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诺

  姜沅芷站在高处,从她这个角度能将整个皇宫都收于眼底,甚至能看见那些火光与人影。
  她一边看一边自娱自乐地想,这趟穿越也算物超所值,那么多事情都见过了,如今居然连改朝换代都见了一次。
  但想来她再多感慨,也不会有沐北诺这个策划了一切的幕后主使人的感慨多了。
  沐北诺站在姜沅芷身前三步,同样望着灯火通明的皇宫。火光映红一片天空,远远传来纷乱声响。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这火光这声响,与她十年前狼狈出逃时的场景,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座古老的皇宫,此刻与她从小看到大的模样,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沐北诺五岁之前,是皇帝所宠爱的独女。这宠爱之前甚至不必加一个“最”字,因为本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就是“唯一”,哪里需要用“最”来做修饰。
  她可以在每一座宫殿中玩耍躲藏,可以祸害御花园里所有的花,下人们追在她身后跑,她扑进父母怀里撒娇,听见母亲嗔怪却亲昵的话语,听见父亲温和而宠溺的维护。
  那时的天空似乎永远是晴朗的,没有阴云,也不会有风霜雨雪,御花园鸟语花香,她有世上最好的父母,她有一整个世界。
  这整座皇宫都是她的家。
  而在她五岁那年,她的家被割裂了。母亲的泪水与父亲的怒火似乎不会断绝,到最后母亲转身,再没有回头,划裂了她的世界。
  然后她听见父亲冷淡的声音,问她选择跟着父亲还是母亲。
  她那时还不理解那么多事情,不知道朝中势力的变化,也不知道人心易变,海誓山盟也会成过眼烟云。她只是还在和父亲赌气,因为她隐约知道,父亲将会有别的子女,她再也不是最受宠的那个。
  不,就算她还是最受宠的那个,她也不会是唯一的那个了。
  所以她拉着母亲的衣袖,瞪着对面的父亲,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她不肯低头,要她父亲道歉认错。
  但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有错。
  她的父母也冷着脸不说话,谁都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不肯低头不肯道歉,等着对方服软。
  谁都没有服软。
  冷宫的门在她面前关上了,她与母亲在这边,她父亲在另一边。
  另一边或许不是她父亲,是其余许多女子的丈夫和许多孩子的父亲,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天子。
  不是她母亲的爱人,不是她的父亲.
  从此这座皇宫里住进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的家只在冷宫那一点地方,只有她与她的母亲,再后来又多了她的弟弟。
  她十一岁时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从生母腹中被剖出来,才被孕育四个月,那么小一点,小到可以放在人的掌心中。他的皮肤还是透明的,能看见皮肤下的血管。
  那是世上唯一的奇迹,在她的阵法中长大后活下来的奇迹。
  三年后那孩子终于长到正常孩子出生时的大小,她将他从阵法里抱出来,他似乎感应到什么,手松松地握在了她的手指上。
  那一刻沐北诺几乎不敢重了呼吸,生怕惊扰到这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一般。
  这孩子的生母死前只来得及留下一个“珣”字,按着宣家的字辈,便该叫做宣北珣。但这名字就好像她的宣北珞一样,只能被记在心里,不能对外声张。
  他以她亲弟弟的身份留在了那堂皇却寒凉的宫中,起的小名叫做久安。
  久安,惟愿他这一生,能得长久安康。
  十四岁时沐北诺抱起她的弟弟,她曾经看着他从那么小的胎儿长成普通婴儿般的模样,也将看着他从婴儿长成年幼的孩童。她从这一刻起,发誓会保护好这个孩子。
  那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她看着他在生死线边挣扎,然后一点点长大,她看着他学说话,口齿不清地叫她姐姐,她看着他跌跌撞撞向前走,摔倒了又爬起来。
  她看着一个孩子长大,在他身上付出无数心血,那几乎便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无论如何,要保护好他.
  ……无论如何,要保护好他。
  黑夜之中,沐北诺在道路上狂奔,几乎跑得喘不过气来。
  她面前的景物是模糊的,因为眼中仿佛有水汽,大抵是迎面吹来的风太大,吹得她眼睛生疼。
  可她也顾不上擦,只是拼命往前跑。
  按理来说,宫中是不能疾行,更不能奔跑的。
  她管不了,只能往前跑。
  咽喉处仿佛火烧火燎,小腹隐隐作痛,可她什么也顾不上,只能往前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若是慢了,就来不及了。
  ——母亲用生命换来这点时间,才给了她把弟弟送走的机会,她怎么敢浪费?怎么能浪费?.
