏的尾声?”
  “我不走,”顾辞镜终于开口,“您既然说过您尊重我们的选择,那我选择陪您到最后。”
  她顿了顿,又开口,语声坚定,仿佛誓言:“我跟着您,至死不休。”
  “……你不要后悔,”这次轮到顾行沉默良久,最终如是说,“那你就陪我,等观众到来吧。”.
  鬼城万古,被世人遗忘之地。
  神奇的是,即使外界早已不再流传万古之名,再也不会有人为了逃避人命债而故意将人送进荒原,却永远有人源源不断地踏入这座城。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特定的、被划分出来的地方,而是一整个与第五洲重叠又分离的世界。两地之间的距离近到跨出一步就可能从第五洲抵达荒原,却又遥远到荒原中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其中距离。
  就好像生死界线,一个人要死亡那般容易,都可能因为一道伤、一场病而丢了性命,与这个人身处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无关,可是亡者想要回归人间,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亡,也就每天都有人走进万古城中来。
  大部分的人走进来,然后在这座残酷的城中真正死去;而少数的人则在一日日的危险之中活下来,被磋磨成不人不鬼的模样,躲在城中,苟且偷生。
  还有极少部分的人,会在城中磨炼自身,然后走出万古城,去更为危机四伏却也藏着更多宝藏的、真正的荒原上,去夺取更多的利益。
  这些人中又有一大部分将命丢在外面,再也不会回来,那些归来的人,则大多成为了这座城中的霸主。
  所以这里是鬼城,走进来的是死人,走出去的是亡魂,而能归来的,就是最为强大的厉鬼,有朝一日,或能重返人间。
  永远有数不清的人从这扇门中进进出出,按说这一幕该称得上是常见。然而很多年后,这一日的情景仍然在口耳相传中被提起,有人独自一人逆着人流,在路人们隐晦的“找死”目光中,从万古城门走了出去。
  ——万古城之所以成为流放者的庇护所,就是因为城外比城内危险太多。以往倒不是没有人出城去寻找机遇,但这些人往往是成群结队地走,归来的人只有十之一二。
  从未有人敢独自走出这扇门。
  又或者不能说是“走”,那古怪的独行者坐在一架木质的轮椅上,缓慢却坚定地经过了那道门。
  这几个月来,此人和他的轮椅在万古城中也算得上小有名气。城中人还隐约记得,他是被人当做纯粹的储备粮带回来的——毕竟这种苍白虚弱身有残疾的模样,连做奴隶都不够格——然而那些把他带进来的、甚至敢一次次往城外走的人却都在一夜之间被杀,唯有这个看上去最不该活下来的少年依然坐着轮椅,不紧不慢地经过万古城的大街小巷。
  他不能行走,所以就用轮椅代步;不能修炼,所以学的是邪道傀儡术。他仿佛随时会死,却一直在这城中活了下来。
  顾行在此时独自出城,是因为他陷入了一种困局。
  ——牵丝傀儡戏对施术者的实力并没有要求,相对的,也就更依赖于傀儡本身的力量。生前实力越高,死后成为的傀儡也就越强大。
  可是他的傀儡实力有限,就无法杀死更强的人,自然也就得不到更强的傀儡……一个脱不开的恶性循环。
  正因如此,他才会将目光放到万古城之外。
  他在城外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上悬挂的匾额,是鲜红的“万古”两个字,在灰暗的背景下,鲜艳到几乎要灼痛人眼。
  一如这座城,万古不变。
  他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要么死在外面,要么带着他最强大的傀儡回来,没有第三条路.
  黑色的火焰燃烧起来,九离火能够焚尽一切,自然也包括这石质的祭坛。
  顾言早已死在暮歌那位大公主手中,顾行手中留下的,也只剩下这仅有的一点火种。主人已死,这火燃烧不久就会消散,却已经足以将这祭坛与顾行一起焚成灰烬。
  大火灼灼燃烧,温度已经升到很高,蔓延至身上时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剧痛,顾行却依然面上带笑,连一声痛呼都不曾发出,仿佛没有感觉一般。
  大抵是受过太多苦痛挫折,于是也就忍得这世间所有疼痛,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从不被他放在心上。
  身后也是一片沉默,听不到任何声音,顾行却知道,顾辞镜依然站在他身后,三步远之处.
  总有无数人在城外死去,他在这一片巨大的坟冢中挑拣尸体,做成属于他的傀儡。然后慢慢地进行替换,弱小的被抛弃,更强大的留下来。
  再后来他开始将傀儡拆分重组,并且很快玩上了瘾。傀儡继承其生前的能力,若只保留尸体的一部分,当然会导致能力减弱,但不同的部分组合便相当于不同的能力组合,有时候能发挥出意料之外的神奇功效。
  在一次次的拆分重组后,顾行竟从这种行为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趣味性。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这种行为亵渎死者,过于残忍甚至恶心,但顾行从不在意这些。在他眼中,很多东西并没有本质区别。人的尸体与枯萎的花、死亡的树一般,没什么值得额外在意,也没什么值得额外恐惧。
  邪道傀儡术控制人的尸骨与魂魄,正道傀儡术则以木材矿石和从动物身上得来的部分为材料组合拼接。从没有人试过将人的尸骨拼接后再用邪道傀儡术控制,这在顾行看来,其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人的尸骨,与动物的尸体又有什么区别,为何后者算是正道,前者则是必须被赶尽杀绝的邪术?
