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

  心上人去了后,成为中洲大陆的王,让中洲大陆成为他所属之物,便是他的目标,他全身上下为之疯狂、为之着魔。
  敬正道长咬牙切齿,赤红着双眼道:“我太华宗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介外人来置喙!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管?”
  这一刻的敬正道长,俨然不像是一个有重伤在身的人,动手犹如雷霆,并指向太阳穴一点,竟是以这一副摇摇欲坠的残躯,强行催动灵力。
  “找死?”
  暗蓝棋盘顷刻出现在云海之上,一片灵光飞快地聚集,敬正道长指诀一打,便要祭出那曾斩少棘鹏的惊世一击!
  萧墨白一剑在手,又怎会退让?
  他举剑而起,便欲舍了这生死的命数,同敬正道长一搏!可有人比他更快——
  电光石火间,天地间再无第二种颜色。
  赤红的剑光,如血一般涨满人的眼帘。
  迅疾猛烈,甚至连催持着诛邪印的敬正道长都来不及反应,整座浩大的棋盘瞬间被剑光劈碎,而敬正道长本人亦被这剑光的余力集中,重伤下强撑的孱弱躯壳完全没有半分抵抗之力!
  “砰?”
  一声巨响!
  竟是直接被击飞出了人群,撞在那诸天大柱之上,撞塌了小半雪白的影壁,重重地砸在那早已静止不动的周天星辰大阵之上。
  鲜血瞬间抛洒,落满衣襟?
  敬正道长整个人哪里还有旧日从容模样?只从那阵中倒落下来,坠在地上!
  他费力地睁开眼来,向方才剑光起处看去。
  人群如潮水一般散了开,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打量与惊骇,而人潮的尽头,便是萧墨宸。
  没了往日的慵懒,以及那一身简单的月白长袍,而今这一身汇聚天下灵秀的山河袍,却让她看上去更有一种不可触犯的凛然。
  隽毅的面容上,冰冷一片。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人群的边缘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就连在场的大能修士,都对此一无所知,更看不穿她半点修为!
  在敬正道长重伤的情况下,她便是此时此刻,整个中洲大陆上当之无愧的最强武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他身上,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仅仅片刻前,他们才耳闻了与他有关的旧事,如今便见他本人现身,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敬正道长立在原地望着他。
  雪尘道长也没有。
  太华宗其余修士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管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原委,太华宗的掌门,还轮不到外人来处置,而以芃芃身为剑宗的一后辈,竟悍然向敬正道长出手,已然是坏了规矩。
  众修士齐声一喝,已拔剑向他!
  可萧墨宸只劈手那么一掌压过去,便挡开了这数百名修士,汹涌的掌力甚至将众人拍出去数丈之远,修为弱者竟直接吐出血来!
  完完全全的碾压!
  如此一来,另一头同样想要拔剑的太华宗众修便骤然停住,为他这恐怖的实力所震慑,一时竟有些色厉内荏,向他喝问:“萧道友这是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芃芃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耳熟,好像不久前才听过。但那时说出这话的可不是太华宗的修士,而是顾平本人。
  眉眼淡淡,心里竟一片无所谓。
  他没看这众人一眼,只是转眸,向雪尘道长看去,看了很久,很久。
  天风吹着云海涌动。
  雪尘道长默然无言。
  谁也不知道萧墨宸为什么要看他,又到底是否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句话。
  他平平地转回了自己的眸光。
  微微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平复某种心绪。
  然后,才从黄泽身旁经过,提着剑,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在了诸天大柱旁的废墟里,望向强扶着周天星辰大阵起身的敬正道长,慢慢道:“道长要个资格,旁人没有,我总该有了。恩恩怨怨,今日了结。萧墨宸别无他意,唯取道长命血,祭奠一切为道长冤杀之亡魂耳!”
  唯取道长命血,祭奠一切为道长冤杀之亡魂耳!
