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聚一堂

  坝海与景洲连接处,有一小郡县。
  艳阳高照,郡城内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贾旅人如织。
  老神仙下榻于郡守府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广发请帖,邀请城内大小权贵去他家里做客。为此专门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灯高挂,陆陆续续的客人鱼贯而入,拖家带口,估计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的光,白衣少年和青衣男子得以进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边一条游廊内,安排了两条长凳,不过好歹有一张拜访瓜果点心的小案几,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无款待的客人,还是要风光几分,案几是因为郡守特意吩咐的。
  老神仙和他的黄纸美人如约而至,先是从远处一座高楼飞掠而至,缓缓飘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时,好似蜻蜓点水,大袖翻摇,尽显仙人丰姿,这一手就赢来震天响的喝彩,拍手叫好声,在湖边此起彼伏。
  老神仙满脸红光,清瘦儒雅,一袭清谈名士的装束,落地之后,也不废话,就连跟郡守大人和驻军武将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并拢双指就多出一张黄色符箓,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师,就能够看到上边绘有女子模样的线条,远远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轻轻弹指,指缝间的那张黄纸激射而出,触及地面之时,炸出一团青色烟雾,缓缓蔓延开来。
  一位身着彩衣的婀娜女子,从青烟之中姗姗走出,向主要贵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个万福。
  湖心高台之上,黄纸符箓落地而成的彩衣女子,环顾四周,眉眼灵动,顾盼传神,她哪里是什么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才对。
  站在高台边缘的老神仙,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只粉彩小瓷瓶,打开瓶塞,随手丢向高台中央,滚落在彩衣女子脚边,片刻寂静过后,便有琴声从瓷瓶当中悠扬传出,简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场抚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听出琴声以慢角调开指,而彩衣女子随着琴声,缓缓舒展身姿,长袖如七彩流云。
  琴声微顿,彩衣女子随之停下身形,保持一个翘脚的俏皮姿势。
  那只粉色绣鞋轻轻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后琴声由慢转快,美人的舞姿就随之加速,腰肢拧转如风,一个回眸,风情万种。
  当琴声变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倾倒在玉盘之中,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两袖,每只大袖分别飘出四张黄纸符箓,落地之后青烟弥漫,将那位彩衣女子笼罩其中,众人只闻琴声愈发急促,却不见美人身影,便有些着急,愈发期待。
  刹那之间,琴声骤然高昂,如银瓶乍破。
  就在那一瞬间,只见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有八位白衣飘飘的妙龄女子,毫无征兆地迅猛现身,以彩衣女子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跃而出,手持长剑,与此同时,那些身形轻灵的白衣持剑女子,齐齐发出一声呼喝,类似古老蛮夷祭祀神灵时的怪声,但是非但没有折损她们的风采,反而生出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独到气势。
  临湖水榭内,领兵驻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将,眼前一亮,大为意外,他原本受邀来此,只是碍于情面而已,此刻亲眼见到这一幕后,情不自禁地拍掌赞赏道:“好一个铁骑突出!尤其是几个女子持剑前冲,便有此气势,殊为不易。”
  郡守刘大人抚须而笑,点头附和道:“确实不俗。”
  之后琴声愈发直入云霄,如春雷在云海翻滚,而八位持剑白衣少女始终围绕着居中的彩衣女子,飞快旋转,出剑如虹,彩衣女子则故意放缓辗转腾挪的速度,与快若奔雷的持剑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很多次持剑少女的后仰出剑,剑尖距离彩衣女子不过寸余而已,真是险之又险,彩衣女子始终笑颜如花。
  湖心高台这幅画面,既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又有惊心动魄的魅力。
  老神仙微微一笑,轻声道:“收!”
  在高台少女身姿堪称快若惊鸿的时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剑光,纷纷向四方溅射出去,时不时映照在湖边看客们的脸上,许多人吓得赶紧捂住脸庞。然后就在此时,当老神仙说出那个“收”字后。
  八位白衣少女骤然停歇,变成了一张张黄纸符箓,悬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黄纸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归巢。
  彩衣女子弯腰拾起那只瓷瓶,姗姗而行,当面递给老神仙后,朝水榭主位那边嫣然一笑,这才与白衣少女如出一辙,重新变作一张符文粗糙的黄纸,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远道而来的老神仙这一手,技惊四座,当场震慑住了胭脂郡所有赶来凑热闹的有钱人,让一些个先前心存挑衅的本土“仙师”,实在是没那脸皮喝倒彩。
  白衣少年绕过中间的郡守嫡子,轻声问道:“高大哥,看出底细没?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听妖铃铛是没有动静。”
  青衣男子置若罔闻,揉着下巴嘀咕道:“其中一个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彩衣女子逊色。”
  青衣男子在沉浸在心神震撼当中,自言自语道:“真是神通广大,难怪读书笔札上总有人要入山访仙,我要是学会了这个神仙术法,以后哪里需要去青楼喝花酒。”
  胭脂郡城隍阁分四殿,两尊原本威风凛凛的彩绘泥塑天官像,立于仪门之前,只是当下已经惨不忍睹,蛇鼠成灾。