  再进一步说,尸骨与木材矿石又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死物而已,自然都可拿来做傀儡的材料。
  这世上的东西,也不过分为尚且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死的”,而小部分“活的”中,又有许多终会死去。
  所有尚且活着的,都在缓慢迈向死亡。
  世界还没死,是因为还有新的活着的东西在诞生。
  跨越生与死的一瞬间,不管是从哪边到哪边,在他眼里都格外绚丽,或者可以说,那几乎是这苍白世界里绝无仅有的璀璨光芒。
  像是恒久寂寞的夜空中烟花绽放或熄灭的刹那,短暂却令人目眩神迷。
  生命,真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东西,生与死为一体双面,截然相反,却又息息相关。
  然而死能为人掌控,生却不行。
  将利刃捅进要害,将原有的轨道切断,鲜血流干……人有无数种方法来截断一条生命,使其步入永恒的死亡。
  但人无法随自己心意来创造生命。
  基础五行中的木系实际上是催生原有的种子,而非无中生有;子嗣的孕育与诞生也不过是借母体做了工具,依然不能为人所控……生命被创造的过程是属于自然界的秘密,遵循着某种亘古不变的法则,是神之领域,人类无法踏足。
  ——只有在遥远的传说中,初神化作遂古之树,元神死后身躯则化为蛮族。由生至死,而再度生出新的“活的”存在形式。
  却也只是传说而已。
  女子模样的傀儡半跪着,那几乎不像傀儡,而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甚至比寻常的普通姑娘更为美貌,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唇角翘起,即使闭着眼也能看出眉眼弯曲的弧度,一张欢喜而娇俏的脸。
  用各种材料加以炼制塑造身躯,以牵丝傀儡戏的魂魄咒术注入灵魂,真正的生命被塑造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过程?
  他可以用死物堆积出新的躯壳,也能剥夺了别处的灵魂再灌注其中,将那些曾经的生命打碎重组,再塑造出近乎生命的存在。
  然而这依然不同于天地法则中的轮回。
  人死后七魄散尽,舍弃前尘往事,三魂再入轮回,便成新的魂魄,又有新的身体诞生,而成一个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全新的存在。
  不像牵丝傀儡戏,不过旧瓶装新酒,甚至只是将两个旧瓶中的旧酒互换而已。
  人可以轻易地毁灭生命,却无法创造生命。就如他们如此简单地流落至荒原,然而耗费一生的时间与精力,也不一定能够回到第五洲之上。
  顾行苍白修长却因为常年用力和摩擦而有些畸形的手指点在傀儡的胸口,心脏所在的位置,那里一片沉寂,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有一片空虚。
  傀儡毕竟是死物,最初创造出牵丝傀儡戏的那个人无法挽回妻子,后继者们自然也无法将傀儡变作真正的生命。
  这是上天注定的道理,不容置疑。
  上天注定,不容置疑……吗?
  顾行唇角笑意似讥似嘲,眼底深藏着漠然与傲慢。
  他的指尖,有红色的丝线无声而迅速地生长,穿过傀儡的衣服和皮肉,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按照血管经络和骨骼的位置逐渐蔓延,若将这傀儡剖开,大抵能看到她体内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
  从心脏处,蔓延至每个指尖,才能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轻而易举地控制住整个傀儡。
  顾行慢慢收回手,指尖上的红丝线被逐渐拉长至绷直,以某种频率微微颤动着,像是心跳或者脉搏,一下一下,渐渐与顾行的心跳声重合。
  那红丝线慢慢透明,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傀儡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睁开了眼,露出一双清澈的、仿佛带着笑意的眼睛来。
  又一具傀儡诞生了.
  在顾行身死之前,有一人始终站在他身后,而无数人立于他对面,望着这场大火,警惕的警惕,惊慌的惊慌,愕然的愕然。
  分明差不多什么都看不清了,又隔着烟火与遥远的距离,那一幕却忽然清晰,也不知是他确实看到了,还是临死前的幻象。
  宋亦。
  她咬着牙流着泪,面上神情似悲似喜,复杂到顾行看不懂。
  顾行极低极低地叹了口气,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他知道宋亦虽然畏惧他,却也始终想杀他,这许多年对他的顺从都只是虚与委蛇的忍耐,她望着他的眼神里永远含着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火焰,那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始终很难理解何谓爱恨,为何会有人因此而不顾一切,对于这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情感他多少有些好奇,也因此始终对宋亦有种不同寻常的宽容。
  此刻他看见宋亦复杂神情,像是终于有所了悟。
  ——这就是爱恨吗?
  她爱徐步,多少年不能忘却,因为他杀了她爱的人,所以她对他恨之入骨,同样多少年不曾放下。
  可是宋亦不知道,徐步从来都只是在利用她而已,正如她直到徐步死前都不知道徐步真正的模样。
  她爱上的从来是个假象,一个扮演出来的、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
  多么愚昧,又多么可悲。
  可这样浓烈的爱恨,竟让他难得的有几分触动。
  他更难得地想,若是当初他速度快一些,在她到来前就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她自然能在那虚假的谎言中度过一生。
  有些事情和真相其实根本不必让她知道,反正是个虚假的、被扮演出来的人,徐步能扮,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徐步”,自然也能扮。
  若是当初……
  不过都到了这种时候,再提当初,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火焰依然在燃烧,在那种深入灵魂的剧痛中,顾行的意识也渐渐地消散了。
  乾坤十二转494年,顾行自焚西寂岭,几乎同时,万古宗销声匿迹。荒原联盟就此崩溃,各荒原势力节节败退,直至被彻底驱赶出第五洲,第二十五次洲原之战至此结束.