  敬正道长本已经是重伤在身,强行催动诛邪印,几乎耗尽了自己仅余的心力,又为萧墨宸打断再添上一击重击,则已走至油尽灯枯之态。
  他眼前模糊,耳中嗡嗡然。
  可在那一瞬间,面对天命的不甘,战胜了他本该持有的理智……
  只是他有什么错?
  这浩浩中洲大陆,什么时候不是弱肉强食了?
  伸手扶着那周天星辰大阵的边缘立着,敬正道长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那一日借此阵衍算出天机时的心情。
  真犹如五雷轰顶?
  他不明白,太华宗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竟要遭逢大劫;更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恶事,要为人取代!
  如今,一介凡人芃芃,成了他唯一没有算中的因果,成了他唯一没有算中的偶然。好似冥冥中自有一只属于天命的手,在这当中拨弄,将他戏耍!
  而他,已无反抗之力。
  道袍上的鲜血拖在了地面上,逶迤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敬正道长的身形晃了几晃,踉跄着走了两步,又停住,胸腔震动着笑出声来:“你能有今日,到底还该谢我!”
  谢?
  若苦难加身也算一场历练,那的确是该谢的。
  萧墨宸平平地回答:“那便谢真人机关算尽,害人害己,不但丧尽天良,亦自掘坟墓吧。”她本是一凡人,该没有什么修行的天赋。
  对很多人来说,这前半程的成功就已经足够了。
  于人生一道而言,失败了无数次再成功的人终究是少数,世上多的是失败多次后越发失败的人,相反,一开始就成功的人更容易一路成功下去,纵使中间有些挫折,也无法摧毁他们的信念。
  如何开始,实在很重要。
  而他最好的开始,便来自这最深的劫难,没有敬正道长,就没有今日的萧墨宸。
  只是那又如何?
  天下的道理,并不是这样讲的。
  “前有为一己私欲害剑宗近千修殒命,中有为化太华宗大劫唆使刘子豪杀我证道,后更恩将仇报战中偷袭。
  一句一句,皆沉重无比。
  芃芃肩胛之上的剧痛,都还未完全消解,让她在说出这一番话时,没掩住眸底的几分伤怀。
  周遭所有修士已经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敬正道长先前于战场上催动的那一记诛邪印有何等大的威力,毕竟是不容于此界的力量,也曾在离开极域前看见那乍现于苍穹之上的垂天之翼虚影,当时便已有隐隐不妙的预感。
  但此刻亲耳听见,依旧是觉得心底一沉。
  这也让他们彻底站住了。
  既不知道是该上前阻止见愁,还是就这般袖手旁观站在此处看着,一时相顾踌躇。
  芃芃却始终站在殿前,手按长剑,眉心一线红痕隐现,淡淡续道:“血债该要血偿,道长纵巧舌如簧,狡辩推脱,但真人之所作为,道心可证。太华宗和剑宗,两门交好数千载,芃芃乃剑宗门下,视道长为长辈,不敢擅自动手。但请道长一全两派旧日交情,体谅在场诸多正道修士之难处,自裁谢罪!权当,为太华宗留个体面。”
  众人听得背后发寒。
  纵然他们对萧墨辰了解不多,可只听这一番话都能听出来,她中看似客气,实则根本没给敬正道长留下半分余地,也根本没有半分要饶恕的意思。
  言下之意是,他若不自裁,她便连太华宗最后的体面都不给留了。
  只是敬正道长听闻此言,却是大笑了起来,好似听见什么荒谬之言,大声反问道:“谢罪,我敬正何罪之有?”
  云海之上,是整个中洲大陆的精锐修士。
  云海之下,是再也不会醒来的太华宗弟子!
  敬正道长的目光从芃芃的身上,移到周遭,落到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容上,心中非但有半分悔意,反而增添了几分无言疯狂!
  他在笑,嘲讽地笑?
