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旧年
登天之战结束也有二十多年了,战争的阴霾似乎已经从整个第五洲上散去,何况是本就未曾被战火侵染的九歌。
将来的容家齐夫人,这会儿还只是个刚刚过了五岁的小团子,未曾经历过离别和战火,也还没有思考过太多以后,唯一的烦恼不过是在这大好春日中只能坐在房中临摹字帖。
精致得像个玉娃娃的女孩端坐在桌前习字,一张脸要哭不哭的样子,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珠。
再一次被拒绝出门要求的齐若,今天依然在委委屈屈地留在家中学习。
她写了几个字,又忍不住向窗外看去。窗外天是蓝的花是香的,鸟儿的啾鸣都像是唱歌,只有她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出不去。这么一想,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下来。
“妹儿——!”平静被窗外的大呼小叫打破。
这声音自老远传来,由远及近,窗外冒出自家哥哥那张脸。齐翎不知在哪儿打过滚,一身的泥,那张好看的脸都脏兮兮的了。
他捧着手里的陶罐,献宝一样递到妹妹面前:“看!”
齐若低头看去,发现陶罐中是一只还在挣扎着的蝴蝶,漂亮的翅膀色彩鲜艳。
她脸上还带着泪,却鼓起脸来质问道:“你把它关起来干嘛!”
齐翎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了:“你不喜欢啊,可是你上次看见这种蝴蝶不是很喜欢嘛,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抓到一只的……”
“我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它肯定也不喜欢被关在罐子里啊。”
齐翎松开捂着罐子的手,那蝴蝶乱撞了一阵,便从罐子里飞出来,绕了两圈,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齐若羡慕地看着那只蝴蝶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就见齐翎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哥带你出去玩!”
齐若的惊喜只有一瞬间,立刻就又沮丧起来:“他们不会让我出门的,而且先生让我把十页字写完……”
“没关系的,我们翻墙出去,吃饭前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齐翎信誓旦旦,“等回来了我帮你写字。”
“真的?”齐若眼睛里亮晶晶的。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孩子玩性大,收不住,以至于回来时已经有些晚了。齐若年纪又小,这一着急,翻墙时便从墙上摔了下来。
摔断了腿的齐若被勒令卧床休养,而“拐带妹妹”的齐翎差点没被父母打断了腿。
后来偷偷溜进来的齐翎满脸愧疚,用脚碾着地,垂头丧气:“对不起……”
齐若看着他:“你后悔带我出去被打断腿了?”
“哎?不是因为这个……”
“术法也好,武艺也好,我和你学!”齐若眼神坚定,斩钉截铁,“下次我一定不会再站不稳摔下去了!”.
被困在院中的那些日子里,她总还想着那一日春光,想着哥哥口中所说的,远方的模样。
——“东边有座朝夕城,听说那里有最美的花海,那里的晚上照明不用灯笼,而是漂浮在空中的光芒,就像是落下来的星星。”
——“南边的皇城暮歌,那里有巍峨的宫殿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特别壮观。”
——“最西边的扶湘山林,听说那里的山一座接着一座,山上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大的要好几十个人才能环抱过来,你一定没见过那样大的树。”
——“北边的荒原是一片大沙漠,上面没有植物,也很少有水源。不过那里有最烈的酒,还有神奇的背上长山峰的马。”
——“还有还有……”
齐翎自生以来也未到过远方,但他用三分听来的看来的消息和七分想象,给自己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描绘出一幅幅画卷。那是这片陆地上,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风景。山与水,海与沙。
那是齐若今生到不了的远方,听得她心驰神往。
那是她乏味的童年中,色彩最鲜明的记忆.
