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选择

  “其实我觉得,这地方不太对劲。”
  姜沅芷看着远处的树林与树林中的各种翅膀尾巴,慢慢地说。
  “我也曾经猜测过,会不会是当初其实图腾四族有一部分我父母和乌夜啼都不知道存在的幸存者,后来他们回来重建了四方谷,用三千年时间繁衍生息。但是我向他们隐晦地打听过,对于外面的世界,他们似乎并不了解。或者应该说,他们对外面的世界的认知仅限于几千年前,三君他们还是认识的,但近年来发生的事情,这些人一无所知。”
  “怎么说?”
  “……你知道你家的历史吗?我不是说九歌容家,是说凉溯宣家。”姜沅芷自问自答,“宣家起源已经不可考,上可追溯到后众神纪三君时代。最初或许名声不显,其后几度兴衰,从大约三千年前开始,宣家一路崛起,到两千年前已经能算是整个第五洲都闻名的一流世家。大约九百年前,第五洲上最强大的家族便成了凉溯宣家与杏阳沈家,宣沈争辉持续了数百年,直到百年前沈家逐渐被宣家打压败落,宣家登顶。可惜不过百年光阴,登天之战爆发,其后便是宣家灭门。再之后宣无洄回归,又给宣家续了几十年的命,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月有圆缺,事有兴衰,本就是一切事物的规律,没有谁逃得过,倒也不算奇怪。”容煊想了想,“你说,宣家是从三千年前开始崛起的?那不就是……”
  “图腾四族灭族后。按照白蘅所说,图腾四族和宣家同出一源,这其中或许确实有些什么牵扯,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姜沅芷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曾经向四方谷中的人打听过宣家的事情,大部分人都表示没有听说过。有几个公认知识渊博的人才说得上来,但是在他们的认知中,凉溯宣家不过是一个还算有点名气的家族,却绝对称不上顶尖。”
  “如果他们知道这两千年间发生的事,是不可能这么说的。”容煊心领神会。
  姜沅芷点头:“宣家只是一个例子,那几场大的战争他们也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认知还停留在尹家为皇,可是三千年来皇朝都更替了几回,如今在暮歌的,姓氏可是沐姓。”
  “那也许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太过惨烈,幸存者无意再去掺和外面的事情,所以才封闭了入口,一步都不踏出四方谷。因为切断了与外界的交流,所以对外界发展一无所知,也使得留在外面的人——你父母也好,八方长知塔也好,乌家也好——都不知道四方谷已经重建?”
  “可是他们甚至没人对三千年前这个时间节点有反应。即使他们后来守着这方天地再未踏足外界,那样惨烈的过往,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印象吧?”
  “那倒也说不准。如果他们选择了固守四方谷,等同于放弃了与外界的一切恩怨,包括仇恨。或许是为了防止后人冲动坏事,干脆就将相关记载一并抹消了,连仇恨一起遗忘,便无所谓原不原谅。后人不必考虑太多恩怨情仇,只要在这里活着就好了。将四方谷与外界割裂了这么多年,这些人也就……”
  被养成了一群小单纯。
  姜沅芷自动地接上了后半句话。
  在进四方谷前,她对于古老神秘的图腾四族还是有些敬畏感的,毕竟那是传承多年、所谋甚大的上古种族。结果进来还没有多久,就觉得图腾四族的形象已经彻底崩掉了。
  变成了一群无论老幼都把绒毛鳞片看得比天下大事都重、不管做什么都像在卖萌的傻白甜。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姜沅芷苦笑了一下,“但我总觉得,这地方看起来生机勃勃,其实藏着一种暮气,我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容煊犹豫片刻,还是说:“你是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情想得太多了?”
