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献祭
姜沅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比起外人闯入四方谷并强行打扰先人亡魂,显然是昔年离开的族人归来更能为人所接受。
既然如此,不如便将此事限定为图腾四族的内部私事,这样一来,作为完全的外人的容家兄弟俩就不方便出面了。
姜沅芷和乌夜啼最终站在了那个玄楚族人的魂魄面前。
近了才发现,对方的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眼间还带着点不成熟的稚气。然而他的神色沉郁,那并不是少年人能有的神情。他的时光停留在三千年前,五官里那点稚气再也消不去,可他在此地困守同一日之中,昔年的血案与漫长的光阴早早磨去他原有天真。
说起来图腾四族的血缘果然是种神奇的东西,隔着三千年光阴,姜沅芷竟还能从对方模样上隐隐约约看到乌夜啼的影子。
双方沉默了很久。
姜沅芷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本就不是多么擅长言辞的人。何况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他们闯入此地,堪称无理地打破了对方的梦境,对于对方本人来说,并不见得会因为闯入者的身份而感到什么安慰。
当初看见一地断壁残垣尸骨成山之后,站在神像下闭上眼的魂魄时,姜沅芷几乎感到有些不忍。
可无论如何,没有因为这些许不忍而停滞不前的道理。于是这不忍便仿佛成了并无用处的虚情假意,姜沅芷也就没有说出口。
但也是因为如此……她面对此人时难免心虚,自然也就气弱了三分。
而乌夜啼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可能是还未能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最终还是站在她们对面的那人开的口。
“多少年了?”他轻声问,“距离图腾四族灭族妖族北迁,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乌夜啼回答:“三千年。”
“三千年……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啊,”他微微笑起来,眉宇间却仍带着郁气,“等到我几乎都要忘了我最初为什么被留下来。”
他说:“玄楚族人乌江月,奉族中长老命令,留守四方谷,等待后人归来。”.
素墟那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不知道第几次集体卜卦,得出来的结论依然是大凶。
大凶,绝境。
天卜和地卜一个个试过来,答案大同小异,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窥伺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平日里素墟一族虽有预言之能,却谨慎地把握着其中分寸,不去触及那些不该触及的禁地,才达成了微妙的平衡。然而此刻他们为了弄明白近在咫尺的危机,几乎都不计代价地试图去看清迷雾中的未来,拼着反噬也不停止。
短短七日之内,所有素墟长老尽数白发。十一人生命力耗尽,油尽灯枯而死。
第七日,素墟长老之中最年轻也是天赋最高的那一位,终于看清了真正的轨迹。
刹那间风云变色,狂风呼啸,大雨倾盆,玄雷天降,势要妄图挑衅天道之人付出代价来。
看清天机之人却仰天大笑,笑声悲愤而绝望,却带着永不屈服不可一世的张扬,狂风中长发飞舞,雨水打湿他白衣白发。
趁着其余三族长老抵抗天雷,他笔走龙蛇,将他所看到的那些天机一一记录。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记录下的东西甩出,信步走出四方谷的防护阵法,昂首迎上了天雷。
——素墟一族千年难遇的天才白爻辞,因妄窥天机,死于天罚之中,尸骨无存。其时雷霆天降,三日未绝。有人于千里外见之,疑为天地末日。
白爻辞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预言,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到了灵初神殿四族长老面前。
他为人素来温和内敛,且字如其人,工整规矩而风骨内蕴。然而卷轴上字迹缭乱凌厉,每一笔都仿佛带着对命途不公的质问与绝不认命的决绝,竟似鲜血淋漓。
那鲜红的字迹,本就是用血书成.
白爻辞死后,素墟长老们乃至其余族人仍然多次卜算。
大凶,大凶,大凶。
无解,无解,无解。
一位又一位素墟族人死于天道反噬,却仍然找不到出路何在。
“够了,”四方谷的谷主由四族之人轮流担任,那一代轮到的赤芜如此说,“够了,别再白费力气了……做好面对最坏情况的准备吧。”
长老们自四族幼崽中各挑选出两男两女四人,每一族都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和两个四五岁的孩童,被封印大半血脉天赋,作为最后的火种被送走。
素墟一族中仅剩的几个还未死去的长老出手,与玄楚合作遮蔽天机,隐藏住这十余人的踪迹。
而除此之外,另有四个人,作为献祭者.
