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

  先前恐怖的日轮,在这一刹只像是海面上冒出来的一枚气泡,新的浪头一来,便被打了个粉碎!
  苏七顿时吐血。
  然而芃芃这一掌的威势都还未损耗半分,几乎完全保持它刚出现时的模样,向着他,以灭顶之势压下!
  混沌之气,不是黑,不是白,介于二者之间,近似于灰,又好像不是灰。
  像是透明,又仿佛实质。
  凝聚在虚实之间,震荡穿梭。
  这一枚庞大的掌印,像极了这一刻众人脚下所踏着的盘古的巨掌,能抡起巨斧,劈开黑暗;也能制成长简,随手一抛,悬照众生!
  “砰!”
  苏七举起推掌去挡,可这掌印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拍下。那恐怖的力量当头压下,让他双腿都深陷入斗法台龟裂的岩石之中,鲜血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坚硬的腿骨早已应声而碎!
  可出乎了芃芃的意料,他竟强撑着没有跪下,甚至连半分求饶与屈服的意思都没有。
  这一张脸,的确是苏七的脸,只是多少透着些陌生,是苏七青年时的那张脸。
  又或者说,此刻的他看上去,就是先前画壁上的他。
  他以心魔之身飞升上墟,所保持的容貌,与他当年遇到绿叶老祖时,一模一样。
  某种意义上,修士的容颜,能体现他们各自的心境。
  芃芃这时候便不禁想起雾中仙来。
  在他神魂消散、在那刻刀从半空中跌坠的一刻,她其实就已经明了了其心魔与真身的关系。此刻眼见得这心魔苦苦支撑,便叹口气问了一声:“你想杀我,无非是不愿让她知道你是心魔,而真正的苏七已经为你所杀。可你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吗?”
  苏七双目赤红,没有回答。
  芃芃注视着他,终于慢慢道:“我来上墟时,他已经死了。”
  “哈哈哈……”
  先前都沉默苏七,可闻得她这一句,苏七竟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又好像盼望了这消息很久,乍听之下直接仰天长笑起来。
  意态如狂。
  “他可算是死了!死得大好,大妙!”
  “你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芃芃看着这心魔狂态,竟觉有些悲哀。
  可苏七哪里在意这个?
  自今日看到芃芃起,踏上这斗法台,他便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又哪里会因为此刻被人掌控着生死,就心生畏惧?
  相反,他笑声更大。
  “他还能怎么死?被我杀后,尸藏隐界,魂往极域。凭他的本事,自然不会轻易陨落。而你特意提他之死,想来是他终于将那雕像刻了出来吧?”
  当真是越想越好笑。
  苏七身上已全是血迹,整个人都似浸在血池之中,可声音里却藏着万般的痛快。
  “自我生始,便与他相异。他不愿承认也不愿面对自己的本心,才有了我。否认我的存在,才是他存在的理由。一旦他刻出了那雕像,便意味着他承认了我的存在,而否认了自己的存在!说我是心魔,焉知他自己不是心魔?”
  芃芃沉默下来,却是没想到这心魔反倒一片澄明,看得太清楚。
  苏七本为平庸之辈,一朝邂逅白老祖,为其改变了一声的命迹,成为了一代大能,也拥有了无边的痛苦。
  他该感激她,也该痛恨她。
  复杂的情绪交织太久,纵然是一面之缘,也不免生出魔障。
  话到末尾,苏七嘶哑的声音里已添上几分讽刺的苍凉:“人皆言,我这般的存在是心魔,都不过是庸俗凡见!心魔从不是魔,只是心罢了……”
  是人不愿意承认甚至惧怕的本心。
  芃芃听到此处,手掌便微微一动。
  那死死压制住苏七人的后土印也陡然一声颤鸣!