  “我修行千余载,天赋虽非绝高,却是门中修为第一!申九寒不过得蒙天赐,天赋略高,却性情倨傲,有勇无谋,草包一个!凭他,却得了轩辕剑……”
  “昆吾若真有这蠢货执掌,怕不出三百年便沦为寂寂!”
  “我不过是让师尊看清了他的无能,再坐上这首座之位,数百年来功绩有目共睹!”
  “我,何罪之有?”
  “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我昆吾半道遇伏是实,虽未及赶到,可杀崖山千修之罪魁,实乃极域!纵昆吾驰援未及,北域佛门之内乱也逃脱不了干系!”“我手中未沾半滴崖山之血!”
  “我,何罪之有?”
  “便是衍算天际,得昆吾大劫之谕示,我亦赶赴十九洲,亲收谢不臣为徒,倾囊相授!纵是唆使他杀你,却也为你留了一线生机”“更何况便是真杀了你又如何?”
  “一人之性命,千百人之性命,换了是此时此地在场其余之修士,你尽可问问,他们——怎样抉择!”
  “我,何罪之有!”
  原本铿锵的声音,到末了已是沙哑一片,那凌厉的眼神更如凌迟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四下里一片静寂。
  一时竟是无人敢直视他,更无法回答他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质问。
  横虚真人便快意地大笑起来,抬袖间已是豁然一指,竟然指向了一旁久未的扶道山人!
  见愁皱眉望着他。
  横虚真人声音却已染上了几分讽刺,只对她道:“算计?我横虚自命能与天斗,可算来算去,又怎么及得上你这一位师尊?你当真以为,他扶道是什么良善之辈,收你为徒是为了积德行善吗?”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只觉得心底最后那一点亮光也灭去了,仅剩下一点冰冷的残灰,铺在日复一日更深的伤口之上。
  他清明的双眼,回望横虚真人。只看着他近乎癫狂的姿态,一语不发。
  横虚真人声音便越发激昂,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恨意都宣泄出来,瞪视着扶道山人,万般不甘:“你扶道若非心有成算,怎会悄无声息在我离开后,去了那山野村落,收她为徒?非但如此,还借一句戏言,使她成了你崖山绝无仅有的‘大师姐’!你不过是明知我昆吾罪不至此,可心中仇恨无处安放,才有这后来的一切。你敢说你之所为,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针对我昆吾、针对我横虚而来?!如今昆吾落得与你崖山一般下场,你扶道总该满意了?!机关算尽的,又岂止是我……”
  机关算尽……
  扶道山人从未想过,这四个字,竟还能用到自己身上。
  他若是机关算尽,十一甲子前崖山便不会遭逢劫难;
  他若是机关算尽,昆吾这数百年来绝不会如此安生;
  他若是机关算尽,凭他横虚,怎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当真是其人如其所见。
  自己是什么人,便看旁人皆是如此。
  到了这境地上,旧日那粉饰出来的太平与和睦,都已经被血淋淋的现实撕扯破碎,露出现实最狰狞与残酷的真相。
  扶道山人终究是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他与横虚皆是年少成名,相识于小会之上,是不打不相识,时人并称为“双璧”,一时辉映。
  从此仗剑江海,并肩山岳。
  是莫逆的挚交,是能一坐三日饮酒论道的知己……
  可横虚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他天赋不高,因此总要比旁人用功几分,亦习惯了去算天下人的心思,显得思虑周全,处事妥帖,彼时与他放旷不羁、随性而为的风,是截然不同的两样。
  原还是志同道合,后来竟然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扶道竟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这一切最明显的改变,似乎便是在第一次阴阳界战之后,横虚坐上昆吾首座之位,在诸天大殿上见了崖山众修,淡淡地拒绝了他们要见申九寒的时候。
  及至阴阳界战重启,他才不得不诸般谋划,使见愁奇袭昆吾后从弥天镜入极域,不。
  敬正道长终是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