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报仇

  身后的远处是朝夕城古老的城墙,身前则是连绵望不到尽头的营帐,暗处有人隐隐约约的打量目光。
  拜帖已经递了进去,姜沅芷和容煊站在大营之外等待。
  ——既然决定了要让皇朝军队来吸引天谕教的注意力,那总得和人家当事人说一声,不然他们考虑得再多也没有用。
  虽然如今皇朝暗地里的掌权者沐北诺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共识,但是暗地里就是暗地里,身为一个死人,沐北诺是绝对不能出现在明面上的。她可以传信军队答应与其余势力联盟,却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指挥,所以这必然要有一个“其余势力提出结盟”到“沐北诺暗中授意带兵的将军答应结盟”的过程,换句话说,就算是做样子,也还是要谈。
  而谈判这种事情讲究一个身份对等,要和对方的目前最高领导人谈判,肯定不能派个二把手出去;但裴夏临怎么说都是裴家主,以修真界和世俗王朝的微妙关系,也不可能让她去主动找对方。
  于是最后还是只好由容煊这个身份可以说高也可以说低的新任宣家主跑一趟。
  而在妖族势力不太方便直接露面的如今,姜沅芷其实很难解释自己的身份。好在现在的宣家根本是容煊说了算,他开口说姜沅芷是他堂妹表妹,外人就算怀疑也没有资格来反对.
  这一次两人等得比去找裴夏临那次要久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本质不熟还是单纯的普通人消息传得没有修真者快。
  来接他们的是一个穿着轻甲的少年人,十三四岁模样,有几分雌雄莫辨的青涩,眉眼间有些微妙的眼熟。
  姜沅芷觉得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她侧头看了容煊一眼,确定了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是她一个人。虽说容煊看起来笑意不变,但她还是注意到了那点隐藏得很深的惊讶。
  少年把他们带到营帐前便要转身离开,姜沅芷下意识开了口:“等等!”
  对方促狭一笑,眨了眨眼,那笑容竟带了些娇俏之意:“阿芷姐姐先去见将军吧,有什么事情等回头再说。”
  ——这所谓的少年,竟是个年少的姑娘。
  姜沅芷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到底是谁。
  她记得那女孩姓赵,左邻右舍,叫她一声菱娘。
  她曾见到她的出生,见到她被姐姐抱着出来,见她咿咿呀呀学说话,然后莫名其妙咯咯地笑起来,见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不了两步又摔倒,在地上滚了滚也不哭,见她伸出手抓住容煊雕的那些木雕。
  再相见时她已从稚子长成女童,小姑娘仰起头来看她,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伤痕,像是被树枝划破、像是摔倒又爬起来,顾不上处理,只能用同样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和眼泪混在一起花了脸,于是便黑一道白一道的。
  她的眼中仿佛有水汽,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声音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哭腔。
  那句话的语气,姜沅芷至今记得清楚。
  ——“阿芷姐姐……为什么山神不保护我们了呀?为什么他不保护扶湘了呀?”
  当年从扶湘仓皇出逃的、幸存的女孩,到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的少女,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抽泣着问山神的无助的孩子。
  她站立时的身影像是竹,背挺得笔直,风吹不断、雨打不折。走动时脚步轻快矫健,干脆利落。穿的是男式的衣服,留的是男式的发。黑了也瘦了,眼角眉梢都在这些年里被打磨得坚定,没有多少女子的柔美,几乎能说是英气勃勃。
  若非那一笑还带着旧时的影子,姜沅芷几乎要认不出她来。
  十三岁的女孩子……十三岁的女孩子。
  她自己十三岁时在做什么呢?前世的十三岁时,她在和同龄人打打闹闹,自得于自己的天赋和成绩,横行无忌,无忧无虑;今生的十三岁,她第一次踏上朝夕城的土地,带着几分新奇与怀念,从未想过之后会发生那么多变故。
  而十三岁的菱娘背负着仇恨从战场上一路走来,几乎看不出旧时模样。
  眼前的门帘被掀起,姜沅芷有几分奇特的预感,心情复杂地望向上方。
  果然,又是一个熟人。
  算起来他也已经成年了,身材高大挺拔,眉目凛然,左边眉骨之上一道刀疤又添三分杀气,可以说是气势惊人。
  ——当年那个曾口口声声含恨责问他们的、叫阿虎的少年,也已经成了统帅军队的大将军了啊。
  她也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重逢故人。
  一边的容煊在一瞬间的惊讶后迅速恢复了镇定,含笑开口:“原来是你们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阿虎也笑起来:“确实很久不见了。”
  他顿了顿,说:“抱歉了。”
  “这怎么说?”容煊问。
  “当时我们走的时候,我其实还在恨你们。你们说的道理我也不是不懂,但是……”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我确实弱小,不敢也没有能力面对真正的仇人,所以才只能迁怒你们。现在想来,也确实是我年少不懂事,也亏你们体谅我,没和我计较。”
  容煊却若有所思,答非所问:“我看你心中郁气也散了不少,想必是这些年也有收获?”
