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闻箫睁开眼,意识没完全清醒,耳边是语文老师的声音,“‘民思其德,为立祠安阳亭西’,这位同学,你刚刚那一口,喝的是矿泉水,不是一千一瓶的红酒,所以,可以不要做出微醺欲醉的模样吗?”
“我们接着讲。‘每——’这两位同学,请问你们这是在进行和睦邻里、友好交流的活动吗?”
闻箫胸口一口气闷着难受,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池野的声音,“老师,您现在看见的,全都是幻象。”
语文老师细眉一挑,“你们的手握得这么紧,应该不会是幻觉。”
这时闻箫才发现,他正紧紧攥着池野的右手腕,把人手腕都快攥青了。
闻箫僵住。
语文老师没真生气。一方面是这文言文,她自己讲起来都瞌睡。另一方面,池野虽然成天缺课,但不浑不招人烦,除了不学习,别的都挺好的。而闻箫转学过来到现在,安安静静好好学习,印象分很高。
于是她想了个法子,“既然你们同桌之间和睦友好,上课都牵着手,那这手就别松开了,握着吧,等下课铃响了再松开。”
闻箫:“……”
池野:“……”
等语文老师重新走去讲台,闻箫先开口,“抱歉。”
池野:“不用。”
一人握另一人手腕的事情,再加上周围若有若无的往这边投来的视线,池野觉得这发展真他妈魔幻,他就该在最开始闻箫来握他手腕的时候挣扎挣扎!
但这么握着一个人的手腕,除了芽芽,还真是十七年来头一次。
他清清嗓子,找话缓解缓解现在这种奇异的氛围,“你这是做了什么梦,手上力道大的我骨头都快被掐断了。”
闻箫没答,又说了句“抱歉”,他看看池野的手,“指尖麻了没有?”
池野身不由己这么久,“早麻了。”
想了想,闻箫提议,“换你握我手腕?”
觉得这提议靠谱,池野等闻箫松手,活动了两下手指,随即握了上去。
一收紧手指,他就“啧”了一声,“还真弱不禁风的,这手腕,太细。”
闻箫凉凉回了句,“我单手拎根塑料水管,一分钟就能让你负重伤趴地上。”
“……”池野瞬间想起自己这同桌的杀伤力,强行挽救,“所以,这不是说,人不可貌相。”
闻箫“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池野捏着细白的手腕没敢动,想起早自习李裴过来鞠躬道歉的事,“对了,李裴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他顶着一身伤来找你道歉,就是给你下套。”
闻箫心里清楚,池野把这事认下来,还把他完全摘出去,“又欠你一回。”
池野散漫地勾唇角,“小事,好说。”
脑子里翻了一圈,都没能再找出个话题。至于指望闻箫找话题,算了吧,还不如指望教导主任不蹲校门口抓人。
度秒如年,在下课铃声终于响起的那一瞬间,池野如释重负,飞快松了手。
前面的赵一阳和上官煜同一时间转过脑袋,“靠,刺激了!不过,你们两个竟然真的牵了一节课?”
池野靠椅背上,“不然?”
上官煜接话,眼神怜悯:“其实你们手放课桌下面,不牵,语文老师站讲台上,也看不见。”
听完这句,池野转过头,正巧和闻箫对视一眼。他憋了个字,“日。”
上午的大课间,全校学生跟黑白棋似的散布在操场上。校长拿着话筒亲自讲话,公布关于操场东北角挖出古墓的事情,并警告全校学生,不准靠近那个区域。
有人惊讶,“竟然是王仲明的衣冠冢?这个文学常识我们背过,文学家,思想家,教育家,理学先驱。我有预感,我们期末要考这个知识点!”
池野看向就站他旁边的同桌,“原来是在衣冠冢上蹦广播体操。”
赵一阳跟顺风耳似的,“什么蹦?”
闻箫站姿挺拔,“没什么。”
解散回教室没多久,许睿就急匆匆奔进来,“报!前线最新消息!”
