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谎言

  来人正是内务总管太监文公公,
  只是和先前颐指气使的模样不同,
  此时的文公公对皇帝满脸的平和:
  “邬家那几个小孩托关系送了些资料来,我拿来给你看看。”
  “邬家那几个小孩?”
  皇帝似乎有些茫然,
  随后才似想到了什么般:
  “哦,是云仙长的那几位弟子吗?”
  “是的。”
  文公公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
  “这段时间,陛下气色反而更差了些。”
  “也就这段时间忙罢了,
  “再过段时间,
  “这些事儿处理完了,
  “我就可以清闲些了。”
  皇帝叹了口气,
  一边将文件翻开,
  一边朝文公公笑了笑:
  “那段日子,
  “谢谢你了。”
  对文公公这人,
  皇帝心存感激,
  若非文公公一直在皇帝面前扮演着红脸的角色,
  让张元找了不少的乐子,
  恐怕以张元的性格,
  皇帝早已死了不知多少遍。
  “说什么傻话,
  “当初你把我一家子从恶匪手中救下,
  “这恩情就算以命相还,
  “也值得。”
  文公公宽慰般一笑:
  “只可惜我没能帮你救下她,
  “我……我终究能力有限。”
  “没事的,这不怪你。”
  说到皇后钟素素,
  徐嘉祯的眼眶便有些红了:
  “毕竟在仙人面前,
  “我们不过是卑微的凡人罢了。”
  “或许未来会好一些?”
  文公公朝徐嘉祯身后挂着的那支黑乎乎的长管子望去:
  “一个月前,
  “邬家打造的那批兵器在与蛟龙一战中大放异彩,
  “如果这力量被凡人掌握,
  “修士或许就无法像以往般作威作福。”
  “……希望如此。”
  徐嘉祯默默翻开手中的册子,
  一丝不苟地着。
  文公公无事可做,
  便打量着四周,
  有些感慨:
  “三千佳丽啊,
  “你真就一个不留,
  “全部打发走了?”
  “……嗯。”
  正着册子的徐嘉祯一分二用的回道:
  “不然把她们留在这儿,
  “有什么用?
  “难道白养她们么?
  “她们的吃穿用度,
  “花的那些银子,
  “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正好邬家不是要建什么纺织厂么?
  “一直喊着缺女工,
  “索性给她们安排一个出路……
  “而且除了素素,
  “我心中装不下任何人了。”
  “……”
  文公公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
  “你就没想过,
  “那些女人,
  “她们什么都不会,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如果把他们放出去,
  “未必愿意去做那些凡人做的繁重的工作,
  “而且她们的身份……
  “从后宫流传出去的女人,
  “难免会被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她们最终会有什么下场?
  “被选入皇宫不是她们的错,
  “她们也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
  “那就是我的错咯?”
  皇帝“嗤”地一笑:
  “你看,
  “今年开春时节,
  “南方的雍州大旱,
  “饿殍遍地,
  “西方呢?
  “又碰到雪灾,
  “到处都在死人,
  “还有东南十几座城,
  “你看看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看看江坡,
  “我大齐最繁华的地方,
  “城外倒是干干净净……
  “但真的没有灾民吗?
  “不过是因为七曜宗看不惯那些灾民肮脏的样子,怕污了眼睛,
  “来一个,打死一个,
  “你看看郁江上飘着多少尸体啊?
  “到处都在死人,
  “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你看看后宫那些三千佳丽,
  “一个个细皮嫩肉的,
  “养尊处优,
  “她们凭什么可以享受这样的生活?”
  说着,
  他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润了润喉咙,
  眼睛始终望着桌上的册子:
  “是,我知道她们很惨,
  “那个什么杨贵妃,李贵妃,
  “还有那一帮子美人,
  “整整齐齐的在承恩宫上了吊,
  “但大齐死人这么多,
  “缺她们这几十个么?”
