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恶鬼
她没有做别的动作，似乎也不好奇自己目前的处境，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不过她也没掩饰自己已经醒来的事实，所以她很快便听见有人淡声开口，大抵是把她带到这里来的人的声音。
“晚上好，徐夫人。”
那是一个清澈的女声，像是山间泉水流过石上，带着一点与生俱来的凉意。
她慢慢侧过头去，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一边，月色照亮他们的脸，看上去二十出头模样，容貌都很出色，却非常陌生，不像是临祁的人。
之前说话的女子神色也是淡淡的，此刻正垂眼看着她。明明没比她小几岁，那双黑得有些泛蓝的眼眸深处却干干净净，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宋亦弯起眼睛，嘴角上扬，是一个她惯用的、无懈可击的微笑。
她开口时声音娇软清甜，尾音勾起来，像是永远带着两分撒娇意味。但她语气却很平静，仿佛此刻不是被陌生人从徐家绑架出来，孤身一人处在未知的地方，而是坐在自家的花园中，接待等候已久的客人。
“你们想要什么？钱财、地位，还是我的性命？”
那个陌生的男人也笑了一声，他的长相有些过于秀气了，以至于几乎能用秀美来形容，却不会让人错认他的性别。此刻他这般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只让人觉得警惕，而不会因这样的长相而有所轻视。
“我们只是有些好奇，要是你忽然失踪了，徐家和临祁会变成什么样？”.
临祁这座群山环抱之城，几乎独立于第五洲之外。朝廷和天谕确实也派出了一部分驻扎在这里的人手，甚至也有宣家这般其他势力不起眼的暗桩。但是按照姜沅芷和容煊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和之前的消息，这些外来势力基本上在临祁起不到什么作用。一部分就如同宣家的店铺一样老老实实地待着，自保没有问题，也可以探听到一点消息，但不可能对临祁的大局势有什么影响；而本该有能力影响更大的，如天谕教和朝廷的驻扎势力，多半已经被本地的地头蛇所渗透控制，没被彻底解决只是为了糊弄朝夕和暮歌两边而已。
而真正掌控了临祁这座城的地头蛇，也就是徐家。城中其余大大小小的家族几乎都是唯徐家马首是瞻，徐家指东不敢往西，徐家指着鹿说是马就立刻开始夸奖这匹马必定是百年难见的千里马。至于再往下的平民百姓就更没资格说什么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而已。
而徐家自从几年前被徐步血洗了一遍后，几乎也成了徐步的一言堂，换句话说，在临祁之内，徐步差不多就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准则。
然而有趣的是，见过徐步的人却并不多。
即使是临祁的其余修真世家——好比与徐家世代姻亲的宋家——高层，都没见过这位以手段残暴闻名的徐家主几面，到最后姜沅芷干脆靠着青渡幻术混进徐家去，发现自从当初徐家血案之后，连这些幸存下来的徐家人都不怎么能见到徐步本人。
当然他们当初就已经被那个魔头吓破了胆，见不到更好，见不到还安心些。见到了说不定就要丢了命，见不到只要乖乖按照徐步传递下来的指令做事就行了。
公认的说法是，徐步本身就不算是身体特别好的人，在那一场血案中更是伤了根本，所以常年在自己的屋中养伤，徐家乃至临祁的所有事务，几乎都是由身为他妻子的宋亦出面的，说不定就连徐步本人都是宋亦手中棋子。
这么一看形势一目了然。如果说临祁在万古的控制之中，那么宋亦一定有问题，就算她不是万古中人，也必定知道些什么。
面对这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潮涌动的临祁，姜沅芷和容煊也懒得再多拖延，一拍即合，直接把宋亦绑出了徐家。能从她嘴里撬出点消息最好，就算撬不出来，起码也能够打破局面。
虽说打草惊蛇不好，但是如今这个状况，他们总得想办法把自己要解决的蛇引出来.
