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生死
修真者能够御风而行,修为高深者若是全力赶路,说是瞬息千里也不为过。然而左靖炎只是像个普通人一般慢慢地行走在这座草木蓊郁的山上,脚下是一条隐约的小径,是在漫长岁月中一代代人以双脚踏出的痕迹。
他没有什么目的地,甚至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这世上大部分的事物在足够漫长的时光中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彻底消亡,而他是被时光遗忘的人。那些他应该做的事情,他所在意的人,几乎都已经湮灭在时光长河中,岁月变迁无数轮,徒留他一人背着清流剑走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亘古不变。
他记得,上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这还是片荒山,山上一片荒芜,连草叶都稀疏。
再上一次来时,连山都还不曾存在,依稀记得这里有一片小小的湖。湖水清澈见底,带着淡淡寒意。
那是多久之前?他记不太清楚。
无尽岁月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选择在当初的碧琼山上沉睡,沉溺在久远的梦境之中。梦中的碧琼山上是春暖花开,那时他还是山中一霸,吊儿郎当地倚在树上,一条腿垂下来,在空中一摇一晃。他看见他那出了名不靠谱的师尊含笑自山下走来,宗门中同门来来往往,师兄师姐们看着他,神情各异,却个个鲜活。他看见模样秀美温婉的姑娘回过头来,眉眼弯弯莞尔而笑,仿佛春风吹过冰消雪融,天地被照亮,漫山遍野的花朵都开放。
然后他被清流剑唤醒,碧琼已经成了荒山,当年的山门早已腐朽,故人不知轮回几番。
再之后他走下碧琼山,似乎走入红尘之中,却到底还是游离在红尘之外,直到再一次回到山上重新陷入沉睡。
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生命与他相比太过短暂,往往在他沉睡时就走完一生。当他离开又归来,运气好能见对方坟墓,运气不好便什么也寻不到。于是渐渐的他也就习惯了不再与旁人来往,只是一人一剑,孤独地,存在于这个世上。
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年,修真者或可活几百年,最长寿者也越不过一千五百之数,蓝辰拼着魂飞魄散的结局用禁术强留人间,终究只得三千年。
而他不伤不老不死,不人不鬼在这世上,至今足有一万一千八百零九年.
因为生命过于漫长,所以有些世人在意的东西,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所谓。于是他徒步走在深山老林中,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只是单纯地走着。
在半日之前,他刚刚杀死又一批忽然冒出来袭击他的人,只有领头人狼狈逃窜,留了一命。对于旁人来说,这些人的实力大概不错,但对于左靖炎来说,却几乎没有人是他的一合之敌。
他的天赋本就出众,就算还有人天赋比他好,也绝无可能在千年之内赶上他万年的修为。
何况他还有清流剑在手。
神剑清流,兵器谱榜首,剑身如秋水,永不沾染血迹尘埃,世间无其不可杀之物。
左靖炎也不是傻子,与他利益相关的人几乎都死了足有万年了,如今还会盯上他的人,基本可以肯定就是冲着这把上古神剑而来。
但是他并不在意是谁想杀他夺剑,因为这世上无人是他的对手,更无人杀得了他。
——或者说,若有人能杀了他,对他来说,倒还能算是件好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左靖炎感到心中一悸,与此同时,清流剑忽然嗡鸣起来。
他一怔,将剑解下来,这才发现那澄澈如秋水的剑身隐隐泛起血色光芒,温度也逐渐升高,到最后竟至烫手的程度。
左靖炎瞳孔一缩。
他与这把剑相伴万年,对它再熟悉也没有了,所以他清楚,清流剑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这种异状,除非……
除非,是乔云湘出事了。
他抿着唇将清流剑收好,闭眼感应了一下方位,下一刻便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其实来不及的。
左靖炎比谁都清楚,这么远的距离,如果真的是生死危机,他既然不能瞬间赶到,那就怎么都是来不及。
可还是要赶过去,就好像有些事情,哪怕早知一定会失败,也还是要去做的。
若所有事都能理智衡量成功率和得失,那就不是人了。
到了此刻他也后悔起来,明知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却还是对她避而不见。早知今日,无论如何都该紧跟着她的。
但现下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想都没有用,只能尽他所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左靖炎一路计算着最短距离,一路强闯传送阵,终于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临祁城。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左靖炎唇角犹自带着笑意,眸光沉沉。
一般人可能注意不到,但是他对清流剑实在太过熟悉了,所以隔着老远便感受到了那两人身上还未散尽的清流剑气。
这种程度的剑气残留,不可能是路边擦肩而过染上的,必然在最近有过一场恶战,并且在战斗中伤得不轻。
换而言之,乔云湘之前重伤,与这两人脱不了干系。
他本来还在担心着乔云湘的情况,暂时没有心情去追究责任,但既然迎面撞上了,那就只能怪对方运气不好.
