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 万古长夜
天不予我康庄道,万骨作路过鬼门.
乾坤十二转501年,顾烟和自荒原横空出世,拉开其后近三十年腥风血雨序幕。
506年,身份不明、杀人无数的顾烟和被天谕圣女斩杀于溯水之滨。
512年,天谕教主黎初晴病逝,其徒以圣女身份继位。
513年,荒原之人屡屡犯禁,与第五洲上各势力摩擦渐深,天谕教主新官上任三把火,召集第五洲上势力,对荒原宣战。
516年,因过往几年中第五洲势力屡屡受挫,消息外泄,新仇旧恨之下,联盟屡有摩擦,暗潮涌动。
517年,万古复出,而早已被确认死亡的顾烟和,即为万古第二代宗主。天谕教主被人逼上承天殿,重伤失踪。
同年,内乱爆发,联盟崩溃,荒原一方趁机反杀,占去第五洲半壁江山。
523年,上古无名封印被破坏,恶煞与凶兽肆虐整片大陆,伤亡无数。
524年,晓境大火,裴家主裴晚娴身死,裴夏临继位。
同年,九歌容煊与晓境裴夏临为首,第五洲各大势力纷纷响应,联盟重组,吹响反攻的号角。
525年,顾烟和身份暴露,被容煊与卿萝联手追杀,狼狈出逃。
527年,以容煊为首的第五洲势力联盟与以万古为首的荒原一方,决战于西寂岭四方谷灵初神殿.
顾汐澜最早、最清晰的记忆,是从她哥哥背上开始的。
而更早一些的回忆颠倒错乱,光影模糊,像是一个奇特的梦境。那时候她还有别的亲人,哥哥拎着她的衣领,像幼猫叼着幼猫的后颈。
——顾汐澜与她的哥哥并非纯种人族,他们体内有一部分传承自九命灵猫的血统,棣属于妖族中的猫妖一族。
她听哥哥讲故事,讲很多很多年前,三君将妖族自深山老林中带出,天授之朝建立,一朝有三帝,妖皇是其中之一。
妖族答应了三君镇守西寂岭,整个西方都是他们的领地。
那时候妖族走在世间,有与人族一样的权利。阳光照在所有生灵的身上,那是最美好的时代。
后来天授之朝没了,妖族还守在西寂岭的土地上。再后来是妖族大劫,先辈北迁,流离失所,难回故土。
后来的后来她伏在哥哥的背上,哥哥走在荒凉的大地上,空气中有一种古怪的甜味,像是糖,像是血,黏腻而令人反胃。
天色是阴沉沉的,水是脏的,扭曲的植物与变异的动物。在目之所及的最远处,有巨大的树通天接地。
那是病变的遂古之树。
而更远处有一座传说中的城,万骨筑就万古城,那是他们唯一救命的希望。
她又累又困,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上一阵阵发冷。哥哥的脚步沉重拖沓,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忽然说:“哥哥,我要死了吗?”
声音很轻,飘散在空气中,像是一句梦呓。
哥哥脚步停了停,他几乎是机械地在走,此刻脚步一停,差点便没能站稳。
但他还是说:“不会的。”
顾汐澜笑了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哥哥,你要不放我下来吧……你一个人,说不定能活下去。”
你一个人说不定能活下去,带着我却只是拖累而已,何必被我拖累到死呢?
这地方危机四伏,那些恶煞与凶兽都不好对付,没有食物,没有可以喝的水源,身上还带着伤,体力几乎耗尽。
还要带着一个年岁尚小的、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孩子。
死局,无解。
哥哥也笑起来:“可是活着那么累,为什么要坚持活下去呢?”
年幼的顾汐澜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哥哥的声音仿佛隔着云端,被风吹来。
“因为你还活着啊,所以再艰难,我也要努力活下来,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留下来?若是你都不在了,我如何还能坚持下去呢。
哥哥低声说:“澜澜,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你活着,我才能活。”.
顾汐澜挡在了周颂身前,她的背后是西寂岭的废弃祭坛。
祭坛中隐藏着进入四方谷的入口,祭坛废弃了三千年,又在三十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
当年顾行在这里自焚,如今这里又成了决战之地。
周颂遥遥望着她,面上神情莫测,似悲似喜,眼神看不分明。
他说:“我找了你很久,原来你在这里。”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果然在这里。”
顾汐澜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想来是夏日阳光刺眼.