齐若出嫁时,正值风水之战,新旧两派仙门世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打得不可开交。
但参战的基本都是那些大的世家,其余人在这场战争中也就是打个酱油,只要不强出头,再怎么都和他们没关系。所以在大世家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还有心情干点别的,比如联个姻成个亲什么的。
容家和齐家联姻的消息,放在整个第五洲上激不起一点水花,但在九歌仍然是一件大事。
齐家的小姐嫁了容家的嫡长子,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喜宴摆了三天,九歌便也热闹了三天。
有人是真心来道贺,自然也有人满心酸溜溜。
“两家都不过是九歌的地头蛇,还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没见过世面瞎得意而已,当初我见过徐家娶媳妇摆宴,那才叫一个气派。”
“再气派比得过当初的宣家?宣家当年才是真的只手遮天。”
“这时候提宣家做什么?当年再只手遮天,如今还不是弄得家破人亡了。上百口人,死得只剩一个宣无洄,这位还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呢。好不容易保了条命,还不夹着尾巴小心做人,指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昔日风光,今日落魄,历来是某些人所喜闻乐见的。登天之战里被拉下水的那些大世家在他们口中做了几十年笑料,其中又以当年世家之首的宣家为最。可说到底,这些人也只敢在背后指点江山,若是宣无洄真的站在他们面前了,指不定怎样卑躬屈膝。
“所以说,风水轮流转这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容家齐家今天得意,指不定哪天啊……”
一边忽然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指不定哪天什么?”
“你看宣家现在怎么样,大家都懂嘛……”高谈阔论的人听见有人接话,自然是兴致高昂地打算接着说,却又被那个声音打断了。
“挺有道理的,世上本就没什么永恒的辉煌,无论什么家族,有朝一日衰败也在情理之中。但别人摔下来不代表就是你们爬上去,起码你们这种,”那个声音顿了顿,冷笑了一声,“别的本事没有,只会背后编排人的,不管过几百年还是几千年,都是连别人家的门都踏不进去的垃圾东西。”
众人被戳了痛处——要不是两家连请都没请他们,现在也没工夫在外头说这些——正要发火,那人却还没完,继续说:“现在看来负责请人的人还是挺有眼光的,至少知道不能让垃圾进去脏了地。”
“你算个什么东西?净帮着容家齐家说话,人家还能高看你一眼不成?”
“我?齐翎。”来人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俊朗女的秀美,只不过前者满脸的嘲讽,后者一眼扫过来连眼神都带着冰碴子,气势把想拦下他们的人吓得下意识退了几步,待人走远了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
“不对,齐翎?这名字……”
“齐家那位大少爷?他居然回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背后说人被正主逮了个正着,都吓出一身冷汗.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我嫁人你都不打算到场了!”齐若狠狠瞪了齐翎一眼。
自己这个哥哥倒是好本事,从天谕求学回来还不到半年,马不停蹄地又跑了。就丢下一张纸说是出门游历,一走就是好几年,要不是家书都有按时寄回来,齐若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那哪能啊,”齐翎笑了笑,“我就你这一个妹妹,再怎样都是得送你出嫁的啊。”
见齐若还是爱答不理的样子,齐翎只好继续哄妹妹:“你别气了,今天这种好日子,气坏了多不好。”
“你不着家我生什么气,就你这性子我看你娶不娶得到媳妇。”齐若冷哼一声。
“这你就小看我了,我今天可把你未来嫂子拐来了,你给你哥我留点面子,哥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上?”
“你这就伤我自尊心了吧,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好了……”
虽是多年不见,到底血脉相连,几句话下来,还是一如当年。
齐若其实也已经气消了,不过是在熟悉的亲人面前耍耍性子而已。她一扬下巴:“礼物呢?”
齐翎笑了笑,翻出一个剔透的水晶球来,球中雾气弥漫,递到了妹妹手上。
“这是什么?”齐若轻轻戳了戳球面,球里雾气散开去。
她睁大了眼睛。
球中显示出来的是一片微缩的宫殿,红墙朱瓦,宫阙巍峨,连街上的人影都清晰可见。
齐翎也把手伸过来戳了两下,雾气弥漫又散开,这次是一片雪白的花海,花瓣莹莹发光。
齐翎眉飞色舞:“我把这些年看过的风景都印进去了,不敢说全部天下美景,起码七成都在这里了。”
齐若怔住了。
她幼时总向往远方,长大后接受了现实便也放弃了,只安心地守着院中房前屋后那些景色。然而她的哥哥却没放弃,踏遍天下,将远方送到了她面前。
“哎呀你怎么哭了?!”齐翎慌了神,“不喜欢就扔掉好了,想要什么我再帮你去弄来!你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帮你弄来!”
齐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只轻声道:“喜欢的。”.
街旁锣鼓喧天,齐翎背着齐若走在街上,被送上喜轿时,齐若听见哥哥的声音。
“妹儿,以后和你夫君好好过,我齐家的姑娘,不让人欺负了去。”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叮嘱,他的声音却很沉。
一种不详的预感泛上齐若的心头。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