  顾行不知道自己在万古城外游荡了几年。
  没有日升月落,他又离群索居太久,于是到后来也就记不清自己来到荒原已有多少时间。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本就没必要认真去记。
  他的傀儡逐渐多起来,然后开始一个个被换掉,直到全部变成了新的傀儡,等到这样的替换经过了三遍,他依然没找到他想找到的最强大的那一个。
  最初他独来独往地在荒原之上游荡,带着他那群栩栩如生却到底还是死物的傀儡,仿佛一只孤魂野鬼领着一群沉默的活尸。后来他付出五具傀儡被彻底毁灭的代价,在一群荒原凶兽的围攻中捡出来另一个少年人。
  那少年人被他从濒死的绝境中拖出来,气息紊乱脸色惨白,一般人遇上这种事不崩溃大哭也该恐惧,他脸上却还挂着那种散漫的笑意,尽管看上去有些勉强有些难看,毕竟还是尽力地笑着。
  顾行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扫过,看似温然含笑,再细看却只是看待死物一般的漠然。
  而那少年望着顾行唇角弧度不变,却在暗中警惕与戒备。
  似乎是个好苗子,天生适合这片土地。
  说到底,能否在荒原生存下来,最重要的并不是修炼天赋,如他这样的人也活到了现在。然而这人的优势体现在方方面面,他显然已经接受了现实,开始学会挣扎求生。
  天赋够好,大抵能在这里生存下来;却又不够好,不会是他寻找的最强的傀儡。
  于是顾行敛了目光,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只是指尖动了动,指挥身后的傀儡收起那些凶兽尸体上有用的部分。
  那少年见他似乎不想搭理他,也就沉默地在一边坐下来,用一把小刀割开腿上泛黑的伤口,刮掉腐肉放干毒血,这才低声说:“我欠你一条性命,将来还给你。”
  不等顾行回答,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万古城的方向走去了。
  正如顾行所想,这个在未来叫做顾丰羽的少年果然天生适合万古城,在后来的第二次相遇时,他依然是那副笑意浅淡的模样,却已经不会像最初那般狼狈。万千风刃环绕周身,刮过敌人身边便如凌迟,一片惨叫与血肉模糊中,他身上不染尘埃血迹,神情散漫,带着种天生的疏离,如九天上的仙人冷漠下望,世人的苦难无法在他心中留下丁点痕迹。
  但此刻的顾丰羽未在顾行心中留下多少印象,傀儡收好了此次的战利品,又在顾行的指挥下推着轮椅辘辘地走了。
  后来顾行在荒原上遇到了双胞胎,兄弟俩没有直接前往万古,而是坚持跟在了他的身后,分明天赋并不算出彩,却在一日日的生死搏斗中磨练出属于自己的杀人技巧。许多天赋比他们好实力比他们强的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上,就像那些岁月中被他们杀死的凶兽,而兄弟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着带着一身伤痕活了下来。
  后来顾行又在万古城外看见顾绮南,那个最初只能用水属性的灵力治疗一点小伤口、面对攻击只会无助失措地哭泣的少女,也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在这个人间地狱中,那些只能用来救人的剔透清澈的水一日日染上鲜艳色彩,最终成了血色的杀人利器,她随手抹去溅到雪白面庞上的血迹,笑意温然地踏过敌人尸首与一地血泊。
  再后来,顾行终于在那每天都会变化却又似乎万古不变的尸山中找到了他寻找多年之物。
  那看起来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遍布深可见骨的伤口,似乎流干了血,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他身上挂着一串玉饰,吊坠是三朵泛着微微翠色的白玉铃兰花与一朵碧绿色花苞,左脸之上覆盖着血红的图腾,艳丽而诡谲。
  顾行的手指抚上被他挂在玉骨扇上的、永远只有一朵的玉铃兰,望着这个大抵与他血脉同出一源的孩子。
  灵族在灭亡前有一部分与外族留下子嗣,与妖族的混血后裔演变成了图腾四族,与人族的混血后裔则繁衍成后来的十七家。灵族血脉分流之后的两支在经过多年失散流离和堪称灭顶的灾难后,在自己都已经忘却自己的来处后,在他身上再度汇合,十七家中的宣家与图腾四族里的赤芜一族共同的子嗣,曾经的仙门世家之首与曾经称霸一方的妖皇一族共同的后裔。
  他身上同时流着遂古之树上诞生的三大种族的血,年岁虽小,却拥有着惊人的天赋和潜力。他死于赤芜献祭诅咒的反噬,却又被玉铃兰留下了一点残魂。献祭诅咒在他死前那一刻使他体内的赤芜血脉返祖至巅峰,玉铃兰又将属于宣家的那部分灵族血脉激活到了极致。
  灵族灭族后再不会有这样的孩子,灵族灭族前都不见得会有这样的血脉出现。堪称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造物的奇迹。
  这样的奇迹又怎么能浪费?
  顾行眉眼一弯,慢慢笑起来。
  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冷意与肃杀的笑,而是从眼底漾起愉悦,蔓延到眉梢眼角,直到蔓延至微微扬起的唇边,眼中仿佛落了漫天星辰的那种笑。
  他其实长得更像母亲一些,是过于秀气的宣家人的长相,以至于甚至可以说有些男生女相。平日里笑起来也带着三分艳七分冷,像刀锋染血,独属于顾行的气质,美则美矣,却总让人心里发寒。然而此刻这般一笑,却在眉眼间显出来自于他父亲的神韵来,如春日清风,如天边明月.