哥哥背着她终于走进了万古城,却在半日之后就分散。
她被人从哥哥怀中夺走,哥哥挣扎着在地上爬行,最终却失了力气摔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还一次次想要站起来,却还是无能为力。
她被人拎着后领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尖叫着抓挠着,却没有一点效果。
周围的行人行色匆匆神情冷漠,没人多看他们一眼,更不会有人伸出手来。
长大后她走在这条路上,对于周边发生的一切都视若罔闻。但她并非真的没有看见,她知道有人被杀死在那个转角,她知道有女子在路边被人玷污,她听见哭声与哀嚎,却不曾动容,漠然的目光扫过,又放向远处。
这样的事情在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发生,每个人能管好自己的命就已经算好了,同情与怜悯一文不值。
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而已。
若是救不了,那就只能去死。
她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挣脱开去,连滚带爬地向外冲,然后撞在一双腿上。
顾汐澜在地上滚了几滚,抬头看见一个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银质的面具遮住半张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辞镜,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当年初入万古城、还不叫这个名字的顾辞镜,也曾这样狼狈出逃,被火焰灼伤了半张脸,被顾行用一支弩.箭救下.
周颂问:“你为什么要帮顾烟和那种人?你知道顾烟和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啊,”顾汐澜笑着回答,语气轻快,“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啊。”
周颂愕然。
顾汐澜轻声说:“我和她……来自同样的地方,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啊。你们说她是长离海下爬出的疯子,我难道就不是吗?我也是万古的疯子啊。”
“即使要与全天下为敌,你也不肯回头吗?”周颂神色复杂。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从来没有回头这个选择,”顾汐澜笑意温软,几乎不像她平日里的模样,“你们是阳光下的草木,或许有狂风骤雨,但总有过去的一天。而我们是暗夜里的植物,根系扎进地下,地下也没有水源,只有无数牺牲者的血。我们在黑暗中以血为生,开出剧毒的花,或是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垂眼,语气中带三分讽意,“你知道人肉的味道吗?”.
顾辞镜从大锅里捞出几块肉来,和汤一起盛到碗里,递到了顾汐澜的面前。
顾汐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修真者当然可以辟谷,但是她还没修炼到那个层次,也只能比一般人吃得少一些。
但是她和哥哥已经很久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东西了,外头那些动物个个长得奇形怪状,还没有多少肉。大多数时候只能找点植物看看能不能生咽下去,有毒也顾不得了。
但她还是有几分胆怯地看了顾辞镜一眼,不敢妄动。
一边的顾丰羽笑嘻嘻说:“吃吧,没事。”
他们想杀她太容易了,没必要在食物中做手脚,顾汐澜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很多年后她已经忘了那碗肉汤是什么味道,估计算不上什么美味。只记得是热乎乎的,顺着食道流下去,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而等她吃完后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这是什么呀?”
顾辞镜眼睛都不抬:“人肉。”
顾汐澜瞪大了眼睛:“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顾辞镜嘴角一扯,“不然这地方还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吗?”
顾汐澜只觉得一阵阵反胃,当场就要呕吐,抬头却看见顾辞镜冷冷盯着她:“你吐出来试试看。”
顾汐澜憋得眼睛发红:“我才不要吃……这种东西!”
顾丰羽笑起来:“那不正好吗?镜姐,这丫头没救了,我们把她煮了吧,年纪小肉还嫩点呢,再过几天饿得更瘦了。”
顾汐澜吓呆了。
顾辞镜没搭理顾丰羽,垂眸看着她:“这地方就是这样,你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不想吃人肉,就只能被人吃。”
她站起来,留下最后通牒:“劝你尽早接受现实,我们不养废物。如果真的接受不了,那就给我们当储备粮吧。”.
周颂沉声问:“你当真不肯让开?”
顾汐澜手上灵力光芒闪烁,阙如浮现,在她指尖转了一圈。
“我是来阻拦你的。”
包裹着重剑的布料落地,金石震颤,隐隐有悲鸣声.
