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生
他深吸一口气,心底泛上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发现了破绽是一回事,但要不是有玉铃兰傍身,他还真不一定能醒来。
一边倚在树上的姜沅芷显然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幻境破碎后立刻被卷入了下一个幻境,此刻仍在梦中挣扎,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挣脱。容煊想了想干脆摘下了自己一直挂在身上的玉铃兰,塞到了姜沅芷手上。
红绳系着三朵差不多大的铃兰花,在夜色中泛着莹莹的光,一朵淡青色的花苞正怯怯地垂着头。
幽幽的歌声应和着水声,似乎永远不会断绝,容煊站起身来,打算独自去声音的来源看一看。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草木窸窣声,像是有人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来,容煊一惊。
——怎么还有人敢接近这里?.
一个月前传来消息,说霍将军已死,战争再一次被平息。扶湘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怪事频发。
先是不停地有小孩子自称听见林深处传来歌声,然后这些人相继一睡不醒,村里的赤脚大夫也看不出毛病,就像是单纯的睡着了而已。最初人们只把这当成一种怪病,但大约四五日后,却有病人离奇失踪。后染病的孩子的家人依靠全天盯梢才发现他们会在某个月夜醒来,却仍是神志不清的样子,一路往涟水方向而去——那是整个扶湘赖以生存的一条小溪。
不得已,大家只好把所有染上“怪病”的人都绑在屋里,种种方法都试遍了却毫无进展。最后只得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然而姜沅芷和容煊却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护佑扶湘的山水神,他们注定得不到来自神明的帮助。
果然,病情不断蔓延,最开始只有幼小的孩子中招,然而之后患者的年龄不断提高。当第一个十岁以上的人陷入昏迷后,怪病似乎暂时停下了侵略的脚步,然而不过三日,情况迅速恶化——十余岁的少年、年迈的老人、体弱的病人,怪病快速蔓延,五日之内,整个扶湘半数以上的人都成了被绑在家中挣扎着想要离开的“患者”。
姜沅芷和容煊几乎翻遍了老先生藏书中所有的怪谈,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传说中的泉鳞身上。
据说这种生物原本是妖族中的一支,人身鱼尾,拥有远超常人的美貌与诱惑人心的歌声。后来泉鳞因觊觎人族至宝四神器而遭到诅咒,永世不能离开水域。她们对人族的怨恨在被诅咒的血液中代代相传,从未磨灭。于是泉鳞唱着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歌谣,将人们拖入梦境,哄骗他们来到水边,把血肉啃食殆尽,用骸骨做身上的装饰。
又有传闻说,有人饲养泉鳞作为自己的宠物,以人肉喂食,食人越多,泉鳞的容貌便越艳丽。
不管这些传说中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艺术加工,现实没留给他们多思考的时间。求助无路,除了自己想办法解决还能怎么办?难道要看着扶湘的所有人都葬身水中?
既然传说中泉鳞不能离开水域,姜沅芷和容煊推测这只泉鳞应该就栖居在涟水之中,于是在所有人都在警告别人不要往这个方向去时,他们俩仗着艺高人胆大,干脆决定夜探涟水,直接把源头掐灭。
姜沅芷本想着容煊幻术免疫,当年就能一眼看穿她的伪装,自觉胜算还是有的,结果她把想法和容煊一说,才知道这家伙根本没办法免疫幻术,他只能借助他的傀儡探知到哪里有活物而已。
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赶鸭子上架,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她自己好歹也算半个幻术系,多少能够互通。
离涟水越近,那歌声果然越清晰。在距离目的地三里左右,两人先后被歌声影响,落入了幻梦之中.
容煊猛地回头,借着树叶掩映中透下来的晨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老先生。
这老不死的拄着拐杖,还是一如既往的颤颤巍巍,脸上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容煊一口气出到一半又梗住了。
“老头你来干嘛!回你的屋子躺着去!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就别为难自己了行不行?”
老先生却看了还困在幻境中的姜沅芷一眼,答非所问:“没大没小,这么多年了连个师父都不肯叫。”
容煊急得险些上火:“师父师父师父!我求您回去吧!这次的事情解决了我每天叫您行不行?”
老先生慢悠悠地反问:“解决这次的事情,你们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不管怎样都是我们的事情,您连我都打不过就别凑热闹了吧?!这次的事情不一样!您年轻的时候能打死老虎也没用!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到时候不还得我们给您收尸吗!”
“这玩意儿我能不比你们知道的清楚?小家伙就躲到后面去,倒也不劳烦你们收尸了。”
在容煊都打算犯上作乱直接把人打晕绑起来扔一边的时候,忽然睁大了眼。
从他们第一天见到这个老人开始,他就是一副风烛残年随时断气的样子,成天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一定要站也要靠着倚着什么东西,这会儿却丢开了拐杖,尽力站直了。
然而令容煊惊讶的却不是他的姿势,而是别的。
老先生从手指尖开始腐烂。
就像是人死后尸体的自然腐烂,加快了无数倍出现在他身上。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他身上的皮肉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具佝偻的白骨。
可洗得泛白的衣服还挂在白骨上,平添了几分诡异。
容煊脱口而出:“……老头你是白骨成精?”
白骨化为粉末,灰飞烟灭了。
容煊尚来不及反应过来,更别说悲伤难过,便听一个年轻的男声悠然道:“若是哪天你因为这张嘴被人打死,我真是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原本他所站立的地方,白色的烟雾飘飘渺渺聚成半透明人形,是个俊秀的男子,长身玉立修眉朗目,一张容煊熟悉而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见过,陌生是因为只在几年前见过一次。
不就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姜沅芷所谓的长辈吗?
