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三章 宁折不弯
他沉吟道:“李承志天纵其才,足智多谋,并非那般好骗,是以此计虽好,但需好好谋划。不然我高氏与西海便是仇上加仇……”
“我与他已然仇深似海,水火不容,便是加上一桩,又能多到哪里去?”
高肇嗤笑一声,用手指轻轻点着案几,“但确实要好好谋划,至少不能让李承志猜到是我等暗施诡计,不然就不是他起兵攻伐朝廷,而是领军来攻打我高氏了……
且李始良也并非蠢货,岂能甘心为我所用,领兵为我守城?是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源奂暗暗腹诽:再有三日,奚康生就要攻城了,还哪来的时间从长计议?
但高肇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便是要嫁祸于人,也要计划周全,不然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自沉吟,又听高肇说道:“朝廷名为招抚,实为强令,高某从无可从,附无可附。既已如此,无论元澄所言是实是虚,奚康生三日后攻不攻城,我等还是要紧防死守,严加戒备,不得怠慢……”
二人满面肃然,躬身领命。
高肇又道:“豹儿,前些时日令你备的干柴、大锅,备的如何了?”
“已尽皆运至四城之下,便是丽子园(薄骨律以东,与夏州的交界)的边墙下也运了许多!”
“那就好!”
高肇点着头,“你稍后去传令,即日起架锅烧雪,浇筑城墙……也好绝了奚康生强攻的心思……”
架锅烧雪,浇筑城墙?
源奂心中一动,马屁张口就来:“太尉妙计,实在是高!”
高猛止不住的扯了扯嘴角,又低下头。
再看高肇,不但脸上殊无喜色,反倒是多了些怒意。
无他,只因元澄刚刚才奚落过他,骂他拾人牙慧,却每次都迟了一步,处处都不如李承志。
而烧雪筑城本就出自李承志之手,岂不是又多了一桩,更加证实元澄所言非虚。
源奂久居北镇,自是不知道这段典故,但他向来擅于察言观色,知道这一下可能拍到马蹄子上了。
“是下官莽撞了!”
“无妨!”
高肇状似不在意的摆摆手,“有劳思周,还需帮趁豹儿一二,免的兵将因畏寒而偷奸耍滑……”
“谨遵太尉令!”
源奂领命,又犹豫道,“敢问太尉,方才所议之借刀杀人之计,该如何筹划?”
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宁为高氏之谋臣,不为叛军之大将。
其余不论,万一高肇归附,更或是事败,谋臣的罪名至少要比领兵大将的轻一些……
高肇不动声色的摇摇头:“再议罢!”
一看就知他心中已有计较,但不知何故,却不想言明,源奂隐隐有些不甘。
但总不能赖着不走,源奂只能做揖靠辞。
待二人走后,高肇沉思许久,才沉声问道:“李始良呢?”
“秉太尉,如今正予别院,与清河王对弈?”
“他倒是好雅性?”
高肇冷笑一声,“如此大张旗鼓来招抚予我,任城王定然已为得计,是以不出两日,定会要求与元怿见上一见。到时莫要阻拦,让他见便是。最好能让他与李始贤见上一面……盯紧些,待他二人见过后,即刻秉报予我……”
“诺!”
亲信恭声应着,话音刚落,但听堂外秉道,“太尉,任城王称要见清河王,不知可否!”
高肇哈哈一笑:“倒是巧了?”
……
李始贤没那份雅骨,与元怿对奕十盘九输,自然不会找虐。倒是在象棋上颇有几分造诣,能与元怿下个棋鼓相当。
但今日却是连战连败,一看就知心思没在下棋上。反倒是元怿龙精虎猛,意气风发,越下越是得心应手。
眼看又要被将死,李始贤好不烦燥,伸手在棋盘是一顿胡搅:“不下了!”
元怿也不恼,笑吟吟的收着棋子:“怀德公何故忧虑?”
李始贤眼睛一翻:好个奸贼,这是爷爷哪里疼,你就往哪里踢?
