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扶湘

  天刚蒙蒙亮,姜沅芷就把容煊拖起来继续赶路。
  后半夜的时候雨就渐渐停了,而这会儿晨光熹微,风中是雨后草木香。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前一天晚上阴森恐怖的山林几乎改头换面。
  姜沅芷脚下生风,差不多是从草叶上一路飘过去,容煊也只能苦着张脸埋头赶路,并且在姜沅芷走错方向时出言提醒。毕竟他要是抱怨一句姜沅芷走太快他跟不上,对方肯定立刻一句“让你不好好修炼”甩过来。
  过午,树木渐渐稀疏,远远望见屋舍俨然,再往前,便是村头刻着“扶湘”两字的巨石。
  姜沅芷一眼扫过去,那两个字的笔迹有几分眼熟,多半和山水庙出自同一人之手。
  村头树下有孩童玩耍,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姜沅芷这才缓下脚步,想了想,往村头第一户人家走去,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尚算年轻的妇人,见来的是两个陌生的孩子,神色有些困惑,声音又轻又慢:“做什么的呀?”
  姜沅芷抿了抿唇,不自觉也放轻了声音:“大姐,我是来扶湘找亲戚的,想问问看您认不认识。”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啊?”
  姜沅芷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衔玉过来的。”
  妇人可能没听说过:“哪儿?”
  容煊接上:“南边,很远的地方。”
  她似乎有点不高兴:“你们家里人呢?就让两个小娃自己出来?”
  不等姜沅芷回答,容煊已经抢了一句:“小妹你先问,我肚子饿了,去找点东西吃。”妇人似乎想说什么,而容煊已经行动力超强地跑了。
  我到底什么时候变成了那家伙的妹妹……姜沅芷内心极度不满,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拆台,最后只能认了。
  “这孩子怎么不听人说话,这个天气他上哪去找东西吃?还不如来我家吃一点呢。”
  其实他们身上都还带着干粮,不至于要去外面找,姜沅芷心知肚明,容煊这么说,多半是为了给她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
  当然知道是一回事,怎么说是另一回事。
  “您别管他了,男孩子没定性,坐不住。”
  妇人摇了摇头,才把目光转回姜沅芷身上:“你想找谁?”
  “家里长辈都去世了,以前我听说我娘出嫁前是扶湘人,我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来这里看看。”
  “你娘叫什么?”
  “只知道姓蓝,名字不太清楚。”
  她想了一会儿:“村里似乎没什么姓蓝的人,不过我嫁过来还没有十年,也不能太肯定,你可以去问问老先生。”.
  老先生是整个扶湘活着的人里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年纪到底有多大,但所有人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在村里了。
  他是村里为数不多识文断字的人,年轻时开过私塾,也帮人写信,村里人尊称他一声老先生,天长日久,竟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他像是这个村子的魂,是与这片土地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人。
  老先生什么都知道,几乎成了村里人坚信不疑的一件事。
  姜沅芷踏进他的小院时,老先生正躺在院中藤椅上小憩。鸟雀在地上啄食,才给这方天地增加了一点活气。
  他真的太老了,白发稀疏,皱纹和老人斑爬满了整张脸,整个人像是一具坍塌的骨头架子。
  姜沅芷从来没在哪个人身上看见过这么浓重的死气。
  死气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或者说是修真者的一种感知。按理来说越是快病死老死的人死气越重,但姜沅芷总怀疑老先生身上的死气甚至可能超过了真正的死人。
  然而他毕竟还活着。
  姜沅芷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等在院门口没有打扰他.
  老先生醒来时已经接近傍晚,听完姜沅芷的来意,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姜沅芷怀疑他又一次睡着了,或者是想不起来——毕竟年纪这么大了,实在无法让人对他的记忆抱有太大希望。
  但他开口,说的话却出乎姜沅芷意料:“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他浑浊的眼中像是一瞬间有了光彩:“……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是夜,狂风骤雨。
  风声像是谁在山林中怒吼,雨水几乎是砸下来的,万物都仿佛在天地之间颤栗。
  那女子赤足慢慢从山上走下来,她周身似乎自带屏障,雨水落不到她身上,泥土也沾染不到她的脚。
  她身上穿着样式奇特的衣裙,裙角在狂风中与墨色长发一同飞舞。有些苍白的脸上眉目如画,她的唇色比常人淡,像春天最后一朵桃花,眼瞳又泛着点不明显的蓝,像夜幕下的深海。
  在如同天罚的背景下,这一幕如同神明降临世间.
  “年纪大了,怎么都睡不着,我家的破窗又关不上,刚好看到她走下来。”老先生半闭着眼,喘了口气,“她站在村头那块写着字的巨石前站了很久,到天亮了雨停了,才走进村子里来。”
  姜沅芷问:“那她是从哪里来?”