  顾行再一次恢复意识时,是在一条小路上。
  眼前的视野久违的清晰,能看见夜色笼罩荒凉的大地,小路上魂魄组成的队伍长到不见头尾,几乎所有魂魄的神情都是茫然的,只知道机械地往前走。
  轮回图,化轮回,轮回之中有寒原,寒原之上归灵路,归灵尽头长离海。
  顾行回忆起关于轮回的传说,自然也就知道了自己如今所在之处。
  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周,思考了片刻要不要逃出队伍,最终却放弃了。
  他不畏惧死,也不畏惧落入长离受苦,这辈子活得也算够本,也懒得再花力气挣扎,往前走便是了。
  这般走着,他渐渐地有了一种明悟,关于生死界限,关于天命轮回。
  他无法将这明悟讲述清楚,却意识得到,倘若再让他去做傀儡,说不定真能创造出与活人无异的存在,甚至可以将他自己也做成半个傀儡,来得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虽然理论上顾言比起傀儡更接近活人,但实际上他却始终没有达到正常人所拥有的思维水平,像是三魂七魄有所缺失的天生痴儿,更不要说恢复生前记忆,似乎只在被姐姐彻底杀死前才有一瞬间回忆起过去,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若是再试一次……
  顾行有些遗憾地想,若是再试一次,说不定真的能以人力跨过生死界限,打破所谓的上天注定。
  可惜也没有再一次了,过了长离海入轮回,不会记得前世的一切。当然,以他生前心血来潮犯下的罪孽来看,也可能是永堕长离,根本不能转世了.
  顾行这些年中游荡在荒原之上万古之外,傀儡材料的积累堪称丰富。但这既然会是他最完美而强大的作品,自然要处处尽善尽美。
  他从自己的库存里找齐了图腾四族中其余三族的族人尸骨,挑出数千妖族的妖丹与人族的灵源。
  他冒死从已经病变的遂古之树上夺来部分枝叶花果,以枝干做骨、茎叶塑造脉络,将那孩子的血肉重新熔铸成身躯,取出青渡的心脏、挖来素墟的双眼、抽取玄楚的血液赋予这全新的身体,用那些不计其数的妖丹与灵源反复淬炼,直到傀儡最终成型,是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
  恰如那孩子倘若未曾死去正常长大的模样。
  五官精致到几乎不像真人,仿佛夺了天地造化之功。处处都是那种无法形容也无法质疑的恰到好处,以至于对傀儡外貌挑剔如他也无法像对待其余傀儡一般加以雕琢,因为增一分减一毫都是对这容貌的破坏。虽然因年岁尚小,眉眼间带了些少年人的稚气,却已是满身风华。
  又或者说,正因为这种尚未达到极致的缺憾,才使得这美随着那一点遗憾而更加深入人心,更加难以忘怀。
  顾行微微抬起头,指尖红色丝线与傀儡左脸上的血色图腾一起慢慢隐去。面前的傀儡眨了眨眼,露出一双颜色比常人浅的眼睛。
  素墟族人的眼睛。
  那双眼底依然是一片空茫,仿佛与之前所有的傀儡都没有大的差别,顾行却知道并不是这样。
  不是单纯的实力差距,而是本质上的区别。
  ——这傀儡,几乎可以说是活的。
  尽管终究不如真正的活人,但他能感受到外界,有自己的思维,甚至还能继续成长。
  顾行一手塑造的绝世杀器,他最特殊、最强大的傀儡,全天下都前无古人、独一无二的傀儡,在这一天诞生。
  “既然如此,总该有个名字。虽然不知你生前叫什么,但既然到了这里,也只能姓顾了,”顾行望着他,知道他能听见,虽然估计并不明白他话语的意思,“便叫顾言吧,哪一日你能真正做出反应、开口言语时,你和真正的生者,大抵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顾言垂着眼,神情里仿佛带着种茫然的无辜。
  顾行笑了一声,转身望向万古城的方向。
  他离得远,从这里其实是看不到那座城的,但他知道,那座城总在那里,千年万载,巍然不动,正如这城的名字一般。
  “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长离海边,有一个巨大的圆盘。
  在看见那圆盘的一瞬间,两个字有些突兀地出现在顾行的脑海中。
  “命轮”。
  这是篆刻世上所有人命数与所谓天命的命轮,记载着一切不为人力所变不能更改的事情。
  那上面的字似乎在按照某种玄妙的方式不断变化,看着便让人头晕眼花。
  被推入长离海前匆匆一眼,顾行只来得及看清两句话。
  那是与如今第五洲上流传的语言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文字,传说中的上古神文。
  一般人就算清醒着到了长离海边看见了这些文字大概也不明白意思,但巧的是,万古城石碑林中恰好记载了上古神文的一部分文字与解释,顾行当初寻找功法时曾经看过并记下,所以连蒙带猜认得出这两句话。
  第一句,大概是当初沈家对宣家的诅咒,凡流有宣家血脉之人,俱不得长生,亦不得好死。这诅咒刻在命轮之中,便成注定之事,残酷宣判了宣家后裔的终局。
  第二句,则只有隐约几个词能分辨,大致是“天命……人族大劫……幸存者十之二三……修真界衰败……宣家后裔顾行……应劫而生……”
  落入长离海的那一瞬间,顾行理顺了这句话的含义,心底一震。
  他做的那些事,原来是天命中早就注定的人族大劫的引子?他自觉我命由我不由天,自觉自己选择了自己的人生,结果倒成了顺应天命的行事,成了达成天命的棋子?