朝廷遣元澄为使,来招抚高氏,早被高肇传的满城风语。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高氏连战连捷,日益势大,如今坐拥五州、六镇,举大魏国土足逾三成已归其手。见久攻不下,朝廷只能怀之以柔,罢兵求和……
是以李始贤与元怿自早间就知道,元澄已然进了统万城。
所谓此消彼涨,高肇若降,朝廷定然重整兵马,征伐西海,李承志岂不是岌岌可危?
李始贤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而元怿这狗贼心知肚明,却依旧幸灾乐祸,更是往伤口上撒盐,着实可恨。
元怿正了正神色,温声劝道:“以往常听承志言之: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者,朝廷连高肇这等奸贼都能弃瑕抚之,何况承志本就倍受屈辱,不得已为之,故尔怀德公又何必苦恼?”
意思是晚降,不如早降?
李始贤眉头一纵,拧成了山字。
若真要降了,那承志这数年来殚尽竭虑、运筹帷幄,并李氏上下披肝沥胆、含辛茹苦,岂不是尽皆化为飞灰?
不,岂能如此简单,应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莫说那逆子甘不甘心,便是老夫都觉的阵阵肉痛……
正暗中恼怒,听到堂外一阵响动,李始贤与元怿下意识的转过头。
来人年近五旬,两鬓间已隐见白丝。脸色黑中透红,但颈中肌肤却润如脂玉,一看就知平日定然养尊处优,于近日才舟车劳顿所致。
再看高冠博带,冠上三梁,李始贤哪能不知这是元澄?
元怿一动,他自然也不能落后于人,二人齐齐一拜:“见过任城王(族叔)!”
元澄朝着元怿微一点头,而后郑重其事的向李始贤做揖:“可是怀德公?”
李始贤双手一托,连呼不敢,心中五味陈杂,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是暗喜,还是尴尬。
若是以前遇到这样的人物,怕是连看自己一眼都欠奉,如今却是大礼问候?
全托了那逆子的福……
稍一寒喧,三人坐定,元澄又呼喝着高肇的亲信要着酒食,说是与李始贤一见如故,不醉不归。
因为朝廷招抚高肇的条件过于苛刻,怕其麾下不服,更或是引起兵变,元澄自然不会多嘴。只略提了句已将圣旨颁予高旨,三两日便能见分晓。
元怿深知元澄心性,一听就知可能会有反复,连元澄也并无多少把握,是以也不敢追问。见这二人如此,李始贤心里急的长毛了一般,却又无计可施。
高肇到底是降,还是不降?
套话是莫想了,他本想从元澄的语气、脸色中窥出丝端倪,但元澄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修炼到了泰山崩于眼前还不变色的程度,从前到后都是波澜不动,喜怒不显。
反倒是一副不动如山,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将李始贤惊的不轻。
不过李始贤也不是吃素的……
元澄对西海饶有兴趣,处处都是旁敲侧击。李始贤只是装傻充愣,称被高肇囚于夏州近一年,一问三不知。
“哦,却是如此?”
元澄自然知道李始贤说的不是实话,也不在意。又吟吟笑道,“至多三五日,夏州之事就能见分晓,若无意外,孤就会西行千里,再至西海,到时便可与怀德同行……”
李始贤心里咯噔一下。
这句话说的如此明白,他焉能听不出隐意?
至多三五日,等高肇举军归附,元澄就会启程,往西海劝降李承志?
高肇果真降了?
心中叫苦不已,李始贤却打了个哈哈:“固所原也!”
你来我往,各逞心机,如此这般,这顿酒喝的自然是没滋没味。
元澄年高,元怿体弱,李始贤是心中有事,是以都只喝了五六分便罢了宴席。知道这叔侄二人有事要谈,李始贤便起身告辞。
摇摇晃晃,装做一副大醉的模样被兵卒送(押)回小院,刚要唤过李承宏合计一二,见卧房门口站着几个甲士,李始贤的瞳孔微微一缩。
高肇果真来了?
见到元澄的那一刹那,他隐约中就有一丝直觉:高肇敢让自己与元澄照面,必有所图。
但他没料到,高肇来的这般急?
礼贤下士,必有求于人,高肇要让自己干什么?
