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乱起
就在她都要以为这就是个乡村种田流故事时,命运终于把残酷的现实甩在了她脸上:对不起,你穿的是个乱世剧本.
战争再度开始的消息传来时,姜沅芷正和容煊一起裹着毛茸茸的大衣蹲在距离扶湘十几里的集市里卖东西。
——狐狸是姜沅芷自己捉的,衣服是老先生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积蓄给他们做的。他自己的几身衣服洗到发白不舍得换,在他们身上却不吝啬。这两年说是他们给老先生当学生打下手,但其实是差不多被当做亲孙子孙女在养。从每日的吃食到每年的新衣,甚至是姜沅芷的头花发绳容煊的小刀,真算起来也不是多么值钱,却已经是这小山村中的老人能拿出来的最多了。
当然大多数事情都是容煊的工作,姜沅芷只负责刷脸坐镇当吉祥物。
说起来他们俩在这方面也算互补,容煊天生的伶牙俐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满级。唯一的缺点是长相看着不太正派,原本是只能靠着“我一个小孩子哪里骗得过你们”之类的理由来说服别人,后来他就发现了拉上姜沅芷这条捷径。
姜沅芷长得也漂亮,而且是那种眉目雅致仙气凌然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漂亮,哪怕年纪小那也是高岭之花的胚子。尽管这种好看不接地气,让她坐在闹市里卖东西只能造成所有人离她三丈远的效果,逼她这种社交障碍患者和人打交道更是强人所难。但好就好在任何话由她说出来可信度就显得高,哪怕她不开口,只在容煊说得天花乱坠时点头也能打消很多人的顾虑。
如果说容煊长得就像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拿东西出来卖的熊孩子,换了姜沅芷,那就是体恤长辈辛苦主动分担活帮家里赚钱。所谓外貌优势,不外如此。
天长日久,这附近的人倒也习惯了这对“住在山里”卖“长辈打来的猎物”和“随手做的小东西”的兄妹.
然而这一天却有些特殊,来来往往的人神色都有些焦虑——当然这是容煊说的,姜沅芷只看出大家都沉默了不少。容煊自告奋勇去打听消息,这才知道是镇守寒云的霍将军反了。
姜沅芷整整愣了三秒,反应过来霍将军到底是谁之后恨不得把自己当初的四阶卷子吃下去:寒云之乱这种考点,怎么就让她给完全忘在脑后了呢?!
寒云之乱,起源于一次不知真假的绿帽子事件。
乾坤十二转478年九月初七,昭文皇后被指控与大将军霍骁有染;九月十四,皇后不堪受辱,自言清白,触柱自杀。半个月内,皇后子女先后身死,风雨欲来。
十月初三,霍骁以承景帝“行事无道,错冤忠良”为名自寒云起事,寒云之乱爆发,天谕使者协调无果,第五洲上战火又起。
480年八月,霍骁战死,寒云之乱彻底平定,前后历时一年零十个月。
这事还真不能完全怪她记性不好,毕竟星海纪就是以“哪哪都是重难点”著称的。而寒云之乱在星海纪战争中规模不知能不能排进前十,且几乎没有修真者参与,在仙门看来,就是一群菜鸡互啄,没什么值得关心。
至于皇室这种东西……也就普通人听从他们的统治,对于修真者来说,最多给点面子,甚至可能面子也不给,更别说里子了。对他们来说,所谓的皇帝皇后皇子公主,还不如那个“皇室早年其实也是个修真世家”的传言来得有意义。
加上这场叛乱其实并未能动摇皇室的统治,从经过到结果都不吸引人,唯一能引起后人兴趣的还是皇家的爱恨情仇。要不是昭文皇后和那位大公主都算传奇,更没什么人关注这场叛乱了……
说真的,如果不是这回专门提起来,姜沅芷差不多完全忘记寒云之乱也是发生在星海纪中期了。
在后世修真者眼中寒云之乱或许根本没有关注的必要,但对于此刻完全游离在仙门之外的姜沅芷来说,麻烦大了去了。简直比将来持续了十四年、波及整个修真界的星陨之战麻烦更大.