  他生前死后从未体会过的怒火携着逆反心汹涌而来,竟比九离火灼烧在灵魂之上的疼痛更甚。
  ——旁人也好,天道也好,也配决定他的一生?见鬼的应劫而生,若是早知如此,他宁愿选择逆天而行,看看这所谓不容更改的天命是否真的无法更改!
  他沉入长离海之下,魂魄被灼烧的剧痛传遍全身.
  顾行带着他的傀儡们,带着顾言和顾绮南以及双胞胎,重新回到了万古城中。
  几年时光过去,万古城中的人都换了好几轮,大部分人都忘记了、甚至根本不知道顾行是谁,然而他们很快就回想起了这个强大而凶残的弱者。
  他带着跟随他的人,带着他那些极似活人的傀儡,横扫万古,声名远扬,到最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得罪这区区数人的小组织。
  拉帮结派似乎是人类的本能,第五洲也好,北地荒原也好,这真正的荒原也好,随着时光变迁,最后总会发展成几个大势力争锋,剩下的小势力与独行侠在狭缝中求生。
  顾行他们却成了一个例外。
  这样一个只有几个年轻人组成的、与其说组织不如说是小队的古怪存在,成了万古城中人人觉得棘手的硬茬子。
  万古城情况所限,导致人们必须抱团才能提高生存几率,一般来说人多总比人少力量大,偏偏这么几个人,就搞得万古城中几大势力焦头烂额,最后只好对他们视而不见;而虽然因为毒素的缘故,荒原中人多短命,但正常逻辑依然是年纪与天赋都与实力成正相关,平均年龄低到这种程度的组织也确实是前所未有。
  所有人都觉得这几人是在乱搞,然而就是这些人一个个创造了奇迹。
  双胞胎天赋只能说一般,不管谁看了都觉得他们只能成为挣扎在底层的炮灰甚至弃子,偏偏就是这样两个人,磨练出一身暗杀技巧,最后成了万古城中最难搞的刺客杀手;顾绮南能力偏向治疗辅助,容貌又极盛,这种配置换个人大抵就会爬上哪个大组织高层的床来换取庇佑,她却抹去泪咬着牙在风刀霜剑中磨出一身骨与刃,终究靠自己活了下来。
  还有那个叫顾言的少年,永远沉默地跟在顾行身后,漂亮的眼底一片空茫,从不曾开口说话,甚至很少做什么,像是个天生的痴儿,却是最强大的杀人利器。装饰般的银链自他袖底飞出,轻而易举就能击穿他人要害,银链之上暗藏的利刃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而他踏着火光而来,黑色火焰所过之处,一切敌人与阻挡都被焚烧殆尽。
  ——那是长离海上燃起九离火,不将一切事物焚尽决不罢休,唯有自死而生之人能够掌控。
  更不要说顾行,天生体弱不能修炼,双腿残疾不良于行,按理该比谁都早死,偏偏这个最该早死的人就这么活到了最后。
  顾行似乎无意聚拢力量,也无意庇佑他人,但他也不驱赶那些愿意跟着他的人。他不像别的组织首领一般深居简出,而是经常性地在大街上闲逛,身边只跟着一个推轮椅的顾言,然而万古城中却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他,大部分人都宁愿躲着他走。
  谁都知道他的傀儡无穷无尽,相当于一支绝对忠诚的军队,何况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战斗力奇高又似乎不会死的顾言,还要再加上那些跟着他的、疯狗般的人。
  所谓惹不起躲得起,最终就连万古城中那些大势力都只能选择避其锋芒。
  也正是因此,当他发现居然有人挡在了他前进的路上时,略微提起了一点兴趣。
  他记性一贯很好,所以认得出来,那些追兵来自于城中的多年霸主手下,向来在万古城中横行,人人退避;而被追杀的是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实力差到没眼看,看上去也已经不剩下什么力气了,却依然在拼死奔逃。
  那姑娘抬头时露出脸,本该是十分秀美可人的容颜,即使此刻她满身狼狈也掩不住花容月貌,然而这容貌已经毁了大半,右脸被彻底烧毁,伤口还没长好,一片血肉模糊,和左脸对比更是惨烈,以至于甚至可以说恶心恐怖了。
  顾行原也没打算出手,说实话这样的事情万古城中每天都在发生,只能说这姑娘对自己格外狠一些,却也算不上什么特殊。
  他刚想换条路,才发现一贯对外界没有太大反应的顾言居然在回头看她,不由得一怔:“你认识她?”
