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终局
齐若毕竟已经出嫁,也不能隔三差五回娘家,只在旁人的传言中,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说法。说齐家那位少夫人出身贫寒,公公婆婆看她不上,偏偏齐翎非她不娶,最后齐家人虽然点了头,却连喜宴都不肯好好办。
齐若直觉不对。她父母并不是那么看重门户的人,何况她在自己的喜宴上曾远远见过自己这位嫂嫂,她端坐在席上,姿态从容而优雅,像是养尊处优教出来的气度。
她不是没向父母哥哥打听过,却往往被三言两语打发回来,只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然而到后来,父母接连去世,她去吊唁,却被齐家拒之门外,而传言愈演愈烈,已经成了“齐夫人嫉恨小姑,蓄意挑拨齐家兄妹关系”。
齐若终于忍无可忍,她从来就不是多温柔好性的人,也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提了自己的刀便往齐家闯。她一脚踢开齐家的大门,看见那个在传言中粗鄙不堪、气量狭小的女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院中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他在书房等你,你自己去吧。”
齐若也懒得和她废话,转身就走,却在转角处下意识回头,看见阴沉沉的天空下,她微微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妹儿,你过来。”齐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态度,然而他越是若无其事,齐若火气越盛。
她强压下怒火,走了过去。
桌上摆着一张地图,齐翎把地图推到她面前,又递给她一把钥匙和一块令牌。
“齐家的资产我基本都转移完了,你将来……过几年吧,到这个地方去,拿着钥匙把东西取出来,当做是我给我未来外甥的礼物;令牌是齐家家主令,我把所有心腹都留给你。你……”
齐若越听越慌:“到底出什么事了?齐家留给我,你要怎样?”
齐翎笑了一声:“我得罪人啦。现在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吧,你今天离开齐家,装作和我们决裂的样子,然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行不行?”
“你干了什么?”齐若咬着牙问。
“别问了,知道太多不好。”
“你要我配合你就说清楚!”
“小若,你……别逼我。”
她怔怔地看着齐翎,印象中这个哥哥总是漫不经心的,仿佛从来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可此时此刻他盯着她,神色肃然,几乎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语气软了下去:“起码告诉我,是谁要杀你,起码让我知道我该找谁报仇,行不行?”
齐翎沉默半晌,才说了两个字。
齐若瞪大了眼睛。
他说,天谕.
齐若离开时,听见那个女子在她身后道:“对不起。”
她没回头。
齐家的庭院似乎空旷冷清了许多,她曾在这里见过了十几年春秋,从未有哪个季节像如今萧索。春日里的花已经开败了,昔年来来往往的人也不见了踪影。这院子此刻寂寥无声,像是不剩几个活人。
她已经意识到,只怕齐翎得罪天谕,就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可她劝不住哥哥的,从来劝不住。
当初他说要走遍天下,于是说走就走,几年不归;如今他既然做了决定,那便是生死不论。
她出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身一刀劈裂了齐家大门。
幼时哥哥私下教她刀法,她学得好,却没什么机会用。她是被养在温室中的花,哥哥打破一个缺口让她看见外面的风景,但她终究没有机会走出,更未曾见过风霜雨雪。
旁人都当她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她的刀藏在房中,雪亮,却未曾沾染过血。
直至今日她长刀出鞘,刀光画下决裂符号。
这一刀,似要划破幽暗天幕。
“齐翎,你好样的!”齐若仰起头,眼角泛红,“既然如此,从今往后,齐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她一日不走,我一日不踏入齐家大门!”
门内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齐翎走到院中,看着门外。
齐夫人未回头,淡淡道:“她走了。”
齐翎不答,说的却是其他:“天冷,回屋去吧。”
“到这一步,你后悔了吗?”她转过头来,半仰头,看进他眸底。
齐翎一笑,这一刻笑意依然如暖阳,仿佛不见阴霾:“只要牵连不到别人,只是作为我自己的话,怎样的结局我都不会后悔的。人生苦短,总往后看,这日子也太没意思了。就是之后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要委屈你与我一起亡命天涯了,你总不会后悔跑了吧?”
“我可没有那么无私,是你招惹我的,”齐夫人垂下眼,声音很低,却带着森然狠意,“你清楚的,我们家的人,个个都是疯子。你招惹了我,别说这辈子,生生世世,你都逃不开我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回答,“我不逃。”.
几个月后,齐家主及其夫人失踪,生死不明。齐家就此败落,树倒猢狲散。
齐若放下手中茶盏,茶水波澜不惊。
她出嫁那日哥哥送她的水晶球还在床头,她用手指去戳。
高山,流水,碧波,黄沙。
烟雨,艳阳,狂风,流云。
一下一下,雾气聚拢又散去。
千万里山水,藏在方寸之间。
却不知故人身在何方.
齐夫人趁夜色找上门来时,齐若怀孕五个月。
齐若问道:“我哥哥呢,他死了?”
齐夫人脸上还沾着血迹,神色却仍然冷淡:“是。”
齐若冷笑一声:“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那是她的哥哥,自小宠着她的、她唯一的哥哥,如今为了别人死了,她可以不把她怎么样,却不能不迁怒。
她有丈夫,未来也会有孩子。但没有一个人,能代替哥哥的位置。
“八个月后,我会去找他们。”
“去找死吗?”齐若瞬间愤怒了,“哥哥想让你活下去,你就那么想死?”
