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父女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沐舒独自坐在殿中,等待最后的结局。
  他半闭着眼,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身侧扶手上慢慢敲击。那点规律的微小声音在殿中响起,更衬得周围凄清冷寂。
  喧哗声远远传来,大殿中却空空荡荡。
  宫中的人早已四散奔逃,走之前不忘将值钱的事物一顿翻找,此刻这殿中一片狼藉,能带走的东西被人挑挑拣拣后没剩下什么,带不走的则大多被人慌乱中带倒,满地的残骸与碎片,几乎显出一种繁华落尽的凄凉来。
  到了此刻他的身边也没有人了,妃嫔子女与臣下,死的死走的走,大难临头,本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不背叛。
  这一次是他棋差一招,结局也不过是失了万人之上的权势……大不了加上这条性命而已。
  ——长子与五子先后身死,次子三子兄弟阋墙,甚至沉不住气,将他这个当父亲的也看做了拦路石。若哪一个真有与野心相称的能力也就算了,他还能赞一句手段不错。毕竟他自己当年也是从这样的环境里杀出来的,也没什么立场指责他们为了皇位不顾父子兄弟之情。可偏偏闹到最后鹬蚌相争……鹬蚌相争,自然是渔翁得利。
  到了此刻他也反应过来了,他那些蠢儿子们都不过做了别人手中的工具,真正策划这一场风暴之人,怕是还隐藏在幕后,从头到尾不曾露面。
  这人能算计到这种地步,倒也算是好本事了。
  此刻他最后剩下的一点好奇心,也不过是这位幕后之人到底是打算让他做糊涂鬼,还是起码给个明白死法。
  沐舒在等自己的结局,在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他的神情里还带着几分倦怠之意,仿佛意兴阑珊。
  他是这大殿的主人,也是这个王朝的主人,就算到了此时此刻,也没有必要恐惧慌张。
  早在多年之前,他就已经习惯了接受得失。该争取的自然要尽力争取,但如果最后结果不如人意,那也只能坦然面对。穷途末路之时的狼狈挣扎,除了留下难看姿态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大概也只有在那一个人面前是例外吧。
  或许是当初的回忆太美好,终究是付出太多真心;又或许是后来的背叛太惨烈,以至于多年念念不忘。
  他这一生仅有的失态,都是在那个人面前。
  他冷静理智了一辈子,所有的执着和真心都放在了那个人身上。可惜真心错付,到底不能忘却。
  忘不了爱,也忘不了恨,纵然时过境迁,却还是在心中将她一遍遍回忆。这记忆刻骨铭心,不曾有一刻淡去。
  可那人死去也已十年,就死在此处,这个大殿中。她既然已经死了,那也再没有人能够牵动他心绪。
  不过是个死人而已。
  不过是个死人而已,可沐舒此刻想起她,她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沐舒有几分恼怒地睁开眼,却在下一刻怔住了。
  他看见那个人自夜深处走来,走向这一片火光灯影之中。
  恨了她爱了她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忘记她模样。
  她的眉是黛色的远山,她的眼是脉脉的秋水,她白皙的肤胜过他所见过的白瓷美玉,春日里所有的花也不及她唇上那一抹颜色。
  她气质中仿佛生来就带着几分散不尽的愁绪,却与她的眉眼相得益彰,衬得她容色更盛三分。
  这一生,再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最初的最初他见到她从花丛深处走来,姹紫嫣红都成了她的陪衬;到此刻他看着她从夜深处走到火光下,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却也只是似乎而已。
  一时的失神后,他也意识到了,来的其实并不是那个人。
  那人也不见得敢来见他.
  沐舒叹了口气,带着点恍然和无奈:“原来是你啊。”
  ——不仅仅是此刻的来人,也是这一场动乱的始作俑者。
  沐北诺停在他身前不远处,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眼中似乎藏着许多情绪,最终却只是开口说:“好久不见了……陛下。”
  “还在和我赌气,连句父皇都不肯叫吗?”沐舒笑着问。
  “难为您还能记得我。”沐北诺却说,“我还以为,您有那么多妃嫔和子女,早该把我给忘了。”
  “你是我的长女,怎么可能忘得了?”后半句话沐舒说得很轻,但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世间再多的人,你母亲也是最特别的一个,又怎么可能忘得了?”
