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的

  芃芃听说在西月与大夏两大王朝中间的龟背山上,有一个小秘境,元婴以下可以去游历。
  芃芃进了秘境后,选择直接去往一个叫由镇的地方,有一段路同时通达由镇和眉镇,不过是到了岔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同行之人有位明显是大山头子弟的少年,与那剑修和散修结伴出行,选择去往由镇以东的眉镇,至于之后是否涉险再走一趟由镇,不好说。
  让芃芃有些意外的是一对道侣,瞧着修为不高,竟然也是走了由镇这条险路。
  极有可能是野修出身的道侣双方,轻声言语,携手北行,相互打气,虽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带着一丝决然之色,这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
  芃芃加快步伐,先行一步,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自己走在前头,总好过尾随对方,免得受了对方猜忌。
  对方也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经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还会掘土挖石,挑挑选选,双方距离越来越大。
  那双野修道侣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白衣公子的身影。
  龟背山秘境内天空灰暗,比那阴雨天气的光景还暗一点,路上行走多少会有些阻碍视线。
  芃芃越走越快,去往由镇的这条羊肠小道,尽量避开了在龟背山内如藩镇割据一样的大小城池。龟背山内阴气恒生,最适合鬼修。活人行走于死人怨气凝结的秘境没,本就是夜幕中的萤火点点,十分惹眼,许多彻底丧失灵智的厉鬼,对于阳气的嗅觉,极其敏锐,一个不小心,动静稍稍大了,就会惹来一拨又一拨的厉鬼,对于坐镇一方的强大阴灵而言,这些战力不俗的厉鬼如同鸡肋,招徕麾下,既不服管束,不听号令,说不得就要相互厮杀,自损兵力,所以任由它们游荡荒野,也会将它们作为练兵的演武对象。
  在一群乌鸦安静栖枝的路旁密林芃芃停步,转头望去,林深处影影绰绰,白衣晃荡,骤然出现倏忽消逝。
  芃芃干脆离了小路,走向密林,乌鸦振翅而飞,枯枝震颤,如鬼魅在那边张牙舞爪。
  只是当芃芃步入其中,除了一些从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铠甲、生锈兵械,并无异样。
  芃芃脚尖一点,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环视一圈后,依旧没有发现古怪端倪,只是当芃芃突然转移视线,定睛望去,终于看到一棵树后,露出半张惨白脸庞,嘴唇猩红,女子模样,在这了无生气的密林当中,她独独与芃芃对视,她那一双眼珠子的转动,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着芃芃。
  芃芃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头鬼祟阴物,正要跃下高枝,却发现脚下树枝毫无征兆地绷断,芃芃挪开一步,低头望去,折断处缓缓渗出了鲜血,滴落在树下泥土中,然后那些深埋于土、早已锈迹斑斑的铠甲,仿佛被人披挂在身,兵器也被从地底下“拔出”,最终摇摇晃晃,立起了十几位空荡荡的“甲士”,围住了芃芃站立的这棵高大枯树。
  芃芃一跃而下,刚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头,不曾想铠甲立即如灰烬散落于地,芃芃随手一挥袖,些许罡风拂过,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辙,纷纷化作飞灰。
  芃芃转头望向身后一处,那位始终只露出半张脸庞的白衣女子,躲在树后,掩嘴娇笑状,却无半点声响发出。
  芃芃笑问道:“这附近山水,哪里有厉鬼出没?”
  那女子动作生硬,缓缓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自己。
  芃芃笑着摇头,“我是说那种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顿时脸色狰狞起来,惨白肌肤之下,如有一条条蚯蚓滚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刀切豆腐,砍断粗如水井口的大树,然后一掌重拍,向芃芃轰砸而来。
  芃芃一手向前递出,罡气如墙列阵在前,断木撞击之后,化作齑粉,一时间碎屑遮天蔽日。
  脚下凉意阵阵,两只雪白袖子缠绕住芃芃双脚,然后泥地中钻出一颗女子头颅。
  难怪要以半张脸面示人,原来她虽然半面惨白,可好歹还可是女子容貌,剩余半张脸庞,只剩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张脸的丑陋女子。
  她半张容颜,如可怜女子泫然欲泣,颤声道:“将军恨我负心,杀我即可,莫要以刀剐脸,我吃不住疼的。呵呵,可惜,夫人还是因为我早逝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芃芃任由她双袖缠绕束缚双脚,低头望去,“你就是附近之风城主的四位心腹鬼将之一吧?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令牌在身,你不该来这边寻找吃食的,不怕被修士找你的麻烦?”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听,伸出两根手指撕裂无脸的半张面皮,里边的白骨森森,依旧布满了利器剐痕,足可见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寻常的切肤之痛,她哭而无声,以手指着半张脸庞的裸露白骨,“将军,疼,疼。”
  芃芃竟是蹲下身,双手笼袖,与她对视,“行了,你那点迷心术对我无用。我听说之分城与太华宗关系一直不错,但是你们有一拨死对头,为首是一位擅长近身厮杀的地仙阴灵,麾下兵马稀少,就十几头厉鬼,但是经常流窜犯事,如那边关精锐斥候,来去不定,那位金丹阴灵,最喜欢生食活人,尤其是练气士,落在它们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养猪犬,今天割下一条腿,明儿切走一块肉,不伤性命。它们倒也识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专拣软柿子拿捏,针对你们之分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两头女子阴物,处境更是惨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闻,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错了,将军下刀轻些。”