  顾言看着他,神色依然平淡而茫然。
  那姑娘似乎终于力竭,踉跄一下狠狠栽到了地上,落下时手臂擦过地面,又是一大片擦伤。
  顾行叹了口气,他手上刚好趁着得闲在拼装一把机关弩,此时便加快了速度,十指几乎留下了残影——但凡是玩傀儡的,不管是哪种傀儡,手上功夫都不可能弱——最后一个部位组装完毕,他看似随意地一抬手,弩.箭飞射而出,正中追兵中最前面那人的心脏要害处。
  那弩.箭的设计也十分阴损,或者说阴损到有些繁复了,他们几人想得出的恶心机关都装了上去,顶端尖锐而末端逐渐如花瓣绽开,血槽倒钩和毒药一应俱全,一旦射中目标就是血流不止好大一个伤口,这一箭又精准命中要害,以至于那被顾行拿来试机关的倒霉蛋没能挣扎片刻便咽了气。
  虽然万古城中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流血事件,但是这次事件的当事人双方都不是一般人,路人都被顾行这莫名其妙的出手相助震惊了一下,追兵则纷纷又惊又怒地停住了脚步。
  而作为事件导.火.索的那个姑娘显然无力再站起来,只能趴在地上挣扎着向顾行爬过来。
  她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却似乎有一种执念在驱使她继续求生。
  一霎的沉寂之后,追兵正要开口怒斥,顾行含笑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抱歉,射歪了,误伤。”
  这摆明了故意连掩饰都不屑的“误伤”几乎气歪了追兵的鼻子,还有人似乎想破口大骂顾行无耻,无耻的这位已经拎起机关弩对准了他们,唇角笑意艳而肃杀,目光沉沉:“你们要是再动手,这可就不是误伤,而是自卫和反击了。”
  而他的身后,顾言缓缓抬起头,神色不动,血色图腾却开始蔓延。
  一番僵持之后,追兵终于愤愤退去,那姑娘也终于爬到顾行身前,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他衣角。
  顾行瞬间抿紧了唇。
  那姑娘却似乎没有意识到顾行的情绪,挣扎着仰起头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眼中似是绝望似是哀求,他眼中似是怜悯似是漠然。
  顾行最终还是救下了她,从此顾辞镜长久而沉默地跟在顾行身后,做他最好用的一把刀,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未曾背离。
  或许是出于某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后来顾辞镜带回了顾汐澜,顾风清又为了妹妹自己找上门来。随着顾行几人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的也有其余人主动上门投靠,如顾楚桓,如顾沂,还有更多埋骨万古城中的人。顾行依然是那副冷眼旁观的态度,不阻止,却也不会出手庇护,有人死了,又有人留下。
  又是数年之后,顾行等二十七人,走出了万古城的大门,走上了鬼桥,踏上一条生死未卜的搏命之路。
  不过倒也无妨,反正他们每一天都是生死未卜,每一天都在搏命。
  二十七人上了鬼桥,最终只有十一人活着踏上了另一个世界的大地。而不久之后,一个以万古为名的新势力逐渐在荒原崛起,在第五洲接下来的数十年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
  ——有十一厉鬼,自地狱再返人间.
  长离海中,不辨日月。
  这刑罚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灼烧魂魄的疼痛也不会因为天长日久习惯了而有所减轻,甚至在这样的疼痛之中还会永远保持清醒,无法昏迷以逃避。
  死人本也无法昏迷逃避。
  这是所谓恶人所受的处罚,自然不会让人好过。
  恶人的魂魄染着深深浅浅的黑色,挤在长离海中,和黑色的九离火一起挡住了所有海面上的光芒。
  顾行沉在长离海底,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那些魂魄惨叫哀嚎之声,只能感受到永不止息的灼烧之痛,几乎能使人发疯。
  他永远沉默着,忍着黑暗与惨叫,忍着九离火灼烧灵魂之痛,一声不吭。
  他有时隐约会想,那些跟着他离开流放之地能入轮回、却也跟着他作孽无数的万古宗人,不知会不会在这里?
  ——但他们大概是不会这般惨叫,只会和他一样无声忍耐着的吧?毕竟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面对苦痛时若不能反抗就忍受,再不会有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他似乎是嘴角勾了勾,但在几乎要冲溃神智分不清幻觉与真实的疼痛中,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笑出来.
  时隔多年,徐步再一次遇到顾行时,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彼时他从梦中惊醒,某种特殊的感应使他下意识地一转头,刚刚对上窗外花丛中一双眼。
  倒也不是他对这个弟弟有多么深的感情以至于多年不见依然难以忘怀,只不过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摆在那里,认不出来才是件挺不容易的事。
  徐步望着自己的弟弟,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平静得近乎诡异。不像是看见一个多年不见早已被认为死亡的人,倒像是昨日刚刚分别,夜间弟弟又来看他一般。
  他确实不知道这些年里这个人去了哪里,甚至在此之前也不知道他尚且活在人间。只不过他们这样的人,虽然死在哪里都不奇怪,但始终活着也依然不奇怪。
  前者是因为他们的命运,后者则是因为他们的天性。
  徐步不会因为顾行的死亡而悲伤或庆幸,也不会因为顾行的归来而欢喜或沮丧。
  顾行也越过花丛与窗口望着自己的兄长。
  几年前他走过了鬼桥,离开了流放之地,却并没有急着来临祁,实际上,他根本就不觉得有回来的必要。
  顾行对临祁没有任何执念,或者说这俗世人间,本就没有多少东西能留在他心里,使他将之铭记。
  有的人有理想,有的人有执念,顾行的心中却向来空茫,什么都没有,所以总觉得无趣。
  可人活在世上,总也要有些事情去做,于是顾行也只能勉强给自己定些目标,权当做打发时间。
  最初他的目标是制造最强大的傀儡,后来他的目标是离开流放之地,再后来他的目标是在外界站稳脚跟。等到一切告一段落,万古宗已经成为北地荒原一霸后,顾行一时失去了目标。
  他想了想,去询问顾辞镜,当初她还没有遇见他决定跟着他之前,有没有想过要是回到第五洲要干什么?
  顾辞镜沉默了半晌,斟酌着答:“大抵是……用尽余生来复仇吧?”