  这一刻,苏七猜是自己死期近了。
  然而料想中的最后一击,竟没有到来。
  芃芃轻轻地撤了手,只清风似的一拂,那由混沌之气凝聚而出的恐怖掌印,便四溅水花般消散。
  眨眼便重新落入宇宙虚空中。
  又成为那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尘土,连着他们脚下原本裂开的斗法台都弥合如初。
  在打斗激战中落于地上的那枚长夜简,在此时飞起,被芃芃抬手一取,已拿在指间。
  她垂眸凝视,从这一根细细黑简上感觉到了的气息。
  什么话也没说,她转身便欲离开。
  身后的苏七一怔,竟有些惘然:“为何不杀我?”
  芃芃只答他道:“他有遗言,若得遇你于此界,便请我放过你。”
  当真是毫无悬念的获胜。
  从头压制到尾,到了最后更爆发出了让仙尊都无法不为之侧目的恐怖实力!
  芃芃所能调用的,竟然是混沌之力。
  宇宙诞生之初,在最初的荒古时代,便是一片黑暗,没有光明。整个宇宙中更没有任何星辰的存在,有的只有无尽的混沌。
  这混沌,便是世界最原初的力量。
  下界修士修炼需要天地灵气,上墟修士修炼需要的是仙力,其实都从混沌中来。
  因为混沌分开阴阳清浊。
  他们作为人,需要的只是那些清的、阳的、属于光的,而那些浊的、阴的、属于暗的,则都被舍弃,遁入虚无之中。
  唯有极少数圣仙及以上的仙尊,才能调用几分混沌之力。
  可芃芃方才与苏七对战所用之力,分明便是混沌。
  于是只那一瞬间,许多人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有关于所有人为什么无法准确判断她的实力,有关于她此刻的躯壳中为何只有极少量的仙力……
  因为,她根本就不依赖此界的仙力!
  整个宇宙都是由混沌化成,不管有形还是无形,不管是在他们的头顶还是脚下,但凡芃芃想用,都能将它们变成自己力量的来源。
  换言之……
  她的实力,也许不仅仅在能轻易击败苏七的层次,只怕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还要高。
  这荒域的入口处,安静极了。
  所有人目视着芃芃从斗法台上走下。
  那一根原本属于苏七的长夜简正在她指间,陈旧的漆黑犹如攫取远古时代那笼罩整个宇宙的长夜染成,纯粹而幽暗,衬得她执简的手指葱白如玉。
  等人望着她的目光,都有些迟疑沉默。先前还口无遮拦的黛黛,已经默默变回了一架白骨的模样,似乎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白祖却是看了斗法台上的苏七一眼,才转过眼眸来看她,眸底掠过了几分复杂,但最终还是一笑。
  苏七来自李家村。
  李家村算她的地盘。
  可此时此刻她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叹了一声:“看来他连神魂都已消亡了。”
  “是。”
  芃芃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心下虽同样复杂,却也还是这般答道。
  她回望白老祖,试图看出她的心绪。
  但除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波动之外,这一位曾名垂中洲大陆的大能,再未泄露自己半分的情绪,显得如此无懈可击。
  盘古荒域还在星空中移动。
  时间也已经流逝了不少。
  白老祖并未再浪费时间,只道:“既然芃芃小友已经取来了长夜简,便也算得到了能进入荒域的资格。若无人再有他事,我等……”
  “且慢。”
  所有人以为,方才这一桩便算是以不语上人的惨败为结束了,可在这种时候,芃芃竟然又开口了。
  众人眉头都是一皱,向她看了过去。
  芃芃却是平平一笑,半点没有被这么多人注视着的畏惧和心绪,反而坦然向周遭道:“诸位放心,在下并非还要寻衅。只是今日来得仓促,方才虽得了从苏七前辈处借得的一根长夜简,可这时候才想起,一根还不够。我还有一位历过生死的挚友,也要进入荒域。不知,在场诸位前辈道友,谁能再借一根?”
  借?
  还要再借一根?
  若说先前芃芃与苏七交战,众人还觉得也他们没什么干系,那这一刻便算得上是一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人听得后脑勺冒冷汗?