  “……”
  文公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却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世俗礼法是大齐稳定的根本之一,
  但维持大齐稳定的,
  还是各个城市中的大大小小的修士。
  皇帝此举虽有不妥,
  但也影响不到什么。
  只是那些无辜的女子,
  本没做错什么,
  被养在皇宫养了一辈子,
  已经养出了眼界,
  再把她们下放下去,
  恐怕……
  想到这,
  文公公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久之后,
  皇帝终于看完了册子。
  “这上面的内容,
  “和当初国师留给我的相差不多。”
  他指着册子上最后的部分:
  “不过这书目里多了两部书,
  “叫什么‘科学社会ZHUYI’、‘唯物VHUYI’,我没看过,
  “一会劳烦文公公取来。”
  “没问题。”
  文公公笑了笑:
  “那几个孩子献上这些书,
  “大抵是想为自己寻个前程,
  “陛下打算给,还是不给?”
  “当然不给!”
  徐嘉祯毫不犹豫地说道:
  “国师不是说了么?
  “‘宝剑锋从磨砺出’,
  “让他们吃几年苦,
  “好好打磨一下他们的性子,
  “他们在真正能成为栋梁,
  “国师对他们的期待可是十分之高的。
  “说起来,
  “邬家也快要将他们赶出去了吧?”
  “已经赶出去了。”
  文公公乐呵呵一笑:
  “除了这些书,
  “半点东西都没给他们留,
  “若非如此,
  “他们也不会上赶着将这些册子呈上来为自己求出路。”
  “饿不死就行了。”
  皇帝将手中的书业合上:
  “入冬了,
  “国师研制的稻谷,
  “冬日不能种,
  “好在之前还有一批储备,
  “国库入了不少,
  “倒也还能支撑,
  “等过了冬,
  “凭那些稻谷的产量,
  “恐怕他们想饿死也没那么容易了。”
  “确实如此。”
  文公公点了点头:
  “只是这稻谷产量高了,
  “恐怕农人难免会怠惰,
  “若是养出一帮子懒汉,
  “该如何是好?”
  “这你倒不用担心,
  “未来的大齐总会有很多事需要他们去做,
  “你看,
  “运路对经商民生大有好处,
  “修建运路总是缺人手,
  “这是其一;
  “我大齐沿海常有水患,
  “兴修水利堤坝需大量人手,
  “这是其二;
  “邬家献上了两样物事,
  “一为‘蒸汽机’,
  “二为‘电机’,
  “构思精奇,
  “用途十分广泛,
  “邬家声称要凭这两样东西制作用来代替马车、海船的东西,
  “又需要大量人手,
  “这是其三;
  “国师说,凡人的国家不能一直被修士把持,
  “即便有他的威慑,
  “那些修士难免慢慢升起骄横傲慢之心,
  “届时总会对我国不利,
  “所以我大齐需要拥有自己的武力,
  “我们与邬家合作研制那些长管子兵器,
  “就是为了把我们的军队武装起来,
  “但光有兵器是不行的,
  “我们还需要大量的丁壮充军,
  “这是其四;
  “我大齐官员一帮酒囊饭袋,
  “有些连个数都不会算,
  “迂腐无比,
  “只有守成之心,
  “没有进取之意,
  “正是大量需要人才的时候,
  “那两部‘申论’和‘行政能力测验’印了不知多少部,满世界的发,
  “正是为了培养一批进取之士……”
  皇帝敲了敲桌子,
  指着桌上的册子笑道:
  “你看,我大齐未来只会越来越缺民力,
  “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那些流民也会有去处,
  “甚至说不得,
  “我们还要去鲁国、去卫国、去燕国,
  “去搜罗流民,
  “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大齐终会一步一步变得繁荣,
  “一点一点的积蓄力量,
  “凭什么修士可以主宰我们凡人的命运?