  芃芃沿着围墙走了数十步,城隍阁广场仍是没有邪祟之物露面,陈平安便不再犹豫,祭出一张袖中所藏的阳气灯符,黄纸符箓在陈平安身前一臂距离外悬停,微微飘荡,当芃芃踏出一步后,它便自动往仪门那边缓缓飞去,芃芃心中大定,城隍阁虽然遭难,整座广场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阁后方建筑,肯定尚有灵气残余,否则阳气符不会前行,注定会往高墙那边退去。
  阳气符散发出淡淡的昏黄光晕,素洁光辉将芃芃整个人笼罩其中,双脚所过之处,地上那些蜈蚣蝎子在内的五毒之物,纷纷避散,经过仪门的时候,大概是被那张挑灯符的光线涟漪波及,左右那两尊道家天官像身上的蛇鼠蝎子,全部从正面绕到泥塑神像的背后,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芃芃屏气凝神,继续缓缓前行,仪门之后是大殿,悬挂金字匾额,大殿祭祀神灵不是城隍爷,而是西月王朝一位开国功勋武将的坐像,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总计八位属官。那块西月陛下亲笔题名的匾额,此刻金漆剥落大半,有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色大蛇,盘曲其上,身躯下挂,探出头颅朝芃芃吐出蛇信,呲呲作响,像是在示威和警告。
  当芃芃跨过门槛,黑蛇骤然间一跃而至,张开血盘大口,被芃芃头也不抬地拧腰侧身,以五指攥住黑蛇头颅,手腕轻抖,这条畜生顿时酥软无骨,当它被扔出去后重重摔落在地上,早已毙命。
  芃芃跟随晃晃悠悠的挑灯符继续前行,过了大殿,又是一片广场,只是占地较小,古树森森,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西月陛下册封一国城隍神灵的诰文勒石,当时芃芃还专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字写的真一般。
  广场左右各有财神殿和太岁殿,一个烧香磕头,祈求财源广进求,一个礼拜本命太岁,希望无灾无祸,所以老百姓在这里磕头,似乎比在大殿叩拜来得更加虔诚。
  阳气直向前飞掠,芃芃就紧紧跟随,不做丝毫停留。
  芃芃猛然回头望去,那块矗立在古柏树下的高大石碑,似乎有白影一闪而逝。
  两侧财神殿太岁殿,依稀传出莺莺燕燕的女子嗓音,极其细微,似乎在相互调笑,妩媚背后,透着一股阴寒,就像是阴间的女鬼在向阳间发声,笑声就那么一点点渗过阴阳界线,借着有古树树荫的遮蔽,从两殿透过窗户,进入广场,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阳光照射,如雪消融,轻淡许多,可仍是传入了芃芃的耳朵。
  芃芃皱了皱眉,转头前行。
  只要再往前走十数步,就能够走入这座城隍阁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温安的城隍殿。
  在芃芃转头的瞬间。
  石碑之上,就出现一位白衣女子,坐在石碑顶部,披头散发,一头青丝遮覆脸庞,看不清面容。
  但是她伸出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无血肉,骨指轻轻敲击石碑顶端,瞬间出现一个鲜血喷涌的泉眼,往下流淌滑落,很快石碑上边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古朴碑文,就仿佛变成了一封鲜红血书。
  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没有沾上哪怕一滴鲜血。
  女子抬起头,依旧是青丝覆面,开始婉转歌唱,不知是否一首彩衣国早已失传的古老乡谣,咿咿呀呀,白衣女子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抬起手臂,伸出两根白骨手指,捻起一卷青丝,轻轻摇晃,双脚不穿鞋靴,骨肉相间,倒是比起手指要多出些血肉来,双脚晃荡,溅起一阵阵石碑上流淌着的血花。
  相较于左右两殿欢声笑语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声清晰可闻,头顶古柏随风飒飒作响,像是在与之唱和。
  女子好似唱到了开心处,又抬起一只枯骨手掌,轻柔翻转。
  两侧财神殿太岁殿的紧闭房门,啪一下打开,各自摇摇晃晃走出一位男子,财神殿那边走出的男子,年纪轻轻,一条胳膊被齐肩砍断,不知所踪,但是已经止血,剩余那只手倒拖着一把青锋长剑,脸色雪白,双眼无神。
  太岁殿那边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跨过门槛,细看之下,此人竟是给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头颅只靠着一点皮肉牵连才没有离开身体。
  随着石碑上白衣女子的手腕转动,两位步履蹒跚的男子,刹那之间,动作变得灵活矫健,开始在广场上起舞。原来白衣女子枯骨手指的指尖,有一丝丝透明的光线挂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丝,蛛丝缠绕住两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开了门的两座大殿内,不断有白衣女子拖曳着滚滚黑烟,在门口附近迅速飘荡,望向男子的模样,她们吃吃而笑,充满了讥讽和仇恨,只是门外的阳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堑,让她们不敢轻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位白衣女子按奈不住,带着阵阵黑烟,迅猛冲出,围绕着两名男子的尸体飞旋,不断用手指撩拨男子的惨白脸庞,从他们背后绕过,从腋下向上飞掠,但是她们也为这一时之欢愉,付出了阳光曝晒之后,彻底烟消云散的代价。
  芃芃站在主殿的门槛外,那张阳气符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壁,一次次磕碰晃荡,止步不前。
  黄纸符箓蕴含的阳气逐渐消逝。
  芃芃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贴在一层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无法破开。
  芃芃双指并拢,转过身的同时手腕猛然一拧,灵气所剩不多的那张阳气符,急急飞掠向广场,在两名傀儡尸体的头顶绕行一圈,两位男子啪啦一声,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线一根根绷断,尸体倒地后,鲜血横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并不动怒,倒是两殿内的那些女子们张牙舞爪,望向芃芃的视线中满是刻骨恨意。
  只要堕入恶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肠,所谓的人性本善,竹篮打水,最终点滴不剩。
  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芃芃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轻声道:“这位小姐,死者为大,不管你们生前有什么恩怨,就这么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闻,继续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