  顾行回忆了一下,他虽然在意的东西少,记性却很好,所以也知道除了始终记不起生前事、像傀儡多过于活人的顾言外,所有跟着他离开荒原的人都做过这件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觉得这大概很符合正常人的逻辑,也觉得可以接受。
  他知道他的行为逻辑与正常人都不一样,也不介意偶尔按照正常人的行为逻辑做做事,反正如今他无事可做,闲到每天在万古宗撸鸟。
  于是他就将徐家定为了自己的下一个目标,便带着顾言和顾辞镜来到了临祁。
  对于顾行来说,徐家这些年内发生了什么事并不算太难查。他轻而易举地拿到了资料后,发现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历代徐家主都很能生,也幸好那些子女们也都很能自相残杀,不然徐家的人口一定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临祁也早就养不起这些人了。正如之前的无数代徐家人一般,徐舟的子女们也早就开始争权夺利,有人暂占上风,也有人丢了性命。
  看上去一切正常,正如这么多年来的徐家主传承史一般。
  顾行却在这一系列事情当中,隐约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
  他注意到了他那个没有多大存在感的孪生兄长,那个在少年时期才终于借着宋家小姐的帮助而有了姓名入了族谱的“废物”。
  他们是这样极端相似的一对兄弟,所以他了解对方如了解自己,于是便轻易看出了对方的某些手笔。
  这些年顾行在荒原中搅风搅雨,徐步在临祁也没有闲着,利用宋亦这个护身符得以在徐家争得一席之地只是他的第一步,之后他看似躲在角落里苟且偷生,实际上却在暗地中织起一张细密的网,所有兄弟姐妹都在这张网中,如今他终于开始慢慢将网收紧,要将徐家乃至临祁都收入囊中。
  顾行微微提起了一点兴趣。
  那些徐家人都不被他放在眼中,甚至连徐舟都不能使他有什么危机感,整个临祁之中,他最强大的敌人,大概也只有徐步一个人。
  所以他半夜来此,打算先将这个大敌解决掉。
  兄弟俩遥遥对视,唇边都含笑,眼底都凉薄。
  他们在母胎中也曾亲密无间,但自从他们出生,便注定越来越远。
  因为他们是那样相似的两个人,温情于他们而言什么都不算,道德伦理在他们眼中更是一文不值。
  但再怎么天性相似,他们毕竟是在两个不同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万古城中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顾行也因此养出一副跋扈恣睢的性子,一贯懒得和人虚与委蛇,反正不过你死我活,便只有狭路相逢拔刀相对,又何必遮遮掩掩,不如万事光明正大地来,拦路石都踢碎,走到最后便是赢;徐家却是表面繁花似锦实际尔虞我诈,何况徐步拖着一副无法修炼的病罐子身体在这地方求生,也便最擅长借力打力借刀杀人,伪装本性几乎成了他的本能。他永远温和羞怯地笑着,永远冷眼旁观兄弟姐妹相杀至死,却到死也不知有其余的得利之人。
  于是最终还是徐步先开的口:“你想杀我?”
  顾行笑吟吟道:“你难道就不想杀我吗?”
  两人目光一对,眼中尽是了然。
  他们彼此之间既没有爱也没有恨,自然也不在乎对方生还是死,但若是对方挡在了自己的前路上,那么他们杀死对方时也不会有所犹豫。
  徐步目光扫过顾行身后沉默跟着的两人,笑意深深,答非所问:“五弟这些年应当过得不错,以你之能,手头想必也能积累起不少力量。我们这样的关系,也不必分什么你我,五弟不如助为兄一臂之力如何?”
  这似乎是一句请求联盟的示好之语,至不济也是一句套近乎的话,顾行却读懂了他真正的含义:“所以,你不仅想杀我,还想把我的东西也顺便拿走?”
  “我可没有五弟那样的运气得到什么奇遇,自己实力太弱,自然只能借助外力,”目的被直接挑破,徐步也不恼,只是敛下眸光,声音中含着无奈,“五弟该理解我才是。”
  “其实今夜我本就是来杀你的,不过现在兄长给了我新思路,”顾行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语调却轻快,“恰巧兄长口口声声喊我五弟,但族谱上的徐五可不是我,我只是个没有身份的不存在之人而已,没有身份毕竟是件麻烦事。”
  “欲借兄长身份一用,”他微笑,手中合拢的玉骨扇敲在轮椅扶手上,玉铃兰挂坠摇晃,“只怕兄长将来反悔,倒不如先一劳永逸地将问题解决了。”
  ——只有死人不会反对和反悔.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漫长而一成不变的黑暗中,忽然有光芒亮起。
  长久的疼痛折磨中,顾行的思维有些迟钝,慢慢聚拢来时,他看见一副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画卷最中心,枝繁叶茂的遂古之树下,有女子跪坐在地。
  她身上长出连接着郁郁葱葱的遂古之树的枝条,那些茎叶破肤而出的地方都是鲜血淋漓,几乎将她的整个身体、将那些枝叶都染成血色,只有脸上是干净的。
  女子仰着头,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几乎要与她左脸上银色的图腾同色。她的身后,九条银白色狐尾舒展,却已经是若隐若现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可即使如此,也要说她长得实在美貌,美人顾行见得多了,却也说不出有谁能在美貌上稳稳压过这素墟的女子一头。此刻她虽然一身狼狈跪坐仰首,神情气质却依然如九天神女俯瞰众生,众生不在她眼中。
  她的对面是黑压压的人群,看起来竟比当初来西寂岭围剿顾行的人都多,顾行也在人群中看见不少熟悉的人,容煊、卿萝、裴夏临……
  只有一个人挡在她面前,背对着她,面对着千军万马。不,那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半透明的魂魄。黑衣黑发的女子长发飞扬,神色冷淡却坚定,左脸上血色图腾蔓延,身后展开一双巨大的、仿佛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翅膀。
  半空中,有黑红色巨鸟盘旋,有那么一瞬间,顾行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顾言的伴生灵,那只叫做焚煌的神鸟,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虽然相像却还是有不同,这只伴生灵属于那黑衣女子。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素墟女子忽然闷哼了一声,那些连接着她与遂古之树的枝条又开始生长,遂古之树慢慢舒展枝叶,那女子的发上却染上霜色,脸上也渐渐浮现起皱纹。
  她在迅速衰老,仿佛用生命力供养着那棵树。
  素墟女子忽然笑了一声,咬着牙道:“一棵连神智都没生出来的树,也配操控我?”