万古城中每天都有人死亡,活下来的只是少数。
若非仍有人在不断进来,这座城怕是早晚变成真正的死城。
顾汐澜成了活下来的人。
她在万古城中待了近十年,终究还是学会了为了活下去而杀人,对旁人苦难视若无睹,踩着别人的尸体活下去。
再后来她和其余人跟着顾行走出了万古城,走上了鬼桥。
离开万古城时有二十多个人,踏上第五洲土地的不足一半。
然后他们来到了被第五洲的“荒原”,以万古为名建立起了势力。顾汐澜分管情报暗杀部分,一时间成为荒原中人人恐惧的死神。
都说荒原全是亡命之徒,没有道德法规可言,每天都有人死亡,是全天下最混乱的地方。
是人间地狱。
她想,这地方算什么人间地狱呢?
天上有太阳,水都是清澈的,空气中也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腥甜。
只要不被杀,不杀人也可以活下去,还有正常的食物可以吃。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可以完全辟谷,但小时候忍饥挨饿的印象太深,才养出她什么都想吃的习惯。
什么都好,总好过人肉。
诚然她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的人族,但是即使是妖族,也已经远离茹毛饮血千万年了。
自从知道那些食物原都是和她一样能跑能说话、有自己的思维的生命,她每次都无法抑制地觉得反胃。最初那段时间完全是强迫自己往下咽,只要不影响到战斗,一口都不愿多吃。
有时她也觉得自己矫情,杀都杀了,还怕吃肉吗?
可还是不能接受.
金属碰撞声连绵不绝。
金石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周颂的剑意如山岳巍然而立,如洪水浩浩而来,像是天地之间无法抵抗的自然之力,他见山见水,见狂风见天雷,将那些天地之力,都化入自己的剑中。
阙如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顾汐澜的招数向来极快极狠,舍弃自身防御,将一切都化为攻击,她在生死搏斗中练出的不是求胜之策,只是杀人之法,对方先死,便是她胜,便是她生。
两人认识了这许多年,曾携手对敌无数次,互相间都太熟悉了,见了上一招都能猜到下一招。然而此刻这种默契被用来应对彼此,谁都不曾留情。
毕竟是生死之战.
荒原三巨头之一的老狼王身死,手下势力分崩离析,大半被顾行收编,剩下的仓皇而逃。
万古分了近一半力量出去追杀那些人,还是忙得脚不沾地。若非还需有人坐镇荒原以免被人趁虚而入,顾汐澜恨不得去找顾行哭诉要求增援。
那会儿正是寒云之乱,霍骁开门揖盗,荒原边境的监视前所未有的松懈。
原本那些大势力是懒得掺和霍骁和皇室那些事的,只不过老狼王的手下如今走投无路,干脆便出了荒原。
顾汐澜一路追杀那些人到天涯海角,花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目标。
是老狼王豢养的那条泉鳞。
她一边想着等这次结束了一定要找顾行申请长假,一边追着蛛丝马迹赶到了扶湘附近的涟水。
泉鳞这种生物,最大的杀器就是能诱惑人心的幻境,但这并不代表它就没有别的攻击方式了。
它有尖利的爪与牙,能切金断玉,张开嘴时一口白牙森森,就再看不出美貌来了。
它掀起的水浪三丈高,水化作箭支与绳索,麻烦得很。
毕竟这是得了当年图腾四族一丝血脉的妖兽,唯一的缺点也只是没有脑子。
可惜她也没办法申请合作,也只能带上自己的阙如向涟水而去。
——挡在面前的不管是什么都斩断便是了,斩不断就是死亡,没有第三条路,也没有后退机会.
周颂横剑一挡,又一次挡住了顾汐澜杀招。
顾汐澜招式一变,匕首上挑,直向他咽喉而去。
周颂矮身避过,重剑金石下压,顾汐澜被震退,脚尖在地上轻飘飘一点,又冲上来。
若是让认识他们的人看见这一幕,只怕都会觉得惊讶。
周颂和顾汐澜一个比一个话痨,打架都堵不住他们的嘴,简直可以说是打不死你也要烦死你。此刻却都沉默着,只剩下刀光剑影中的兵器相撞之声.