真要说起来,即使把两辈子的年龄都算上,在大背景中,姜沅芷也只能算是个幼崽。何况她出生在一个几乎绝对和平的年代,这是有生之年第一次直面战争。又没有人能够依靠,毕竟十里八乡看过去,说不定她已经是最高战力了。
在这种前提下,姜沅芷真的不能不慌。
虽然表面上她依然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但心里已经紧张得快要人格分裂了。
今天抱着“说不定寒云之乱波及不到扶湘这种犄角旮旯”的侥幸心理,明天觉得还是加紧修炼努力提高存活率,后天又觉得这么短的时间哪来得及提高多少,大后天甚至开始盼着那个神秘的左靖炎赶紧再路过一次……
可说实话,除了临时抱佛脚往死里修炼……她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时间并不会因为个别人的想法或者是第五洲的局势而放慢脚步,479年还是悄然到来。
这是姜沅芷抵达扶湘后的第四年,这一年的长明节堪称惨淡。三月未过,便听说霍将军和荒原势力达成了协议,开了边关城门,引狼入室。
自此,战火升级。
听说这个消息时,比起惊慌失措的其余人,姜沅芷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如释重负。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东仙居,南皇家。西见万顷树,北见千里沙,中有人间富贵花。
这句传唱甚广的歌谣说的是第五洲的地域分布,东方的天谕教,南方的暮歌城,西方的西寂岭,北方的荒原,以及大陆中部的悦原。
北地荒原,流放之地。千里黄沙,寸草不生。
最初荒原算是第五洲的一部分,然而随着大量妖魔鬼怪在那里聚集,在世人的心目中,荒原逐渐被排斥在第五洲之外,双方几乎有几分非我族类的意思。那里逐渐成为整片大陆最为混乱的区域,没有任何秩序和道德可言,谁拳头大谁说了算。荒原走出来的人,几乎个个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
不管怎么说,荒原这个地方,穷山恶水还多刁民,外界的势力没谁乐意吃力不讨好地去插手。干脆就人为地划开一道分界线,朝廷派人镇守,天谕从旁协助,原则上双方都不能越界,否则后果自负。
当然原则上的意思就是那只是理想状态,荒原里的人要是那么好打发,洲原之战也不会爆发一次又一次了。
史书上记载的大规模洲原之战共有三十七次,在前后一万六千年左右的时间里,几乎每隔几百年就要打一次,没完没了,令人头秃——令后世学生背历史背得头秃.
而寒云之乱,其实是不算在这三十七次之内的。
毕竟荒原几大巨头乃至其余较为著名的势力都没有跑来蹚浑水,就连当初避居荒原、一向秉持着“人族不爽我们就爽了”原则的妖族后裔也不约而同地没有插手。
换句话说,有点脑子的人权衡过利弊都没来凑热闹,来凑热闹的都是一些不怕死的货色。
对于扶湘来说,实在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脑子的人有时候反而比有脑子的人更麻烦,如果来的是那些有组织有纪律的势力,起码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帮叛军怼朝廷,一般不会在无辜路人身上浪费时间和力气,扶湘这种山村野地更不会有人关注;然而那些根本就是以杀人为乐的凶徒,才不管杀人对达成目的有没有好处,老弱妇孺照杀不误,扶湘躺着也中枪。
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是,扶湘隐于山林之中,在那些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荒原人还在迷路过程中时,扶湘人已经注意到危险即将到来.
姜沅芷和容煊一起被推进祭坛之下的地窖中时,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她有些惶然地回头,隔着厚重的大门,想起刚刚老先生的话。
他神色难得的严肃,甚至有点疾言厉色的意味:“躲好,别出来。我知道你们俩本事大主意也大,但老骨头不死,这事轮不到小孩子出头。”
容煊回头吼道:“那你怎么办?”
老先生轻笑了一声:“我活得够久了,你们的将来还长着呢。”
这一片空间如今几乎容纳了整个扶湘所有的孩子,最大的只有十四岁,最小的甚至还没有断奶,被抱在哥哥姐姐怀中。
恐慌在人群中蔓延,却没有人哭嚎尖叫,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藏于地窖的孩子们是火种,留在村中的其余人却是注定要在屠杀中死亡的弃子。
为了保护这片祖辈传承下来的土地,他们不能离开,不能一起躲藏。哪怕螳臂当车,也不能退后一步。
有人说只要人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房子可以再建,粮食可以再种,但是对于这些土生土长的扶湘人来说,这道理永远说不通。
地窖中暗无天日,恐惧、悲伤、憎恨、无措,负面情绪就像一张网,所有人都被困于其中,挣扎不出。
姜沅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他们傍晚归家时,老先生躺在院中闭目养神,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才睁眼微微一笑,说一声“回来啦”,面容苍老,眼中却好像也染上光。
她想起村头煮凉茶的那位婆婆,在一群玩疯了的孩子回来时一人倒上一碗茶,茶质算不上好,甚至有些浑浊,却沁人心脾。
长明节的万家灯火,夏日里树木投下浓阴,丰收时田野间金黄的麦浪,冬日里的皑皑白雪。
两年半日夜,她走过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记住了扶湘每个人的脸和他们的名字。这些人都是那么平凡,在漫长的历史中溅不起一点水花。
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或许在原本的历史中他们已经注定了结局,化为一抔黄土,无人知晓他们生前的喜怒哀乐更无人在意他们的死亡。可说到底,明哲保身的道理谁都懂,却还是做不到冷眼旁观.
巧娘抱膝坐在墙边上,比她年纪大的人都以“大人”的身份留在了村中,地窖中的所有人里,她是年岁最长的一个。
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所有人都睡着了,但巧娘却知道,这里有好多人还像她一样睁着眼睛。
她无法不担忧,既担忧于会不会被人发现地窖,又担忧留在外面的父母亲人。
那些传说中青面獠牙模样狰狞的恶徒即将到来,带来腥风血雨和死亡。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留在村里的人还能选择战斗,她能做的却只有听天由命。
她满心忧虑,本以为会因此毫无睡意,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
沉睡前最后的记忆中,她仿佛听见有潺潺的水声和缥缈的歌声.
姜沅芷抱着渡琴站起来,小心地避开周围人,悄无声息地向地窖外走去。
清语第二形态,以乐音为媒介,可控制、扰乱、迷惑他人心神,乃至构造幻境。练至后期,幻境可覆盖一城,杀人无形。
当然那是遥远的未来,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姜沅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离开了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