  随着她的声音,她身上的衰老慢慢减缓,遂古之树却渐渐枯萎。
  ——她在倒抽遂古之树的生命力!
  人群中,裴夏临在一瞬间的怔愣之后迅速厉喝:“阻止她!”
  无数攻击冲向素墟女子的方向,大部分被赤芜女子挡下,还有一部分毕竟是落在了那女子身上,她却依然笑着,似是得意。
  她的身上开始泛起白芒,周身那些仿佛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液蔓延向四面八方,地面上血色的符文亮起流转,竟是一个大到看不清边界的阵法。
  无人再能阻止阵法启动,一刹那的寂静后,天地变色,日月逆行,星辰倒转,光影变幻中,有什么被剥离,有什么在新生。
  伴随着两声婴儿啼哭,顾行身上的疼痛猛然消散.
  徐步与顾行达成了共识。
  两人显然只能存一,必将分出一个胜负,输的人无名无姓无声无息地死去,赢的人则自此同时拥有两个身份及这两个身份所有的一切。
  考虑到双方的势力都将归于胜者所有,为争胜负互相消耗显然是件挺愚蠢的事情。于是这对相似又不同的兄弟默契地将目光放到了徐家,毫不客气地将其余兄弟姐妹推出来做了炮灰。
  徐家家主之位的争夺越发激烈起来,却没有人意识到,那些看似风光无限的争夺者只是旁人手中棋子,执棋人隐于幕后。
  除了两人之外的最后一方势力也彻底落入他们掌控的那一日,便成了他们两个的决战之日。
  棋子都被毫不留情地清出棋盘,鲜血淌过徐家的每一寸土地,徐舟被他与最爱的人所生的两个儿子联手所杀,死前却做了个诡异的动作。
  他抬起右手,死死按在了自己左手腕上。
  在他死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也不过是将那挂在左手腕上的东西留住,永远留住。
  可死人无法阻止任何事,顾行漫不经心地看了血缘上生父的尸体一眼,提刀斩断了他双手。
  他死也不愿放手的东西就这么滚落血泊,依然莹润生辉,栩栩如生。
  那不是什么能够掌控徐家的信物,只是一朵白玉雕成的铃兰花而已。
  多年前他从阿凉手中夺来的东西,终究没能留得住。
  正如就算他将阿凉永久禁锢在徐家之中,其实也留不住那个在元宵夜回眸一笑的豆蔻少女。
  而这扭曲的爱恨所造就的产物,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将目光放在了对方身上。
  然后是你死我活,最后战斗。
  半空中的月亮无声,不因人间事而有所改变。
  徐步倒在了那一地血泊之中,弩.箭穿透他胸口,虽不算要害,但那箭的设计太过阴毒,流血过多,自然活不了。
  他防住了顾行的牵丝傀儡戏,却死在顾行的机关之下。
  一切终于归于沉寂,顾行收回目光,眼底依然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无趣意味。
  徐家也落入他的掌控,接下来又该干什么去呢?
  正在这时,他听见急促脚步声。对方显然有些修为,却算不上实力太强。
  顾行转过身去,看见有女子踏着一地鲜血与尸体奔来。
  他记得这张脸,是那位暂居徐家的表小姐宋亦。
  宋亦忽然猛地停住脚步,看着血泊中徐步的尸体,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她又望向月光下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她熟悉的脸,却不是她熟悉的人。
  一时之间她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尖叫着远离,身体却僵硬在原地。
  而那个男人对着她伸出手,说:“吓到你了?”
  轮椅碾过草地,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男人放下手,笑道:“让表妹受到这么大的惊吓,是我这做主人的不是了。”
  她睁大眼,看着对方捡起徐舟从不离身的白玉铃兰和徐步腰间象征徐家嫡系身份的信物:“连这东西都被歹人抢走,实在是让人笑话。好在恶人已死,表妹大可以放心了。”
  他抬眼,笑得温柔缱绻:“不过让姑娘家看见这场景总是不好的,不如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亦听见身后隐约脚步声,瞥见有利刃反射月光一闪。
  很多年后,她依然想不起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她深呼吸,攒出一个笑来,走到那男人身边,俯下身偎进他怀里,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恐惧地颤抖,声音却依然稳定:“我只是担心你,你既然在我身边,那我自然不会害怕。”
  她依偎在这不知来路的歹人怀中,在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尸体之前。
  她依偎在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怀中,在这不知来路的歹人尸体之前。
  冷月无声。
  三个月后,宋亦嫁入徐家,嫁给她青梅竹马的表哥,成为徐家新的家主夫人.
  顾行又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他低头,望着那明显比记忆里小了好几个号的少年的手,难得有些震惊。
  他抬头,看见熟悉的阴沉天色与熟悉的旷野尸山,还有远处那棵同样熟悉的树。
  顾行怔然半晌,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却不带多少真心实意的愉悦。
  他在陌生之地醒来,坐在尸山血海之上放声大笑。那笑森冷而凛冽,随着荒原之上永不停歇的风声传出去很远,却无人听到。
  未来数十年中的万古之主至强之王,在这一天重归流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