  姜沅芷不答。
  顾汐澜和周颂的事情给她留下的影响确实比她原先想象得还要大,如今她几乎做什么都有种不安感。
  上辈子的记忆不能相信,过往印象不能相信,认识了这许多年、一度朝夕相处的人也不能相信。
  甚至连自己的直觉都不能信。
  原先她还有几分自豪于自己的直觉,因为确实帮助她避开过数次危险,可这一能力在顾汐澜面前依然失了灵。
  即使到了最后,她都没发现顾汐澜对她有什么恶意和杀气。
  这么想想,当初在天谕学宫被袭击的时候,她其实也没有感觉到那个“顾汐澜”的杀气,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那么轻易便被得了手。
  如今她也猜不到当初那个背后捅刀的顾汐澜是不是他人假扮,毕竟以她的能力,想在她面前伪装也并不容易。那么到底是顾汐澜有意制造不在场证据,脱身后再趁机行动,还是真的是他人伪装,便又成为永不能被解决的谜团了。
  对自身能力的怀疑是一方面,对一切的不安又是一方面。
  还有针对顾汐澜和周颂本人的想法。
  毕竟是认识了好多年的人,怎么可能说与某个人为敌就立刻为敌,说接受某个人死讯就立刻接受?
  同性之中,除了目前身份不明的阿草,顾汐澜已经是她此世最为亲近的人了。可到头来她其实是万古的卧底,那么她那些年说过的话,有没有一句真话?
  这数年相交,对方又有没有付出过哪怕一点真心呢?
  无解。
  想来她其实还是不够坚定,难以下定决心。
  她甚至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让她正面对上顾汐澜,她能不能下得去手。
  于是最终是周颂与顾汐澜刀剑相向。
  周颂当时在想什么呢?他留下来时在想什么呢?……他死前,在想什么呢?
  乌夜啼也曾经试图安慰过她,可还是控制不住去想,若不是她横插一手,周颂和顾汐澜的决裂不会这么早到来。那无论如何,都还有几十年的美好回忆在前。
  可另一个方面来说,前世那几十年,顾汐澜对周颂又有多少真心,有多少假意?朝夕相处几十年后再反目成仇,那时候他们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理智告诉她别想了,说不定周颂顾汐澜作为当事人都没有她想得多,但是感性这种东西要是控制得住,就也不叫感性了。
  于是姜沅芷回答:“或许吧,但我还是觉得这里不对劲。”
  容煊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有几分别扭地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把:“四方谷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先保留意见,但是顾汐澜的事情……并非你的过错。”
  姜沅芷低声说:“我也不是……非要抢这个责任,但……”
  “你想得再多,有用吗?”
  “若这种事情能控制,便算好了。”
  容煊说:“你有时候,把自己的责任看得太重了。你是天命外的变数也好,是知道未来发展的后世之人也好,都不代表你就是全知全能的神。你没必要把一切失败都算作自己的责任,平白带来负担。”
  姜沅芷张了张口,反问:“那难道不管吗?”
  “你愿意帮助他们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走哪条路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有哪里做错了那就改正,但没有人能要求你尽善尽美。即使是你自己,也不能要求自己什么错都不犯,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姜沅芷不答。
  容煊便继续说:“在你所知的历史中,有无数人为了拯救别人而前赴后继,可这个时代最终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死亡。活下来的人,应该自责自己没能救下更多人吗?原本就属于这个时代的人都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你也太高看自己的能力了吧?”
  “那万一,由于我的存在,导致最终的结果比原本的历史更糟,那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
  这是她自裴晚娴之死后最为深切的恐惧,却难以和其余人说。
  大部分人不知道她的来历和担忧,仅有的知道的几个,乌夜啼及她背后的乌家都把希望放在了她身上,容晏则与她并不相熟。若非今日容煊问起,她也不会问出口。
  “我也在这里。”容煊笑起来,“我也在这里,如果真的造成了什么更糟糕的结局,那必然也有我的责任,我陪你一起去弥补。如果有什么必须承担的后果,那也是我和你一起承担。”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走下去的。”容煊最终说,“我前世最终引爆了整个星球,与敌人和战友同化尘埃。如果我不这么选择,或许战线会被敌人冲破,对方会长驱直入到后方,会有无数本该被我们保护着的、不必直面战争的人死亡。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再坚持一年半载能等来援兵,那么我的许多战友不必死在那处战场。我们做选择时,其实永远不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换种选择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们唯一能求的,也只有不愧于心。然后走下去,不要停下来,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