见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许睿满意了。
有人催促,“你倒是说啊什么新消息?”
“我这不是在组织措辞嘛!”许睿咳嗽两声,“最新消息,操场东北角不止是衣冠冢,还挖出了陪葬墓,猜测应该是王仲明先生的弟子的墓。那一片已经被围出了超大范围,拉了警戒条,立了蓝色隔离板,不准人靠近。”
“还有没?”
许睿:“当然有!专家来了一趟,有研究价值的东西都抬走了。”
有人问,“那为什么还围那么严实,不准我们靠近?”
“怕你胆子太小走近了鬼打墙啊哈哈哈!”
高二马上到高三,压力越来越大,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兴奋半天。
接下来两天,许睿总有各种小道消息传过来。一会儿是专家团来了又走了,一会儿是学校上电视了,一会儿是下晚自习,一对情侣在操场悄悄约会,看见有白影子从东北角飘出来,还伴有哭声。
许睿报完消息,琢磨着,“有哭声?难道是,当年王仲明给他的弟子们布置作业,布置太多了?”
“我看你是作业太少!”班主任许光启一进教室门,就把站讲桌边的许睿踹了下去,“事件进展可以关注,但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强调,你们一个个的,不准靠近东北角!不准晚自习在校园内逗留!都记住了吗?”
满教室都是敷衍声:“记住了。”
许光启满意点头,“好,我们来看看你们今早上交上来的数学作业。唉,这正确率,糟心!幸好,我只需要再伺候你们一年半了,不然我这头发,根本保不住……”
到晚自习,许光启带着数学课代表去办公室批作业,教室里前三分钟还算安静,后来没人盯着,就跟地板下面架着柴火似的,一点一点冒起了泡。
许睿蹲地上,跟螃蟹似的八字步前行,最后停在赵一阳的课桌边,“有一项绝密行动邀请你加入,要不要接受这份邀请函?”
说着,他递出一张写着“邀请函”几个字的洁柔三层面巾纸。
赵一阳被这邀请函逗乐了,“真寒碜!可以可以,什么行动,说说?”
许睿装神秘,又去问上官煜,“陛下您呢,要这份邀请函吗?”
上官煜跟赵一阳关系好,见赵一阳都收了,也伸手接下,“朕准了。”
邀请函发了出去,许睿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这个绝密行动就是,深夜探险!”
赵一阳:“靠,想到一块儿去了!走走走,这行动刺激!”
学习本就无聊,偏偏校长和班主任还一遍接着一遍地强调不能靠近操场的东北角——没压制住好奇,反倒把叛逆心给勾了起来。
“老许不让我们去,我们偏要去看看,说不定那对情侣说的是真话,真的有鬼夜哭呢!”
许睿连连点头,“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是同道中人!”
两人对视嘿嘿了两声,赵一阳又问许睿,“还有谁参与行动?”
“就你我上官,再加池哥压轴。”
“池哥?”赵一阳纳闷,“池哥不是下午大课间就没影儿了吗?”
许睿:“我手机上问他的。池哥原本没兴趣,后来我说我给两千出场费,池哥犹豫之后答应了。有池哥镇着,就算有鬼,肯定也被煞气挡着近不了身!”
“还能这样?”赵一阳打量许睿,“看不出来啊学委,你竟然身负巨款!”
许睿皱着脸,“什么巨款,那是我过年拿的压岁钱,现在已经全贡献给池哥了。”
想起什么,赵一阳转过脑袋,问身后的闻箫,“你要不要加入我们深夜探险的行列?”
闻箫正在写物理试卷,两个字,“不加。”
许睿在一旁道,“池哥早说了,说闻箫肯定会拒绝,闻箫弱不禁风,身体不好,绝对不会去。要是去了被阴风一吹,病倒了就不好了。”
闻箫手里捏着的笔,笔尖杵在了试卷上,深深一个圆点。
赵一阳想了想,“也对,那就我们四个,定了!”