  老先生似乎是笑了一声:“问她什么都不知道,连名字也说不出来,只说是姓蓝。说来也怪,她在村里住了五年,长相是一点都没有变,倒是年年风调雨顺。于是别人就说,她是山神的女儿。
  “山神……这世上哪有什么神。说神福泽万物,于己无求。可有谁无所不能,又有谁能无欲无求。力量再强大,本质和人都是一样的。传说中的神,不过是人的幻想而已。”
  姜沅芷自己也不相信什么山神之女的说法,若当真如此,她那个便宜娘又怎么会死得无声无息。
  ……不过她倒是有点怀疑她娘是不是也是穿越的。
  如果真是穿越的,未免混得有点惨。
  “那她后来……”
  “后来村里来了个姓秦的公子哥,也不知道干什么来的。她在村里太显眼了,那公子哥一眼就看上了她,说娶她做正妻……于是她执意要跟他走,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又沉默了半晌,像想起什么久远的故事,“你之前说,她已经去世了?”
  “是,”姜沅芷点了点头,“生下我之后身体就垮了,撑了大半年,没撑下去。”
  老先生神色有些怅然:“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姜沅芷沉默了片刻:“挺好的。”
  才怪.
  她娘的眼光和运气是真的不好。
  那男人早就已经有了未婚妻,什么海誓山盟,不过是哄骗她而已。
  这要换了姜沅芷自己,即使不杀了那个人渣,也得和他一刀两断。但她娘还是忍下来了,一意孤行地做了妾,自此将一生耗尽。
  她漂亮倒确实漂亮,但性情冷淡,说不来好听话。又没有背景,便只被当做花瓶供在那里。新的小妾一门一门抬进来,天长日久,她几乎被遗忘在了后院,活得像个透明人。
  她娘生她时难产,那男人即使到了那时还在寻欢作乐,听到消息想都不想就打发走了人——他的子女太多,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更何况是一个都快记不起来了的妾室?
  这件事情最终是正房颜夫人出面请来了大夫,才保住她们母女两条命。但她娘的身子算是彻底毁了,之后缠绵病榻大半年,死在了那个冬天。
  这些年姜沅芷一直是感激颜夫人的,不仅仅是因为出生时的事。她娘倒是不争不抢不食人间烟火,多年来要不是颜夫人派遣人照拂着,姜沅芷根本活不到恢复前世记忆。
  她娘刚死时,别的妾室议论纷纷,说颜夫人无所出,怕不是要把她记到自己名下。但颜夫人只是护着她不死,并没有多的动作。
  说真的,从出生开始就被困在后院,人都见不到几个更别说学点什么了。要不是姜沅芷是个穿越的,恐怕不疯也傻。
  不过她倒也理解,没有对情敌的女儿见死不救已经算好心了,还要她当自己女儿尽心尽力地养未免太扎心。
  何况这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姜沅芷这个生母死得早还没有存在感的透明人得以继续做她毫无威胁性的赔钱货,可以坐山观虎斗,而没有被卷入宅斗风波中。
  真要说起来,那男人在扶湘被称一句公子哥,却也算不上出身名门。因传说当年有神鸟衔玉而过命名的衔玉城,名字和含义看起来都不错,实际上不过是个被后世戏称为“咸鱼城”的三流城镇,三流到能让秦家这种普通富户横着走。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秦家在衔玉城堪称土皇帝,那个男人作为独子更是翻了天。后院妻妾十几个,庶子庶女十根手指数不过来。正室无所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妾室忙宅斗,你来我往笑里藏刀。
  姜沅芷近距离围观了几场撕逼,只觉得贵圈真乱实在是惹不起。这些后宅女子像是天生点满了宅斗技能,姜沅芷估计着自己再长十个心眼都玩不过她们。何况与其将青春荒废在后院,还不如找机会跑路,将来再回来和便宜爹算账。
  她是这么打算的,也就这么做了。一找到机会就包袱款款地离开了秦家和衔玉城,直奔扶湘而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是傻了才盯着那一尺三寸地.
  不管怎么说,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再提这些陈年旧事未免没意思,姜沅芷自然也就隐下不提。
  但老先生人老成精,到底瞒不瞒得过她也没把握。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了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再提及这点,只是问:“你娘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扶湘人,没什么亲戚在这里,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姜沅芷有些踌躇:“倒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
  “那不如留下来吧,这里虽然穷,但起码安全。要想出去闯,也等年纪大一些,小娃娃就别想了。”
  姜沅芷想到那座山水庙,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好像也没什么可战胜的:“那村里有空的房子吗?我可以付报酬的。”
  至于报酬哪里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不了她去打猎物卖钱就是。
  ——说真的,混得她这么惨的修真者,她确实是没有听说过。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这里以前做过私塾,年纪大了才歇着。地方不小,你们住在我这里就行,钱不用给。”
  “那也不能白住……”
  “谁说让你白住?”老先生声音里带了点揶揄,“认字吗?叫声师父,我教你们读书,你们帮我干活就行。”
  姜沅芷闭嘴了。
  她上辈子书读得不少,但这辈子确实得算半个文盲——毕竟隔着一万年,文字变化实在不小,她连蒙带猜能猜出来,但真的……不会写。
  送上门来的摆脱文盲身份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姜沅芷当机立断:“师父。”
  至于容煊?自己要跟着她的,没有决定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