  好在终于赶上了,她将久安托付给信任的手下,甚至来不及多交代两句,便要转身离开。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就好像多年前,她拉住她母亲的衣袖。
  年仅七岁的孩子,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若是放手,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孩子的眼中满是惊慌,却还是没哭没闹,只是倔强地看着她,不肯松手。
  沐北诺深吸了一口气,哄着他放手,说让他先跟着别人走,过两天她就来接他。
  久安抿着唇不说话,到最后才低声说:“……你骗我。”
  当然是骗他,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能不能逃出这巍巍皇城,逃出仇敌和生父布下的天罗地网。
  可怎么能说?怎么能说?
  “我不骗你,”她听见自己说,语气坚定,仿佛赌咒发誓,“骗人会遭报应的,说假话不得好死,我才不会骗你。”
  她扯开那孩子的手指,狠狠心不去看他眼中终于落下的泪,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再也没有回头。
  ——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吗?她从来不相信,却在那一刻忍不住祈求。
  ——她不怕遭报应,不怕不得好死,但是……让她想保护的人活下来,让她弟弟活下来啊.
  沐北诺回到大殿时,她母亲还剩着一口气。
  她被遗弃在黑暗森冷的大殿,半睁着眼,似乎与死人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了。
  沐北诺在她母亲面前慢慢跪下来,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不管怎么样,总好过躺在冰冷的地上。
  母亲的睫毛颤了颤,低声问:“久安……”
  “已经送走了,您放心。”她回答的声音依然清晰而镇定,仿佛整个人被撕裂成两个,一个在绝望地哭泣尖叫,另一个却冷静理智到不像当事人。
  她母亲似乎是笑了一声,良久,才说:“诺儿啊,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遇见了你的父亲。”
  那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许久后她才意识到母亲已经死去,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怔在原地。
  直到她听见大殿的门被谁狠狠地推开。
  沐北诺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到外面火光灼眼,那个男人逆光走来,愤怒极了的模样。
  她在这一刻没来由地觉出几分报复似的快感,差点笑出声来,这是没能抓到那个被他视为通奸产物的耻辱之子,一腔怒火没处发吧?.
  之后的事情……那一夜她狼狈出逃,重伤在追兵手上,若不是刚好被裴夏临黎初晴救起,也没人猜到裴家的大小姐和天谕的圣女会冒着牵连到自己的危险救她,更不知道她们三人之间不为人知的交情,只怕她真的难逃一劫。
  等到诸多事情告一段落,她再去寻久安时,才知道那孩子也已经被人追杀至死。
  她想尽办法不让他牵扯到后宫前朝那些事中,却没有想到最终害死他的是他赤芜后裔的身份。
  饮其血百毒不侵,食其肉长生不老……这样的传言在前,终究是引发了世人贪欲。
  那孩子也不愧是他们家的人,骨子里是如出一辙的决绝疯狂。他到最后选的是同归于尽的诅咒,没让那些利欲熏心之人得到他一丝一毫血肉。
  但他毕竟还是死了,而她这个曾发誓会保护她的姐姐迟来一步,连尸骨残骸都寻不回。
  沐北诺看着遍地狼藉,眼泪终于落下来。
  ——骗人会遭报应,说假话不得好死,可若说有报应,不该报应在她自己身上吗?
  ——她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她所爱的人都已经死去,她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母亲说后悔遇见她父亲,那是不是也后悔生下她?久安死前会想什么呢,会不会怨恨她这个食言了的姐姐?
  ——她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她来到这世上有什么意义?若是没有她,是不是母亲不用在宫中耗尽一生,是不是久安也能有不一样的人生?
  她本不该这么想的,可是那一刻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醉生梦死之毒几乎瞬间爆发,她在绝望与自责之中挣扎不出,就此困于虚幻梦境,这一梦就是三年.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回到这个地方。她远远望着皇宫中心,当年她母亲在那里身死,如今那个男人大概也在那里。
  爱恨纠葛,都该到结局了。
  沐北诺闭了闭眼,向皇宫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