  这对多年不见的父女在这大殿中遥遥相望,沐北诺看见他鬓边星星点点白发,仿佛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个曾经被她叫做父皇的男人也已经老了。
  幼年的记忆中他似乎永远高大挺拔意气风发,那时的他风华正茂,在她眼中无所不能;到了后来的少女时代,她远远望着站在高处的他,带着厌憎和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怀念向往;再后来的岁月中,她恨他怨他,想过无数遍要如何报复他,将这件事视作自己人生的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她害死他所有子女,毁灭夺走他的一切,用了十年的时间,终于走回他的面前。
  这个她曾经敬仰过憧憬过,后来归于长久怨恨的男人,此刻成了她面前的败者,她才发现原来他也不是那么高大,也只是个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普通人。
  ……是了,他并不是修真者,一生不过百年光阴,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沐北诺还没说什么,反倒是沐舒带着几分感慨开口:“你倒是越长越像她……如今的你与她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了。”
  沐北诺心中的怒火又烧起来:“您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提起我母亲?”
  沐舒心平气和,甚至仿佛对她的话有几分惊讶:“我为什么不敢?”
  “当初是你自己做下承诺,最后也是你自己打破。你背叛她又不信任她,到最后逼死她……”沐北诺一字一句咬在唇齿间,字字清晰,句句含恨,“到了如今,你都不觉得愧对她吗?”
  沐舒看着她像看着任性的孩子:“原来你这么认为吗?”
  他脸沉下来时便显出久居高位的气势来:“是她背叛我,辜负我的信任,宁愿死也要逃离我。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觉得有愧?”
  沐北诺嗤笑一声:“你看,你到现在都不相信她。”
  “我也想相信她,甚至愿意做得更多。当初我就说了,即使她做错了事情我也可以原谅她,只要那个孩子死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是后宫中地位最高的皇后,你还是最受宠爱的大公主,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是她也好你也好,宁愿死都不愿意听我话。这并不是我在逼你们,而是你们在逼我。”
  沐北诺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原谅?你可没有资格说什么原谅她,要说也该是她原谅你。您可别再做出那副情圣样子来了,我看着恶心得很。久安确实不是你的孩子,但他也不是我母亲的亲生子。你若是像你自己说得那样在乎我母亲,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什么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认定是她与别人有染?”
  沐舒手指一颤。
  沐北诺语气中带着恶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母亲她从未背叛你,反倒是你,当初是你自己说只有她一个人,又是你自己转头就娶了别人。我实在不懂,你怎么有脸指责我母亲?”
  “我是一国之君,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你们母女,还有整个天下。我已经做到我所能做的极限了,你们又为什么总是不满足?”沐舒冷淡道,“至于那个孩子的身份,就算当真是我误会,那也是你母亲自己行事不周全。混淆皇室血脉本就是死罪,这可不是我对她有什么不满。”
  沐北诺闭上眼:“我原本还想问问你,知道真相会不会后悔,现在看来确实是我想得太多了。你总是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从来都是我们无理取闹,我懒得与你多费口舌,总之……”
  在沐舒终于带上三分愕然之色的目光中,淡蓝色的灵力自她手心浮现,凝结成一把素色的伞,沐北诺将手上移,伞尖遥遥指向高位上的沐舒:“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觉得给我留个公主的位置就是我多大的福气。我想要什么自己就能抢到手,即使是你的皇位我也不是拿不到,实在不稀罕你那点居高临下的施舍。我母亲也是一样,她是宣家的正统血脉,若按照辈分排,当初的宣家主还是她大伯。若不是因为你,她早就可以回去做万人之上的宣家女。你总觉得只有自己牺牲良多,而我母亲一个平民出生的女子能够保住皇后之位就是你赐予她天大的恩典。可是以我母亲原本的身份,你以为她当真在意那个位置?”
  沐舒神情却又平静下来,冷淡地回答:“这些事情她从未告诉过我,若说信任,她难道就信任过我?”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母亲也没对你抱什么希望了,”沐北诺嘴角一扯,“当初我母亲有一句话你可能没听见,我可以替她再重复一遍,‘说到底是我当年瞎了眼,错把鱼目做珍珠。轮回之中生生死死,所求不过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