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送别
迎面来的风吹起姜沅芷长发,她眉眼凛冽,目光投向神像额头,手中清语之上,冰蓝色灵力凝聚成箭支,顶端寒光闪烁。
箭矢离弦时几乎有破空之声,转瞬间便到了神像之前,又狠狠撞在了女神眉心。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破碎声传来。
那神像是图腾四族圣物,历经千万年未有破损,自然不是姜沅芷这一箭能够毁坏的。
所以那并不是神像破碎声,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姜沅芷放下弓箭,凝视着下方场景。
空间似乎都凝滞了一瞬间,其后就像打碎了一面镜子,一切都慢慢碎裂,露出隐藏的真实模样。
是人间地狱。
那纯白色的、妖骨筑成的墙壁破损得厉害,神殿中的事物也大多凌乱了一地,那些痕迹记载了三千年前一场战争。
地上的血泊仿佛还未干涸,那暗红发黑的血似乎溅满了每一个角落。墙上也沾染血迹,看形状,像是谁被一刀枭首后飞溅上去。
遍地尸骸,多到几乎叠在了一起,多年以来未曾腐烂,仍然像是刚刚死去。仿佛呼吸都还温热,随时能睁开眼睛。
可那到底只是错觉。
那些累累伤痕与几乎流干的鲜血,那些闭不上的眼和苍白的肤色,那些神情中的绝望怨恨,叫人见了便心生苍凉。
姜沅芷一一看过去,能看清模样的尸体她几乎都见过,在之前的幻境之中。
白衣白发的素墟长老,自称治疗水平可比生之子的蓝姣,喜欢与前者呛声的玄楚长老。
两次领着他们来到此处的朱颖,好奇打量着他们的素墟少年,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幼崽的年轻女子。
生前故事都已落幕,只余冰冷尸骨。
这满神殿的尸体中,有的以妖形死去,有的保留着半人半妖模样,还有的则是纯粹的人类。
那是三千年前天谕带来的人手,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死在遥远异乡,数千年尸骨无人收。
那是三千年前图腾四族的族人,他们挣扎到最后一人,昔日世外桃源,一夕之间成了死地。
原来人族与妖族的血,颜色也没有什么不同。
远处神像之下,站着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图腾四族各自的特征实在太明显了,所以一眼便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那是一个他们不曾在幻境中见过的玄楚的族人,长发束起,长长的蛇尾拖在身后,脸上玄色图腾蔓延,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
他长得当然也是好看的,毕竟修真者就没有颜值不过关的人,图腾四族更是如此。
那人眉眼确实清淡俊秀,可惜稍显苍白阴郁。这或许也是一种种族特征,乌夜啼本人也是如此,永远都显得有几分病态的苍白,带着点神秘与诡异。
他轻声叹气,不忍卒视般闭上了眼。
神像下的身影消失了.
神殿之外的场景比神殿内还要惨烈,或许是因为神殿内是最后战场,死在那里的都是中坚力量,起码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而神殿之外的尸体中,还包含了不少年幼的孩子乃至婴儿,便像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图腾四族,灭族于三千年前,除了提前被送走的寥寥十几人外,四方谷中,老弱妇孺,无一幸存。
到了此刻才有了实感。
那些孩子,在几天前的幻境中还在撒娇在玩耍,却早早死在这场大劫中。倒在血泊里,倒在冰冷的地上,再没有长辈安慰。
再不会笑,再不会哭。
姜沅芷想,所以这就是她和天谕的区别了,即使理智上知道怎么样的选择会更好,即使知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道理,她永远无法选择真的看着那样年幼的孩子去死。
乌夜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想来她或许才是感想最复杂的一个人。
虽然姜沅芷也是青渡后裔,但她毕竟多年来都把自己当做单纯的人类,听图腾四族的故事时更像是听一个古老的传说。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难以感同身受。
但是乌夜啼是不同的。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玄楚后裔的身份,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晓境,她的家人仍然在一遍遍潜移默化告诉她那些过往。
传承在乌家血脉中的执念,要回西边去,回西寂岭去。三千年来他们从未忘记这个想法,从未放弃远眺西方。
而此刻她终于来到这里,见到断壁残垣,满地尸骨。
那些在族中记载里一遍遍述说的美好,早就已经面目全非。
容煊也沉默着没有开口,良久,他叹了口气,蹲下来开始收拾那些尸骨。
他把一具幼崽的尸体翻过来,从空间钮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慢慢给那个孩子把脸擦干净,又整理好对方的衣着,这才把那孩子抱起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让他躺好。
这一系列行动中,竟然是找一块干净的地方最困难。
因为这四方谷中到处都是尸体与鲜血,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干净的。
容晏默然不语地跟上,玩傀儡的人,对于力道掌控得向来很好,所以此刻他动作轻巧,仿佛是怕惊扰到什么一般。
或许亡魂已经远去,但对死者却不该失了尊重。
姜沅芷也蹲下来,自血泊中把那些尚未来得及长大就已经永久长眠的孩子们抱起。
粘稠的鲜血自指尖滴滴答答落下来,四方谷的时间仿佛停滞,多少年了连血液都未曾干涸,带着那种甜腻的腥味。
她闭了闭眼,将胸口泛上来的恶心感咽下去。
乌夜啼环视了一周,也加入了这一行动中.