少年自树上倒吊下来,随着树枝的晃动一摇一摆,挡在顾汐澜面前。
那少年脸上带着笑意,眼睛里亮晶晶,他并不是那种好看到令人过目难忘的长相,却也是眉目俊朗,让人不自觉心生亲近。笑起来坦坦荡荡,像是高悬于天边的日月,光芒熠熠又不灼眼。
顾汐澜却眯了眯眼,仿佛怕被盛夏正午的阳光刺痛了眼。
少年笑嘻嘻说:“别往前啦,前面有危险,乖,回去吧。”
顾汐澜打量了他一会儿,却笑了:“我知道啊,前面有一条泉鳞,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少年“咦”了一声,从树上翻身下来,他站着时身形挺拔,背上背着的重剑也压不弯他脊梁。
如松如竹.
周颂手中金石忽然慢了下来,顾汐澜心中却警铃大作。
这一剑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缓慢,平淡到毫不引人注目。她却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的都被气机牵制,根本躲闪不开。就好像无论她往哪个方向去,都会有变招等着她。
这一剑近乎无声,却像是能劈开混沌劈开天地,将挡在面前的一切都剿灭。
躲不开,退不开。
顾汐澜一咬牙,扑入周颂怀中,像是过往数十年中一般。然而此刻她手中匕首寒光凛凛,暗藏杀机。
——周颂要么放弃这一招避开,要么就是两败俱伤。
周颂不闪不避,反而伸出左手将她揽入怀中,右手招式一变,剑锋携着剑意狠狠砸落在顾汐澜背上。
血迹喷涌而出,瞬间染红衣衫。
那衣服还是当初两人一起挑的,是浅浅的杏黄色。
她向来喜欢这些鲜嫩色彩,浅红杏黄天蓝嫩绿,仿佛生机勃勃的春日,与万古城的色彩完全不同。
周颂也给不出什么好的意见,她挑什么衣服都只会说好看,大抵在他眼里,她怎么都是好看的。
顾汐澜吐出一口血,伤口斜着划过整个后背,一瞬间火辣辣的疼,疼到了极致就像成了麻木。
她嘴角一撇,眼中就盈盈泛起泪光。
当年在万古城中,她也不是没受过伤。最重的时候几乎被开膛破肚,夜里发起高烧,勉强懂点医术的顾绮南说好几次都以为她要撑不过去了。
可她最终撑了下来,带着身上深深浅浅伤痕。
即使那时候她也没哭,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
因为没有用。
除了浪费力气,有什么用呢?别人再心疼,也没法代她受过。
可这些年她几乎被周颂宠出了娇气,哪怕破个皮都要撒娇耍赖哼哼唧唧半天,反正总有人会心疼,会对这一切照单全收。
顾汐澜几乎是习惯性地露出了两分委屈意味,却在下一刻意识到,没用了。
这伤本就是周颂下的手,而她手上的阙刃也已经没入对方胸膛。
却还是偏了三分.
少年自称叫做周颂,此前一直和师父隐居在一座山上,这次是他师父叫他来扶湘找一位前辈。谁知等他到了地方才发现扶湘已毁在之前的战火中,村落废弃荒芜,就算有幸存者只怕也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原想直接离开,回去问问他师父怎么办。结果在涟水边发现了泉鳞的行踪,打算先把这妖兽解决掉。还没想出办法来,就遇见了刚好往这个方向来的顾汐澜。
这是后来天下闻名的周颂与顾汐澜第一次并肩作战,那时的他们还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在大半日后,终于成功斩杀了这条泉鳞。
顾汐澜瘫在涟水边喘着气,打量着已经死透了的泉鳞:“这东西别的不说,长得是真漂亮。”
周颂懒洋洋地神游天外,听见这话,随口便搭了一句:“我觉得你长得更漂亮。”
顾汐澜猛地坐起来,和周颂面面相觑。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的周颂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硬撑着说:“我、我就是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了!”
顾汐澜幽幽道:“你以前不是和你师父隐居,才刚刚下山的吗?说的好像你见过很多姑娘一样。”
周颂无言以对。
不止没有见过很多,他下山后一路走的都是荒野之地,严格算来顾汐澜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女子。
如果不包括刚刚被他们联手杀了的泉鳞的话。
见周颂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顾汐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声音就越大。
她隐隐约约地想,她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呢?.