——蓝辰。
容煊一瞬间觉得心情复杂,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和姜沅芷在那里想来想去想了半天蓝辰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位根本就在一墙之隔看着他们折腾啊?
所以说他们之前还庆幸什么没被老先生发现端倪,根本是就算发现了也装不知道吧?
他们还自觉作为十里八乡最高战力义不容辞,结果真的大佬在一边不动声色……
给后辈送本秘籍还要转个手,转手了还要自称自己死了,这是有多没事找事?
合着这一屋子三个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回去吧,别碍手碍脚。”蓝辰淡淡瞥了他俩一眼,开口说,“我屋子底下那些东西,都留给你们俩了,本来想当你们的出师礼亲自给你们的,现在只好让你们自己找去了。”
容煊看了他虚无的身形一会儿,他轻声问:“师父,你还会回来吗?”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蓝辰轻笑了一声,看着容煊沉默着背起姜沅芷。
于是背道而行.
蓝辰一路准确无误地向前走去,路的尽头便是涟水,水中果然是一只泉鳞。
月光下,这美貌的妖兽趴在岸边,容颜极艳极盛,神色却有种纯真的无辜,湿淋淋的黑色长发披散在白皙的后背上,蓝色的鱼尾拍打着水面溅起水花,在月光下闪着光。
泉鳞歪头看着他,口中哼着只有它自己听得懂的歌,慢慢地眨了眨眼,蓝辰却只是笑了笑:“真是,什么东西都敢在我面前撒野了。我当年玩幻术的时候,你祖宗都不知道有没有出生呢。”
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浅蓝色的图腾,右手上长弓凝聚成形。和清语有些相似,但没有清语那么轻巧秀气,要更大更沉一些,花纹也简洁一些。
他的袍角燃起蓝色的火焰,可他像是没有发现一样,只是弯弓搭箭。
那一箭射出无声无息,仿佛连空气都没有被惊动。
射中泉鳞时却有大火燃起,妖兽哀嚎了一声,在水中挣扎着,然而即使在水中,那火仍熊熊燃烧。
他身上的火也越烧越大,魂体逐渐趋于透明,而他不动声色。
魂火燃邪祟,燃料便是施术人的魂魄。
泉鳞凄厉地惨叫,妖兽临死反扑,他在火光烟尘中,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影。
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笑语嫣然,从树叶掩映中探出头来,笑着叫他。
“阿辰!”
那片树林早已在大火中焚毁,湖水大概也早已干涸。那年仓皇出逃后,他多少年未见过故乡的山水,之后余生,再回不去故土,也等不到故人。
他仰着头,应道:“芊芊。”
是红烛下女子凤冠霞帔,抬起眼来看他,神色几分羞怯,她还是唤他。
“阿辰……夫君。”
那年的红烛是否燃尽,他已经记不清了。
“芊芊。”
“就算不能一起活下去,好歹……一起死。”
她拉过他手,神色坚定。
绝境中她看过来的那一眼,让他记了很多年。
“……芊芊啊。”
“可我想让你活下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回忆中重合,看见她死死盯着他,泪流满面。
“……你若一定要如此,我活一日,便恨你一日!”
他轻声回答:“那便这样吧。”
在这纷杂回忆中,他仿佛忽然感受到了他妻子的想法。
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别人再好都不是他,自然比不上他一个笑。
从此红尘辗转,颠沛流离,长命百岁,心中也不过一座孤坟。
之后的回忆浮光掠影,他不敢细看,也无意细看。
岁月漫长而记忆模糊,混杂了年月日,遗忘了色彩与声音。
他看见自己一次次借尸还魂,一轮轮等待在旧地,等一个结局,等一个人归来,一等就是几千年。
几千年呢?他记不清了。
——人死之后,七魄归于天地,忘却凡尘,三魂过归灵路,至长离海,赎尽生前罪孽,重塑七魄,再入轮回。
——强留人间,时日愈久,七魄散落,人魂消磨,化而为煞。无记忆,无灵智,只知吞噬,为祸一方。
蓝辰知道,即使真的变成了煞,也不是完全不能挽回。
但是他要等他的妻子,自然不能把什么都忘了。他护住了自己的七魄和人魂,代价是整个魂魄的削弱。
即使没有这一次的事情,本也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年。
反正,再留下去,也等不到了。
他的芊芊,终究还是会轮回转世,变成他不熟悉的人。
至于他自己……
魂飞魄散,再无轮回,彻彻底底从世上消失。
数千年浮生大梦一场,梦醒还是故乡的细雨霏霏,少女回眸一笑,眼中尽是湖光水色。
于是他又唤她名字。
“芊芊。”
梦醒了.
姜沅芷醒来时天已大亮,她看着天边不知名的远方,沉默了许久。
容煊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怎么了?”
她慢慢笑起来,眼中隐约有水光:“我梦见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哄我睡觉时唱的歌。”
那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未记起前缘,这歌声本过水无痕,早已失落在时光之中,却在这场泉鳞带来的梦境中复苏。
就如同她此世的母亲,本未来得及在她记忆中留下痕迹,不过是一个苍白符号。而在那些颠倒错乱的幻梦之中,她依稀瞥见半张温柔容颜。
终究消散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