下课铃响,赵一阳打电话跟他家里说自己要去上官煜家写作业,上官煜打电话说晚上去赵一阳家研究试卷,挂断电话,两人开始慢吞吞收拾书包,拖延时间。
闻箫把最后一道数学题算完,合上笔盖,告诉许睿,“我一起。”
许睿茫然:刚刚不是还说不去的吗?
拖到全校教室基本都熄灯了,四个人才从学校离开。又从外面绕着围墙转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操场东北角的位置。
风还有点冷,闻箫站在街沿,单肩挂着黑色书包,双手揣在口袋里,突然想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一起“探险”。
继他同桌不太正常后,他可能也被传染了。
上官煜望了眼围墙的高度,“这个难度,比月考掏小抄出来抄还不被发现的难度要大。”
许睿在冷风里搓搓手,开口,“莎士比亚曾经说过,英雄的一生,开始于挑战和尝试!鲁迅也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战士,战士不畏惧一切困难,包括刀剑与围墙!”
赵一阳是个行动派,也搓了搓手,“你们往旁边站,我来试试!”
说完,他把书包扔给上官煜,自己一个助跑,蹬墙上,手扒住镂空的钢筋,再猴子似的往上蹿。等翻进了围墙另一面,赵一阳还没反应过来,“我这就进来了?”
上官煜把书包扔进去,上墙前朝许睿道,“莎士比亚和鲁迅说得都对!”
池野来得晚,学委都翻进去了,他才到。
闻箫问他,“芽芽呢?”
池野:“带她出去跑了会儿步,回家倒床上就睡了。”
闻箫:“……”
看了眼围墙,池野问,“你先我先?”
“你。”
五个人到了操场东北角,正是黑灯瞎火、冷风嗖嗖的时刻。
许睿东张西望,激动,“明天等我把我们的探险经历告诉班里同学,我们肯定能上八卦头条,成为明南附中的传说!说不定等三五年后,附中都还留着我们的传说!”
赵一阳似模似样地找了个位置站好,“都先别动,我先来做个法!我晚自习突击学会了,青阳观驱邪神咒!不然你们还以为,我这个‘大师’是白叫的。”
见赵一阳比比划划,闻箫站在边缘,问池野,“怎么决定过来?”
池野坦然,给出三个字,“为了钱。”
等赵一阳比划完毕,五个人捞起围成一圈的黄线,钻了进去。
许睿准备充分,拿出一个手电筒,左右晃了晃。晃两下又怂,“就我拿了手电筒,鬼会不会盯上我啊?”
上官煜:“那要看是男鬼女鬼,要是女鬼,肯定不会盯你,都盯池哥和闻箫。”
“有道理。”许睿重新打开手电筒,当先往里走了两步,完了定在原地,“我不行了我腿软!”
赵一阳翻了个白眼,“探险你组织的,怎么到了现场,怂成一团了?”
许睿哪知道这里这么吓人。风吹过来,“呲啦”一声,吓得他差点心脏跳出来。
池野想着自己毕竟是拿了钱的,“风把蓝色挡板吹动了。你们跟我后面。”
说完,池野往前走,闻箫跟上,赵一阳和上官煜也连忙缀了上去。
许睿抱着手电筒,在跟上去和站原地吹风之间犹豫——站原地就很不错,反正明天去吹牛的资料已经足够了。
池野略提高声音,“一会儿鬼来了——”
话还没说完,许睿跟后面有狗在追似的,冲到上官煜身后,狠心一闭眼,“走!”
又往里进了一段,池野压了声音问闻箫,“同桌,怕吗?”
闻箫瞥了他一眼,“你怕?”
池野低笑,“我是担心你害怕。”
闻箫上前半步走在他身旁,肩膀蹭肩膀的位置,当回答了。
队伍的前排后排就不是一个画风。
许睿觉得前后左右脚下头顶全他妈有鬼在盯着,一时间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个时间,回家写卷子不快乐吗!背书不开心吗!被他妈念叨不充满乐趣吗!