  “我们凡人的命运,
  “总要我们自己掌握,
  “我们要拥有和修士分庭抗礼的能力,
  “为我们自己争取追求幸福的资格。
  “你去把那两部册子拿过来,
  “我对国师留下的所有东西都非常感兴趣,
  “他脑子里的东西就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宝藏,
  “他留下的所有东西,
  “都令人无比的好奇。”
  “……好。”
  文公公欣然一笑,
  告辞离去,
  许久之后,
  带回来两部厚厚的书籍,
  放在皇帝的桌上:
  “这书有些厚,
  “陛下可慢慢观阅,
  “老臣就不打扰了,
  “只是夜色已深,
  “陛下还是要爱惜身子才是。”
  “我省得,
  “你去吧。”
  皇帝挥了挥手,
  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将两部厚厚的书放在桌案上,
  满怀期待地翻开了,
  就着一壶清茶,
  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这部厚厚的书籍。
  夜色逐渐变得昏暗,
  来换油灯、加燃煤的金风宫中的下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皇帝依旧捧着这部厚厚的书,
  仿佛不知困倦般翻阅着,
  翻阅的速度有些仓促,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他的时间宝贵,
  不能将太多时间花在研究文章精义上,
  大致扫一下文章内容,
  了解文章大意,
  然后请一位夫子对文章好好琢磨,
  将文章精义学得通透后,
  再将文章精义给自己讲解,
  比自己苦苦思索要方便得多。
  翻了没多久,
  一部便被皇帝通读,
  也大概了解了这部书的主要内容,
  这是一门十分新颖的理论,
  将物质与思想对立,
  探讨世界本源的学问,
  其中似乎还藏有其他的深意,
  但皇帝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琢磨,
  他将书丢去一边,
  打算改日再请一位夫子钻研此书的精华,
  抿了一口茶,
  又取出另一本,
  打算将这部书的内容粗略的扫视一遍后,
  就去上早朝。
  凡人的身躯羸弱,
  但他要处理的事情,
  要学习的东西,
  却堆积如山,
  好在张元留下的好东西不少,
  其中有些神奇的丹药,
  可以令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处理公文,
  学习国师留下的治国之道,
  这却是当皇帝的便利了。
  他打了个哈欠,
  不疾不徐的翻开了那部,
  刚扫了几眼,
  眉头便猛地皱了起来。
  他飞快的翻阅着书籍,
  越翻阅快,
  眉头亦是越皱越紧,
  翻到最后一页,
  已是脸色铁青,
  望着手中的书籍默然无语。
  这部书的内容,
  极其大逆不道,
  若是一位凡人所书,
  必然已被他推去菜市口斩首,
  尸体悬挂三日,
  以儆效尤。
  但这书的作者,
  却是赐予了他如今的一切的人。
  这令他有种不被信任,
  被算计的感觉。
  因为这书上写的,
  是人人平等。
  他有些郁闷,
  轻抚着身上金黄的龙袍,
  紧抿着唇,
  脑海中闪过千头万绪,
  令他烦躁无比。
  但片刻之后,
  他眉头舒展,
  苦笑起来。
  他自嘲般想着。
  他确实是皇帝,
  但在张元死前,
  他有过过哪怕一瞬间的真正的皇帝的生活么?
  后宫佳丽三千,
  全是别人玩剩下的;
  锦衣玉食,
  全是靠出卖尊严换取的;
  他深爱的人,
  被别人百般羞辱,
  他却连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说是皇帝,
  他却活得比任何人都卑微。
  只是他终究有些意难平。
  “你是一国之主,
  “大齐的皇帝!
  “你是万千子民的主宰者,
  “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
  “你是这片土地上的王!
  “你是最尊贵、最崇高无上的天命之子!
  “你是睥睨天下、万民敬仰的千古明皇、万古一帝!
  “你本应站在更高的山峰,
  “对千千万万人生死予夺;
  “你本应受人敬仰,
  “无人敢忤逆你的威严!”
  当初那人所说的话,
  言犹在耳,
  但此时看到那人心中所想,
  才发现原来这些都不过是精雕细琢的谎言。
  “何必要骗我呢?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
  “你的意愿,
  “我自然会帮你实现。”
  他喃喃自语,
  望着书上没有明写,
  却处处透着“平等”的文字,
  忽然有些恍惚。
  他回忆起那一日,
  张元死在他身前,
  那人朝自己微笑;
  他记得自己从龙椅上站起来,
  对着那人跪了下去,
  磕头磕得满地是血,
  对那人说:
  “从今往后,
  “我徐嘉祯就是您座下的一条狗,
  “任您驱策!”
  结果那人却对自己说:
  “我帮你报仇,
  “让你亲手杀张元,
  “难道就是为了得到一条狗么?”
  他记得那时,
  那人亲手将自己扶起,
  有些生气地说:
  “徐嘉祯,
  “你听着,
  “我不要你做狗,
  “我要你做堂堂正正的人,
  “一个有尊严的、背脊挺直的人!”
  就仿佛心口被人用利刃扎了一刀,
  他哭得涕泗横流,
  从那时起,
  他就已然决定自己要成为那人的意志,
  为他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做什么“千古一帝”,
  或者做“人人平等”的垫脚石,
  对他来说,
  并无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