  这一刹间已在心里把芃芃骂了个狗血淋头,想她不管是真名还是绰号,都起得十分应景。
  毕竟谁也不愿意让出自己的长夜简。
  盘古荒域虽然危险,但一如下界的种种秘境隐界一般,藏有许多不可知的机缘,更不用说是盘古留下来的神秘传承了。
  场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隐隐然之间,甚至有些封冻起来。
  所有手中持有长夜简的修士们都警惕了起来,目光落在芃芃的身上,动也不动一下,唯恐她一言不合便动手。
  反倒是一旁的白白老祖若有所思,摸了摸他身旁那一头雪白的鹿,竟然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此刻诡异的沉寂,道:“这个简单。”
  说完,他竟从袖中取出了一根长夜简。
  抬手弹指间,便令其化作一道乌光,飞向芃芃。
  芃芃略微有些错愕,却下意识将此简接住,然后目光里带了几分疑惑,向白老祖看去。
  白老祖道:“三十七根长夜简,原有一根是为梦天姥所留,可等到这时候,看来是不会出现了。芃芃小友修为卓绝,胆识过人,若能与我等一道进入荒域,或许更为妥帖。想来小友口中的‘挚友’,该也是一位厉害人物,只是不知,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先为芃芃的狂言,后为白老祖的决定。
  但疑惑也同时升了起来。
  他们全都很好奇,芃芃所说的这一位也需要长夜简的“挚友”,人在何处。
  负剑生与芃芃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从未听她提起过什么挚友,只猜测这所谓的“挚友”说不准就是她心里那个人。
  月影则站在负剑生的身旁。
  他一身雪白鸿羽织就的衣袍依旧轻飘飘的,可在听见白老祖的话后,瞳孔便微微缩紧了一些,隐约浮出几分真幻难分的幽暗紫光。
  非邪天那头都作壁上观。
  这长夜简原就是白老祖先得到的,他们自然懒得去置喙对方的处置。
  可那应虺的神情,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挚友”之言,他连心神都跟着恍惚了,几乎以为芃芃下一刻便要说出“朝生”两字,然而待他转眸看向芃芃,却见她在垂眸看了那一根长夜简许久后,抬首看向了对面——
  那不是他所在的方向。
  芃芃目光的尽头,只站着一人——刘晨星。
  纵然是站在那不进荒域的一群圣仙金仙之中,他也半点不会被埋进人堆里。
  这个人,天生能让人一眼看见他。
  此刻他淡漠的眉眼间,已添上了几分微凉的冷峻,好似风将起时的高楼,雨将落时的远山,连那一身氤氲的书墨气,都变得冰了些。
  果然,下一刻,芃芃已望着他笑出声来,声音自然而熟稔:“刘道友,不如同去,并肩再战?”
  原来她说的那“历过生死的挚友”,竟然是他。
  同从李家村来,若忽略那都传遍中洲大陆的“未婚夫妻”传言,众人说不准还真要信了他们关系不错。
  眼下这又是闹哪出?
  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顿时从左转到右,从芃芃的身上转到谢不臣的身上,有些茫然。
  已展翅高飞离去,他原觉得自己算是开窍了。
  可如今看着芃芃先战苏七,再借长夜之简,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还要带着苏七一起去……
  袖中攥紧的手指,慢慢地放开了。
  他觉得胸膛里又空落落的。
  大约是这里曾存在过半颗心,如今没了,总觉得缺了什么吧?可真是奇怪,往日他没那半颗心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荒域入口处,已起了些许议论声。
  众人都在想芃芃与苏七之间到底是什么复杂关系,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利益?
  但都没有个结果。
  芃芃与苏七相隔不远。
  她左手持着自己那一根长夜简,却将自己右手的简隔空递向他,半晌不见他来接,也并不收回。
  目光只望着他,唇边笑意不减。
  好似根本不担心他会拒绝。
  刘晨星不语,因为他又想起了小时候,他娘亲抱着他,母子二人看着落日余晖,他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他娘说:“星儿呀,小芃芃长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