又走了两步,许睿猛地抓紧上官煜的衣服,“池……池哥,你有没听见什么声音?
池野停下来,问闻箫,“你听见没有?”
闻箫点头,“脚步声,两个人的。”
赵一阳咽咽唾沫,“不是吧,难道是王仲明老爷子的那两个徒弟半夜出来玩儿了?”
许睿一屁股坐地上,也不顾地面全是泥,哆嗦着念叨,“我认真背了文学常识的,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的顺序我从来没填错过!不要找上我啊!我错了我不该来扰您清净……”
闻箫小声问,“他是在……演?”
池野给他同桌解惑,“没,这真情流露。”
闻箫:“……”
池野没那么多耐心,站原地打断许睿,“现在是继续往黄线里面走,还是原地解散?”
许睿是真的落泪了,“要不我们还是、还是原地解散吧……”
赵一阳本来还不怎么怂,被许睿这一坐一哭,硬是弄得头皮发麻,“对,要不……我们回家做题?”
就在这时,一阵踏在泥土上的脚步声突然急促靠近,紧接着,是一声“有鬼——”
许睿翻身站起来,跟着赵一阳和上官煜拔腿就跑,嘴里大喊“有鬼啊!”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恐惧程度往上窜了好几倍,更凄厉了,“真的有鬼啊——”
闻箫站在原地没动,池野一把抓了他同桌的手腕,“别冲动,别动手!”
闻箫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池野解释,“我这不是怕你一个刺激,二话不说,上前先来一个扫堂腿吗。”
闻箫低头,朝池野往前跨了半步的腿看了眼。
池野转开话题,“你说他们跑多远了?”
闻箫估计,“即将绕操场跑道一圈了。”
果然,没多久,就看见许睿一马当先,带领赵一阳和上官煜狂奔而来。许睿明明每学期体育都是卡线过,这一次却硬生生超过了所有人。
闻箫目光落在隔了一段距离、落在后面的两个人,“跑最后那个,好像是我们班的?”
许睿冷风全灌进肺里,实在跑不动了,“你们带我去、去阴曹地府吧我、我真的跑不动了!再跑、再跑我只能自己先一步去地府了……”
等他吼完,话音还没落,身后突然有个人刹不住车地撞过来,两人跌在塑胶跑道上,许睿颤抖着手拿手电筒往人脸上一照,“……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
就在这时,远远有强光手电筒照过来,“谁!谁在那里!”
路灯下。
保安把人一一看过一遍,“大半夜的,我们还以为是盗墓的。”
话里还有点失望。
许睿接话,“我们不也没想到,大半夜的,竟然还有人在学校巡逻嘛。”
保安电筒光落在闻箫几人的脚下,“说说,大晚上不回家要干嘛?”
许睿:“复习文学常识。”
保安顿了两秒,手电筒指向另一拨人,“你们呢?”
李文成很诚实,“同学们都说我胆小,我今天是特意来练胆的。”
闻箫对这个人勉强有印象——他转学过来第一天,老许让李文成换了位置跟池野当同桌,李文成拒绝了。
保安在附中一二十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摆摆手,“跟我到值班室,把学号姓名登记上,明天我报给你们班主任,然后,各回各家吧。”
从学校出来,几个人站在路边,有种功败垂成的感觉。
许睿叹口气,“完了,明天肯定要被罚写检讨!”
赵一阳也叹气:“八千字起步,上不封顶,惨。”
许睿咬咬牙,仗义道,“池哥那份检讨……我替你写!你本来就是我花钱请来辟邪的。”
说完,他就等池野拒绝。
没想到池野完全没拒绝的意思:“行,加油。”
闻箫眼睛望向池野。
被这双眼盯着看,池野十分难得地心虚了。
这队友,算是被自己强行套路来的。他迟疑着开口,“八千分我四千,一人写一半,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