宋亦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甚至毫不矜持地笑出了声。
“没有我会怎么样？没有我什么都不会改变。”她望着姜沅芷和容煊，笑意盈盈，“在这临祁之内，我什么都不算。只要徐步活着一天，死了一个我，自然还有我的姐妹来做下一个徐夫人。”
容煊挑了挑眉：“那如果是徐步死了呢？”
宋亦微微睁大了眼，下一刻却又恢复了镇定：“如果你们真的能杀了他，我倒是求之不得。”
姜沅芷和容煊显然都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原本在他们的预计之中，宋亦即使不是万古之人，也该是万古的手下。要么就是咬死了不开口，要么就是被他们逼问出相关信息，但怎么想都不该是这种态度才对。
也不等他们两个做出别的反应，宋亦接着轻声说：“但是他是不会死的，你们杀不了他。”
“人总是会死的。”姜沅芷嗤之以鼻。
“或许是吧，”宋亦唇角漾出一个笑来，“可他又不是人，谁都杀不了他。”
“他如果不是人，又能是什么？”
“他是恶鬼……”宋亦轻轻地说，“他是……从长离海之下，爬出来的恶鬼。他什么都不畏惧，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威胁到他……”
姜沅芷望着她的脸，望进她的眼深处。
提起她的丈夫时，宋亦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或是倾慕，只有一种诡异的平静。而那双纯黑色的眼睛深处，是藏得极深的恐惧与怨恨。
也就是到此时，姜沅芷才发现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然而下一刻，宋亦就避开了姜沅芷的视线，垂下眼，挡住了自己的眼神。
容煊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好像很恨他？”
宋亦沉默了很久，最终说：“他杀了我的表哥和未婚夫……他杀了我所爱的人。”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虽然你表哥有几十个，但未婚夫应该从头到尾都只有他本人一个？”容煊又问，“而且据我所知，当初就是你自己因为喜欢他主动要求和他定了婚约？”
——宣家放在这座城里的暗桩毕竟还是有些作用的，而徐家与宋家的姻亲关系在临祁之内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所以关于徐步和宋亦的那些事他们也都知道。
徐步和宋亦可以说是家族联姻，也可以说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俩不仅是亲戚关系千丝万缕的表兄妹，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据说早年间徐步并不受他父亲老徐家主的重视，甚至可以说几十个兄弟姐妹中他几乎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一类，说他是个透明人也不为过。
直到身为宋家最受宠的嫡系小姐的宋亦注意到了这个最不起眼的表哥。
或者说，徐步最初的存在感几乎都与宋亦有关。
小时候宋亦无数次为他出头，长大后更是直接扬言非君不嫁。尽管当时宋亦的父亲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或者说整个临祁也没几个人看得起他——最终却拗不过这个女儿，还是选择了退让。
也就是在这个婚约定下后不久，徐步手刃生父，血洗徐家，从此成为了后来那个以残忍血腥著称的徐家主。
没有一个人猜得到，这个从小就身体不好又沉默寡言，几乎习惯了忍耐和退让的少年，会忽然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但不管怎么说，徐步成为新任的徐家主，而宋亦按照婚约嫁入徐家，从此做了一人之下的家主夫人。
明明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故事，然而此刻宋亦的表现却不像那么一回事。
月色之下，宋亦脸色发白，手指在轻微地颤抖：“……他不是。”
姜沅芷和容煊都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待着她把话说完。
宋亦的声音发着颤，说出的话颠倒破碎，到最后仿佛崩溃一般语不成声，只剩下了恐惧之极的喘息。
“他不是表哥，表哥从小性子和软，不喜欢和人起冲突。那时候他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却还是会摘了花做成花环送给我，想方设法逗我开心……血洗徐家……表哥做不出来那种事情，他是……他是，他是死去的恶鬼，借了活人的身体还魂……我认得出来，就算是一样的脸，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他杀了表哥，然后杀死了所有人。我发现了……他明明也知道我发现了，却不杀我……他不杀我，要我替他做事……我想杀了他给表哥报仇，但是……但是我杀不了他，我杀不死他……他是杀不死的……我把刀刺进了他的胸口，他还在对我笑……我，我害怕……我逃走了……但是后来尸体不见了，第二天我又看见他，活着的，看着我笑，就好像他没受过伤，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后来没提起过那件事，但我忘不掉……我杀过他，这件事一定发生过的……但我杀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