最后那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在以天谕为首的势力闯进来前,年幼的孩子被他们的父母亲手杀死,年迈的老人自杀而亡。但凡还有战斗力的,全部带上了武器等待最后的战斗。
伴生灵都被放了出来,所有的族人都化出了原形。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必死之局,图腾四族再得天独厚,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也是无力回天。
何况会被天谕带进来的人,本就不可能是什么软柿子。
但是,但是……
就算是死,也要敌人付出代价来。就算活不下去,也要有人来给他们陪葬。
要灭他们全族,哪能不狠狠地出一次血呢?他们若死,仇敌怎么能只断一只手?起码也要让对方后半辈子都爬不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战持续了几天。
四方谷就此消失在地图上,连同图腾四族数千的族人,以及来剿灭敌人的联盟。就好像一瞬间,这些人连同一整个四方谷都突兀地消失了。
——那是青渡献祭者所做的事情。
她将自己献祭,化入四方谷周围阵法中,从此化作一阵清风一缕阳光,化作那幻术阵法本身。
她的精神永世存在,却再触及不到任何事物,再做不到任何事。
但是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幻术阵法将敌人围困,但凡来四方谷的,没有一个能够活着离开。
赤芜的献祭者,身化烈烈大火,那鲜艳的红色,似乎要焚尽世间一切。
赤芜的火焰针对的是魂灵,却伤不了没有魂魄之物半分。火焰熄灭时,整个四方谷中,再无一个活物。
这就是所谓献祭啊,付出能付出的一切,以最为决绝的姿态,什么都不能留下。
素墟的献祭者献祭了自己的自由与命运,献祭自己的五感与所有的喜怒哀乐,换来孤独长生,此后三千年,成为八方长知塔上无所不知的仙人。
成为秋心城中永世的囚徒。
而玄楚的献祭者乌江月,以少年模样死去,将魂魄禁锢在这方土地,换来永世不灭,等待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的故人归来。
他是最后的守望者,生不得死不得,余生不过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
这场等待太漫长也太孤独了,满目所见净是苍凉。四方谷中的一切活物都已死去,不管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族人还是同样死在此地的仇敌,甚至连鸟兽虫鱼都没有留下。
只剩下草木一年年生长,日升月落,云卷云舒。
若说新奇,一切都规律到枯燥,毫无新意可言。
若说熟悉,此刻满地狼藉,净是尸与血,教人不忍直视。
他曾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和半个少年时期,那时候山谷中有鸟啼有虫鸣,每一个角落都有惊喜,他的族人与亲友生活在这里,虽然平淡却安然。
倒也不是未曾向往过外面的世界,但这一方谷地都还没有探索完全,又有什么好着急呢?
等他长大了,终究会有出去的机会。
他不着急。
然而到底再没有这一天。
后来他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岁月,将生前十余年光阴一遍遍咀嚼。他坐在最高的山崖上,远远望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升起又落下,回忆起某一日,邻居家小姐姐递给他的花有几片花瓣和几片叶。
再后来他将回忆的每个转折都记得清清楚楚,闭上眼时仿佛那些光阴就在眼前。他终于离开了那处山崖,将谷地中的每一处都走遍。那些他生前到过没到过的角落,那些他仔细观察过和没注意看过的地方。日复一日他将每一个角落都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有一天他发现他甚至可以说出每个人的尸体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的姿势与什么样的神情。距离他死去那一天已经过了多少年?他记不清楚,每天都是相似的场景。魂魄无法触碰实物,他连刻下痕迹来计时都不能。
他每日每日徘徊在这个地方,不知道能做什么,也无法做什么。
或许是十年,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年,也或许是万年。
他终于怨恨起来,他被禁锢在这个地方,只能与无数死者为伴。不能离开,不能消失,等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等到的结局。
或许永远也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