  阿虎也没有隐瞒:“凶手已死,自然痛快!”.
  十几人聚集在一起,一时却没人说话。
  阿虎深深地呼吸着,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身上的伤还没好,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的好友禄九拉了他一把,说:“你冷静点,别激动过头了。”
  话是这么说,对方的脸上却也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距离他们离开西寂岭已经过了两年多,两年多前,他们辗转来到荒原边境,想尽办法进了军队。寒云之乱结束几年,边境的军队还没从后续影响中走出来,缺人到懒得计较他们的年纪甚至性别。于是之后便是仿佛永无止境的战役,总有些胆大的荒原人试图越过边界线来到这一边。他们把每一个敌人都当做当初的仇敌来杀,靠着一腔仇恨撑下来,终于等到了今日。
  阿虎猛地站起来:“走,去见那个王八蛋!”
  ——扶湘被屠的凶手,此次被他们活俘的仇敌。
  万古,顾楚桓.
  作为修真者,顾楚桓在荒原的俘虏中都算身份特殊,被单独关在一处。
  这家伙实在是太能跑了,这一次扶湘的复仇者们差不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围追堵截,才终于逼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终被擒。
  第五洲和荒原基本没有什么好交涉的,几乎像是一种约定俗成,落入对方手里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顾楚桓一被抓住,就立刻被废去了灵力,用粗绳绑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他跑了。
  他们走进去时,就见到对方安静地倚在墙边,即使是这样的劣势下,也没露出什么恐惧懊悔的负面神色。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目光自眼前这十余人身上扫过,懒洋洋笑道:“怎么?杀我一个已经完全无力反抗的人,居然还需要这么多人?”
  “只不过是来看你怎么死而已,”有少女冷冷回答,“顾楚桓,当年你血洗扶湘时,有没有想到这一天?”
  那声音不像一般女孩的清脆婉转,而是带着点沙哑,却字字有力,掷地有声。
  阿虎和禄九对视了一眼,他们自同一处来,这些年又相依为命,早就把所有人都当做了亲人,此刻年岁最小的小妹妹开口,他们也就配合地保持了沉默。
  顾楚桓这才又打量了他们一遍,漫不经心道:“原来是你们啊,我都差点忘了扶湘是什么了。想过怎么样,没想过又怎么样?”
  “你!”赵菱气急,“死到临头,你还一点都不后悔吗?就不怕死后下了长离之海,永生永世受烈火焚身之苦?”
  顾楚桓坦然地反问:“为什么要后悔?为什么要怕?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们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能得寿终正寝才是怪事。要是连这样的觉悟都没有,我早八百年就该死了。至于死后如何我又为什么要在意?活都活不好,还管怎么死?”
  他笑了一声,说:“我早见过炼狱景象,怕什么长离之海。”
  似乎是没想到他的反应,赵菱沉默了一瞬,沉声问:“对你们这种人来说,被你们杀死的人到底算什么?人命到底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顾楚桓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别人的命也好,我们自己的命也好,都是一样的,什么都不算。所以你想看我为了活命而后悔痛苦、为了杀人而内疚自责什么……还是别想了吧。我不在乎,也懒得演。”
  禄九叹了口气,一手按在赵菱肩上,摇了摇头:“和这种执迷不悟的人,没必要废话了。”
  阿虎却向前走了两步:“我和我妹妹不一样,我不在乎你忏不忏悔,毕竟不管你怎么选择,死去的人就是死了,也不会再回来。我只要拿你的命来祭奠整个扶湘所有的牺牲者,仅此而已。”
  他这么说着,拔出自己的大刀,月光下雪亮:“你是第一个,至于你万古的其他人,我们……来日方长。”
  这刀随着他自战场上来去,他用它杀过无数敌人,也靠它救过想保护的人。刀柄上缠着的布条都有些陈旧磨损了,握在手中时是再熟悉不过的手感。
  刀锋落下,鲜血飞溅而出,有的落在地上渗入土中,还有的沾在了持刀的手上,灼热。
  无辜者与恶人的血,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