顾时雅与顾时幼是出来搜寻宣家据点的。
这段时间,临祁之中的两方势力差不多陷入了僵局。之前一场战斗之后,顾丰羽身死,双胞胎与顾辞镜也各自有伤。但与之相对的,乔云湘至少也是重伤,而且这也算打草惊蛇,起码原本打算暗中寻找机会的姜沅芷几人就这么失了敌明我暗的优势。
故而顾辞镜甚至顾不得先葬了顾丰羽,便以最快的速度传信给了荒原里的万古总部,一边等待后续命令,一边继续坐镇徐家,一边也派出手下去搜寻必定藏在临祁之中的姜沅芷几人。
奈何宣家手下在临祁潜伏的时间实在不短,隐藏经验堪称丰富,徐家那些人几乎把临祁翻了过来,却依然一无所获。
而双胞胎在差不多养好了伤之后,便也加入了搜索队列,不仅仅是要寻找藏在临祁中的敌人,还要拦截敌对一方可能会赶来的支援。
不过即使是他们俩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真的会在街上迎面撞上……这位支援。
双胞胎抬头看见这万分眼熟印象深刻的脸的时候,第一反应大抵是某些必须省略掉的脏话。
因为前不久的那个夜晚,他们刚刚和这张脸打了个照面,并且被对方一招重伤。
——那天夜里,乔云湘最后拼死一击时,身后出现的那个虚影,不就是面前这谁谁谁吗?
而等到他们下一刻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谁的时候,不约而同,拔腿就跑。
虽说万古中人多少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拼命天性,但面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战胜的敌人时,他们还不至于真的去白白送死。
而面前这位清流剑主,明显就是他们惹不起必须跑的那一类。
左靖炎眉一挑,看了一下身边被突然狂奔的两人吓到的、熙攘的人群,为免惊动旁人暴露己身,到底没有拔剑出鞘,只是伸手一点,两道银芒在空中一闪而过,灿烂温暖的阳光下几乎令人难以察觉。
顾时雅却还是注意到了这杀招,脚步一停,慢了些许,一道银芒便已经没入他的后心。
他晃了晃,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方向一偏,向自己的兄弟身后扑去。
顾时幼被这不要命般地一扑,猝不及防下险些摔倒,忍不住回头想要说什么,正是在这个时候,第二道银芒已至,顾时雅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第二道攻击,已是伤上加伤,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来,正溅了刚好回头的顾时幼一脸。
顾时幼的眼中浮现出些许惊恐。
这眼神……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还以为这么多年多少有些长进,结果还是没变。
顾时雅有些想笑,却没这闲暇功夫,只能催促他:“别回头!背着我走!”
顾时幼咬咬牙,背着自己孪生的兄弟向前冲去。
在双胞胎身后远处,左靖炎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
连接他两道剑气,顾时雅必死无疑,然而顾时幼背着他走,便等于他以身、甚至是以之后的尸体做了自己兄弟的盾牌,等闲攻击也就奈何不了顾时幼。
若想赶尽杀绝,倒也不是做不到,但必然会闹出大的动静,何况他也不打算在如今这种乔云湘情况不明的时候在旁人身上多花时间。
下次再杀便是。
于是他没有再做什么,转身离去了.
顾时幼一气跑出了临祁,环视周围却不知该往哪里去,思绪一片混乱:“我们去找绮南姐吗?”
“你傻吗?”顾时雅没好气地开口,“你知道绮南姐在哪吗?还是说你打算就这么背着我跑到北地去?”
“那……那怎么办啊?怎么办啊?!”顾时幼能感觉到某种粘稠的液体不断从自己脖颈处滴落下来,带着那种他早已熟悉却在此刻觉得格外令他反胃的气息,又顺着衣物扩散开去。他想他这身衣服大概是一塌糊涂了,但衣服就算毁了也能再买,可是人呢?一个人能有多少血,流尽了要怎么办呢?
他好多年没有这般无措绝望,此刻却只能像是多年前那个忽然遭逢巨变的少年一样,茫然地一遍遍询问怎么办。
顾时雅眼前一片模糊,却还是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他没追上来,你也别跑了,放我下来,等我死了就烧了,一了百了。”
他听见那原本和自己接近的声音染上了哭腔:“你不是让我背你逃出来吗?我花了这么大力气,就为了换个地方看着你死吗?”
顾时雅沉默了一瞬间。
他之所以让顾时幼背着他走,自然是打着万一左靖炎还要攻击,尸体也能当盾牌用的主意。
但看起来自家这傻弟弟没想到这一层,他好像也没必要非得说出来。
于是他只是说:“本来以为能救,现在发现其实还是没什么办法呗……看开点,别哭了,我能活到现在,挺赚的了。”
顾时幼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手上却仍是干的:“我什么时候哭了!还有谁让你帮我挡的!你要不挡说不定就只是两个重伤而已!”