金石落地,周颂一手按在她后脑上,不顾那把匕首造成的伤口被加深,把顾汐澜搂得更紧。
血从顾汐澜眼耳口鼻中淌出来,她咳出来一些破碎的东西。
那一剑不仅造成了她背上的伤,剑气还绞碎了她脏器,造成了内伤。
顾汐澜前面小半生曾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第一擅长杀人,第二擅长判断伤势。
她知道这一次的伤口没法救,估计也只能等死了。
反而是周颂那边,她到底留了情留了手,用的是无毒的长匕首,何况一念之差偏离要害,以他的本事应当是不会死。
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心情,是难过还是释然,又或者什么心情都没有。
她转过头去,刚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再说两句,却感觉到周颂力气一松,几乎抱不紧她,就要滑落下去。
她一怔,再去看时,才发现周颂也是七窍流血,面如金纸,脸色比她都要难看。
顾汐澜手指状似无意地落在周颂腕上,治病她不会,看伤还是知道一点的。
内伤,比她更严重的内伤。
顾汐澜明白过来了。
周颂那一剑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只怕并不是他能轻易掌控的。然而他强撑着用了这一剑不说,那般磅礴的剑意,在绞碎她脏器的同时,也给与她近在咫尺的他自己造成了几乎同等的伤害。
这个姿势下,根本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再加上她的匕首造成的伤……
周颂伏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低地笑,粘稠的液体落下来,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
顾汐澜心烦意乱。
他们两人实力伯仲之间,但她的耐力一贯不如周颂。若是打持久战拖时间,她只会慢慢落于下风。
——要杀她,何必用这么大的代价!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你进万古之前找到你,把你带出来,不用经历那些事情。但是现在这样也不错,归灵路也好,长离海也好,你到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顾汐澜咬牙:“你是不是傻?谁想和你去一个地方?”
周颂便笑,笑着笑着声音低下去:“你自己都说你是疯子,你疯我傻,那岂不是天生一对?”
“少自作多情了!你算我的谁啊!”顾汐澜简直要怀疑她到底会因为伤重而死,还是根本是被周颂气死的。
没有人回答.
再后来她和周颂结伴而行,踏遍了第五洲的每一处山水。
反正她的任务做完了,有长假,不必急着回去,有人陪着在外面玩,不也挺好的吗?
她跟着周颂回去找过他师父翟阳,然而这老不修送走了徒弟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把隐居处的东西都搬空了,只留了一封信下来,把周颂气得不轻。
她跟着周颂自西走到东,自北走到南。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美景,每一处都与万古城不一样。
顾行始终没有强行让她回去,只说不忙,没有必要,但她知道那也是顾行体谅她。
万古高层十一人,除了顾言之外,属她年纪最小,所以他们其实多少都有点纵着她,知道她其实不喜欢杀人,便任由她在外面想做什么做什么。
于是洲原之战爆发后她没回去,反而是跟着周颂四处游历,甚至还救下过不少人。
后来顾行自焚前安排好了一切,万古就此隐世,其余几人各奔东西。
再后来她遇到了顾烟和,再后来万古复出,再后来星陨之战爆发……
能帮她担下来的责任别人都帮她担了,但她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于是在决战之前,她不告而别,独自来到了西寂岭.
有人自远处走来。
顾汐澜眯着眼睛看去。
是顾风清,她唯一的哥哥。帮她挡下了无数责任,替她做了不少任务的哥哥。
顾风清凉凉地扫了一眼周颂,在她面前蹲下来:“你想不想活呢?”
想活吗?
她与哥哥身上流着九命灵猫的血,生死之际,能有八次重生机会。
若非如此,她也没有与哥哥重逢那天。
只要她不想死,她就死不了。
顾汐澜一笑:“哪有人会自己找死的啊。”
顾风清又问:“那你活下来,还会开心吗?”
顾汐澜不回答了。
……可能,不会开心吧。
顾风清笑了笑,揉了一把她的头发:“不管怎么样,哥哥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顾汐澜轻声说:“对不起啊,我总是这么任性,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你是我的妹妹,你能任性,就算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有点作用了。”顾风清笑意里有几分悲伤几分释然,“若是累了就停下来吧。”.
顾汐澜闭上眼。
她看见她伏在哥哥背上,哥哥走在荒凉的大地上。
她看见自己撞在一双腿上,抬头看见半面银质的面具。
……
她看见周颂从树上倒吊下来,脸上笑容灿烂。
像阳光照亮寂寂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