心中猜忖,李始贤推开了门。
高肇坐于案后,正就着灯翻着一本书籍。李始贤稍一凝神,但认出是他平时消遣所用的一本《齐孙子》。
李承宏坐在一侧,看李始贤进门,连忙起身相迎,脸上还露着一抹无法抑制的喜色。
莫非是好事?
李始贤不但没高兴,心中反倒警钟大作。
连李承志都坦言老尔不死是为贼,若论心机,三个他绑一起也非高肇的对手,何况自小愚钝,憨厚忠实是长子?
这老贼怕是没安好心……
他懒洋洋的往案边一坐,连声问候也无。
高肇放下兵书,似是颇为踌躇的叹了一声:“怀德,可是见过任城王了?”
若非有你授意,老夫莫说见元澄,定然连朝廷招抚、元澄入城的风声都听不到一丝,是以何必明知故问?
二人是敌非友,李始良也懒的与他虚于委蛇,冷冷一哼:“算是遂了太尉所愿,敢问太尉此举用意何在?”
有其子必有其父,倒是挺警觉?
“老夫能有什么用意?”
高肇幽幽叹道,“只是素来敬佩怀德睿智,又知元澄必然会予你陈说利害,招抚承志,是以便想问问,朝廷给承志许了多少好处,也好有个比较!”
李始贤心中一沉:这老贼果真已然意动?
不过也是奇了:元澄话里话外都透着要西行招降承志之意,却对会许何等好处只字未提?
心中暗忖,又听高肇笑道:“事已至此,怀德又何必讳谟如深?也罢,事无不对人言:朝廷赐我为夏王,封地便为夏州,其下凡高氏子弟、投附之臣各有封赏,候伯之爵不等,均可世袭罔替。另赐我高氏免死铁契,非谋逆可免子孙十死……想来予承志赐封,必然不会低于此例……”
李始贤悚然一惊,喝进去的酒尽皆化做了冷汗。
不会低个鸟毛?
这岂不是分疆裂土,国中之国?
举大魏一朝,也就太武帝之时为牵制吐谷浑,独留宕昌梁氏(今甘肃陇南)未伐,赐其为国中之国,只此一家,再无此例。
且宕昌于前晋永嘉(公元307年)之初就已建国,那时的拓跋氏还在白山黑水之间茹毛饮血。梁氏之所以归附,也是见太武帝以雷霆之势收服河西,再不归附就有灭国之威,不得已而为之。
是以即便彰显千金卖马骨之意,这个王也封的千值万值。万万不能予此时相提并论。
况且但凡开此先河,岂不是人人都能造反,人人都可封王,这元魏之天下怕是永无安宁之日?
朝廷莫非是失心疯了?
反过来再看,条件如此段厚,用李承志的话说:高肇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不会答应。
那李承志呢,若是也封以异姓王,且可拥一州之地、强兵数万,是不是也会心动?
李始贤便是城府再深,也被惊的愕然失神。高肇见状暗喜不已,大呼果然。
朝廷对高氏的条件苛之又苛,对李承志的封赏却使人嫉妒的眼珠子都红了,但凡走露一丝风声,高肇麾下十有五六能就地兵变。
故尔高肇早就料定,元澄绝不敢走漏半丝风声。
但既遇李始贤,元澄定然会礼贤下士,以示亲近,更会表露招抚河西之意。
如此以来,就给了高肇可趁之机。
他谓然一叹:“老夫自视甚高,自以为有大气运,却不想承志洪福齐天,有如天助,不知胜老夫多少筹?
朝廷此次招抚,无非便是两桃三士之计,欲待价而沽。而老夫左右思量,以为高氏既无窃国之气运,更无称皇霸世之能,更怕过犹不及,最后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是以不如见好就收。
而我若一降,承志必为众矢之敌,怕是独木难支,十有八九会如老夫一般,与朝廷罢兵讲和……如此一来,我翁婿二人岂不是又要同殿为臣?
以往种种,皆是局势所逼、因缘际会,已无须再论对错。但承志为我高氏之婿,高李两家已姻亲却是事实。以是老夫不忍,也不愿元澄拿你父子挟迫承志,故而决定:趁罢兵缴械之前,将你父子放归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