四人以及之后找进来的那些扶湘少年少女们几乎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将整座四方谷内五千三百七十二具尸体全部收敛好,并按照图腾四族的传统葬入山林之中。
在乌家记载中,崇山峻岭就是图腾四族人的坟地,是他们最终长眠之所。他们曾经自山林中来,最后合该回山林中去。
属于天空的接近天空,属于水底的沉入水底,属于大地的,最终归于大地。
来年春日枝头开出花,地上长出芽,而湖水依然清澈见底,死亡后又有新生。
最后一个青渡族人的尸骨沉入湖底,几人沉默着站在湖边,似一场无声祭奠。
姜沅芷捏起一个术法,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烟雨朦胧中,血水被雨水冲走,露出土地本色。
雨越下越大,打在林中树叶上,打在那些建筑上,也打在湖泊之上,湖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不同的声音汇聚起来,温柔而细密。
像一支曲。
千百年来这支曲在扶湘以及更大范围的西寂岭一代代流传,演变成了古老的山歌。而在千百年后,蓝芊看着年幼的孩子,将这支曲慢慢哼唱。
天谕明月楼上被禁锢的女子,归灵路边寒原之上提着灯的少年,这支曲一遍又一遍响起,仿佛不曾断绝。
乌夜啼手中灯盏轻轻摇晃,浅浅的黑色雾气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又汇聚到那盏灯中。
那是四方谷中多年来散不去的怨气,纵使光阴荏苒,魂魄早归于天地,那由绝望怨恨而生之气依然隐藏在谷中的每一个角落。
灯中有一星火焰燃起,光芒微弱而温柔,像是摆在年幼孩子床头的一点光芒,或是漫漫归灵之路上的一点路标。
在风中摇曳,却不会熄灭。
扶湘的少年少女们同样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此前他们从扶湘匆忙出逃,将扶湘的一草一木和亲人们的尸骨都留在了背后,回头时只见到大火燃起染红天际,便知一切都已付之一炬。
他们未来得及送亲友最后一程,却在西寂岭崇山峻岭中,隔着光阴送别这些陌生人。
即使是当初怨愤最深的阿虎,似乎都在这漫长的送别与无声却盛大的葬礼中沉静下来。他看着烟雨朦胧中的四方谷,恍惚间仿佛看见故乡扶湘。
四方谷中图腾四族人终于能够安息,他的亲友,何时才能等到这一天?
此后光阴,他们将在故乡之外流亡,而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一切归于寂静,等到血债都用血来偿?.
良久之后,乌夜啼掌心的灯中火光渐渐熄灭,黑色雾气彻底消散,天上的雨也慢慢地停了,阳光刺破云层,一道淡色的彩虹挂在了天边。
容煊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走吧。”
几人转身时,却发现身后一个熟悉身影。
是那个玄楚族人的魂魄,对方站在一棵树下,遥遥望着他们,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阳光自林间树叶缝隙中洒落下来,透过那人半透明的身体,仿佛洒了一地碎金。
自从那天幻境破碎那人消失后,这一个多月来他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已经自散魂魄,离开了这片地方。
而此刻他悄无声息出现在树下,就像当初他悄无声息地消失。
几人对视了一瞬间,还是向那人走去。
那人似乎就是在等他们,没有再次消失,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