……但也说不定是两个人一起死,而如今,起码你没有事情啊。
顾时雅一边想,一边笑起来:“我毕竟是你哥哥啊,总得保护你的。”
“滚!”顾时幼骂道,“我他妈才是哥哥!当时是我让着你!”
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最早的记忆就是街头挤在一起相依为命,连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到最后才决定猜拳定大小,顾时雅连赢三局,就这么成了哥哥顾七。
顾时幼认了自己的名字,却依然不怎么甘心,这番“让着”的说辞也不是他第一次说,以往顾时雅总是会反唇相讥回去,此刻他却只是笑。
那笑容浮在脸上,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却是他身上难得一见的真实。
“好,你让着我,”顾时雅没什么力气了,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慢,居然显得温柔起来,“那去长离海的路上,你便也让着我先行一步吧。如果真有下辈子你也再让让我,还是我先出生,我做你哥……”
顾时幼沉默着走在临祁城外的野地上,身后哥哥的血流着流着就不流了,他忍了许久的眼泪才终于流下来。身后哥哥说着说着没了声息,他便低声开口。
“行,我让着你,可是你也得等等我,别把我丢下了。你先走一步,我也……很快就来。”.
循着清流剑的指引,左靖炎很快便找到了那家属于宣家的店铺,拿着乔家的信物取信了店主后,也不等旁人指路,绕过他径直向后院走去。
直到走到那间门外时,他才忽然踌躇起来。
他与乔云湘上一次相见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次的分别实在过于尴尬,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回想,却怎样都无法遗忘。
他记得少女向他表白情意时忐忑的模样与亮晶晶的眼,也记得她被拒绝后垂下的眼和带了委屈的神情。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本该永远神采飞扬,永远光彩夺目,永远随心所欲无忧无虑。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几乎让他忍不住想出言安慰。
可他最终还是沉默。
说一千道一万,感情不是怜惜也不是施舍,他对她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感情,自然不能给她回应。
若是哄着她答应她,才是对她、对少女一片真心的侮辱。
何况他早就心有所属,纵使对方已经死去多年,也从不知晓他的心意,但于他而言,那毕竟是经年累月不曾忘却,又怎么能对另一人许下承诺。
他将一切据实以告,说他对她确无男女之情,说他心慕他人,纵使对方已逝亦不改其志。
可年少时的爱情总是格外执着,她回答的话语同样冷静而坚定。
“若你与他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那我插足其中,是我不知廉耻。我自会将心思收敛,永不泄露半分。可既然如今你依然是独身一人,我爱慕你,又何错之有?”
“说到底,我爱慕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是否回应无关。何况将来的事情有谁知晓,或许有一天我放下了,又或许哪一天,你便也爱上我了呢?”
于是他不告而别,近乎落荒而逃,其后长久的避而不见,就盼着她能看开,能放下,能爱上另一个会爱她也会对她好的人。
然而她还是离开了乔家,追寻他的踪迹,试图跟上他的脚步。
这般一追一逃,转眼就是七年。
前不久乔云湘终于不再追着他跑,他才松了一口气,却不想短短几月之后,对方已从归灵路口走过一遭。
左靖炎在门口进退两难。
他确实只把乔云湘当做自家小辈,对方一片真心,他既无法回应,原本最好还是快刀斩乱麻,断了对方心思才好。
然而乔云湘对他来说,也确实是特别重要的人,他本就是为了她才从碧琼山上下来,只盼着她能一生喜乐无忧,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她,不挂念她?
左靖炎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推开了门。
阳光自打开的门中透进屋内,照见空气中有尘埃飞舞。屋内的床榻之上,那人半倚着床头抬眼望过来。
当初的少女也已经长开了,年少时的稚气全部褪去,是一张一颦一笑都动人的美人面容。然而那神色却不太像是当初的乔云湘,反而有几分像一位记忆深处的故人。
可毕竟是多年不见,他其实也不清楚对方如今是怎样的人。
这么想想难免也有那么两分惆怅,刚想开口,却听见对方的声音,是一声“阿炎”。
左靖炎心神俱震。
年少时他是碧琼山上排行最末的小师弟,那时山中人人都算他的长辈,都唤他一声阿炎。
然而后来时过境迁,那些碧琼山上的人都长埋黄土,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叫他。
而会用这样的语气唤他“阿炎”的人,只有……
“……大师姐。”
碧琼山第七十五代宗主,一手照顾他长大的大师姐,乔婧涵。
——跨过生死,尚能重逢,自是好事。可,乔云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