“他们还没放弃,只要我活着,他们总有一天会找上来的。”
“那好办啊!我现在给你一刀,哪里还用等八个月?”
她冷淡道:“我怀孕了。”
齐若一时语塞。
“他们盯着我,我不方便出面。所以我想请你帮忙找户人家,将来把孩子送过去。能不能活看他运气。我会去杀了他们,断掉这条线索,不会牵扯到你们。”
齐若沉默了很久:“……行吧。”
齐夫人起身下跪,郑重叩首:“多谢了。”
“不必,那是我哥哥的孩子。”
那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齐若坐在自己丈夫对面,神色莫名。
“这件事与容家无关。”
“这件事本身和齐家也无关,”她的丈夫笑了笑,“你是我妻子,就与我有关。”
“那也没有必要换过来……”
男人摇摇头,笑意温柔:“你不能保证天谕还会不会盯着这里,忽然冒出来的私生子太显眼了,何况家族对私生子的血脉问题一向查得很严。这个身份,注定会引人注意。相比之下,反而是‘不受重视的婚生子’身份更安全些。”
“这对他不公平。”
男人却很坚定:“那是我的孩子,我信他不会被这一点困住。”
她沉默着垂头,依稀记得那年春光正好,蝴蝶自瓦罐中振翅飞出。
见她不答,对方便接着问。
“这两个孩子,你有喜欢的名字吗?”
“有。”在很久以前,她出嫁那一天,和齐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过,似乎是随口闲话,她却记得分明。
——我?我要是有孩子,就叫齐煊吧,温暖明亮,光明煊烂,听着就前途无量。
——我外甥啊……我觉得晏字不错,安定安乐,言笑晏晏,海晏河清,都是挺好的寓意.
“我也没想到,天谕能这么看得起我。”齐夫人以剑支地,立于苍穹之下,身影纤细却笔直,半身染血,触目惊心。
“对于你们家的人,我们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对方一边咳血一边笑,“只可惜,还是小看了你。”
风声呼啸,最后一个敌人的呼吸也消散在风中。
齐夫人倚着树坐下来,失血过多之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追兵全军覆没,她自己也已经命不久矣。
但是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看见齐翎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他笑起来是松间明月,是石上清泉。
他轻声问,带着三分无奈七分心疼:“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啊。”
她怔怔看着他:“你又不在,我好看给谁看去。”
齐翎握住她手:“我在这里。”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对我来说,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于是她便也笑起来,一身狼狈也掩不住风华。
火焰自指尖蔓延开来,将这一夜焚烧殆尽.
天谕教当代圣女离奇失踪,教主闻夕雷霆震怒,却毫无头绪,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同年,闻夕代收徒孙,年仅十二岁的黎初晴,成为新一代圣女。
朝夕城与九歌相隔千里,几乎无人猜到其中联系.
九歌人都说,这容家主是一点都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偏心眼了,病重的时候每天叫来的还是私生子,对长子就当没有这个人。
这瓜吃了好几年了都没有吃腻,尤其是等到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些之后。理智的长者们观望了一阵,对容煊恨铁不成钢。
不得父亲喜爱也就算了,那么傲气给谁看呢?人缘不好,连敌意也不知道掩饰一下,说话不夹枪带棒不舒服,天赋也并不出色。除了出身之外,简直是处处被容晏压了一头。
看来这容家最后怕是得落到容晏手上了,私生子上位,明家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呢。九歌容家怕是要完啊。
同情几句嘲讽几句,闲得无聊的人心满意足地散了。等到听说容家大少爷失踪的消息时,才又说了一句“容家主对这个儿子是真狠得下心”。
自然这些自诩明智的人,也猜不到事情的真相.
容煊离开九歌的时候正是初春,送他的人只有一个容晏。
“东西我给你收拾齐了,衣服食物药物金银都有,缺什么自己买,小心一点,能忍就忍,别惹事……”容晏絮絮叨叨,宛若一个老妈子。
容煊真的觉得容晏太小看他了,关注的还是别的:“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姑父新丧,自己天赋“平平”,容晏名不正言不顺,某些人蠢蠢欲动。此刻的容家太过危险,姑父才心心念念着要把他送走。
原本是打算让两个人一起走的,但容晏却不愿避让。最终说服了父亲,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一关。
“怎么?你想留下来帮我?”容煊刚要点头,容晏就扯了扯嘴角,“别吧,那些人最近可不安分,你留下来拖我后腿吗?赶紧滚赶紧滚,就你这反应速度我也不指望你帮我,别碍着我收买人心。给我十年,十年后你回来,我保证把他们都收拾老实了,你坐等抱大腿就行。”
容煊:“……可你的身份……”
容晏轻笑了一声:“身份?你说私生子?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不还是我吗?一个私生子的身份,就想局限住我的未来?如果真这样,那只能证明我没用。要相信你哥我啊。”
“那你也应当信我不会轻易地死在外面。”容煊答,犹如立下一个誓言。
黎明之前他们背道而行,走向各自不同的未来,等待着有朝一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