  此时此刻,芃芃四周已经白雾弥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蚕茧包裹其中。
  芃芃肩头微动,罡气大震,白雾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钻土逃遁,被芃芃迅猛一拳砸中额头,打得一身阴气流转凝滞阻塞,然后被芃芃伸手攥住脖颈,硬生生从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将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缩起来,如一条雪白山蛇给人打烂了筋骨,瘫软在地。
  芃芃叹了口气,“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那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飘荡起身,竟是变成了一位身高三丈的阴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随之变大。
  龟背山记事曾有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来介绍这位之分城阴物。
  女鬼自称半面妆,生前是一位功勋武将的侍妾,死后化作怨灵,由于拥有一件来历不明的法袍,擅长幻化美人,以雾障蒙蔽修士心窍,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灵气如饮酒。极难斩杀,曾经被游历鬼蜮谷的地仙剑修一剑击中,依旧得以存活下来。
  身材巨大的白衣鬼物衣袖飘摇,如河水浪花涟漪晃动,她伸出一只大如蒲团的手掌,在脸上往下一抹。
  她与芃芃凝视,仅剩一只眼眸焕发出七彩琉璃色。
  然后刹那之间,她凭空变出一张脸庞来。
  芃芃眯起眼,“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女鬼开始围绕着芃芃,飘摇游荡,嘴唇未动,却有莺声燕语,在陈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极其腻人,蛊惑人心,“你舍得杀我?你杀得了我?不如与我缠绵一番?损耗些阳气灵气而已,便能与心仪女子,得偿所愿,我赚了你不亏,何乐不为?”
  若是以前,无论是在中洲大陆游历还是西月王朝的其他城镇,还有没回到剑宗之前,芃芃都会小心翼翼藏好压箱底的凭仗本事,对手有几斤几两,就出多少力气和手段,可谓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果是在以往的别处,遇见这头白衣阴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较量,然后才是一些符箓手段,接下来是屠魔匕和各种法宝最后才是背后得弱水剑。
  但是今天这次,芃芃直接拔剑出鞘,手持剑仙,随手一剑砍掉了这头阴物的头颅,尸首分离后,那颗恢复本来面目的头颅,出现片刻的滞空,然后笔直坠地,骤然间从头颅半张女子面容处爆发出巨大的哀嚎,正要有所动作,已经给芃芃一剑钉死在原地,随手一抓,将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变成一条丝巾大小,轻如鸿毛,灵气盎然,入手微凉却无阴煞气息,是件不错的法袍,说不定不比自己身上那件青草法袍逊色了。
  这头女鬼谈不上什么战力,就像陈平安所说,一拳打个半死,丝毫不难,但是一来对方的真身其实不在此处,不管如何打杀,伤不到她的根本,极其难缠,再者在这阴气浓郁之地,并无实体的女鬼,说不定还可以仗着秘术,在芃芃眼前死去活来个无数回,直到类似阴神远游的“皮囊”孕育阴气消耗殆尽,与真身断了牵连,才会消停。
  屠魔匕也一样,它暂时终究无法像那传说中元婴剑仙的飞剑一般,可以穿透光阴流水,无视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可以杀敌于无形。
  唯独背后得弱水剑不同。
  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没了的之分城女子鬼物,不但这副皮囊在眨眼功夫便彻底魂飞魄散,而且必然已经伤及某处的本命真身,剑仙自行掠回剑鞘,寂静无声。
  芃芃刚刚将那件玲珑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远处一位佝偻老妪,看似脚步缓慢,实则缩地成寸,在芃芃身前十数步外站定,老妪脸色阴沉,“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试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杀手?真当我之分城是软柿子了?城主已经赶来,你就等着受死吧。”
  芃芃抬头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辇车御风而游,四周倚仗浩大,女官如云,有人撑宝盖遮阳,有人捧玉笏开道,还有以障风尘的巨大羽扇,众星拱月,使得这架辇车如同帝王巡游。
  看来是之分城的城主亲临了。
  在龟背山秘境内,割地为王的英灵也好,占据一方山水的强势阴灵也罢,都要比西月王朝眉各州府还要无法无天,这伙之分城女鬼们不过是势力不够,能够做的坏事,也就大不到哪里去,与其它城池对比之下,口碑才显得稍微好些。
  芃芃扶了扶斗笠,收回视线,望向那个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我又不是吓大的。”
  老妪冷笑道:“你伤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这笔账,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元婴剑修又如何,还不是在劫难逃。”
  芃芃默不作声。
  老妪眼见着城主车辇即将驾临,便念念有词,施展术法,那些枯树如人生脚,开始挪动,犁开泥土,很快就腾出一大片空地来,在车辇缓缓下降之际,有两位手捧象牙玉笏负责开道的绿衣女鬼,率先落地,丢出手中玉笏,一阵白光如泉水流泻大地,密林泥地变成了一座白玉广场,平整异常,纤尘不染,陈平安在“水流”经过脚边的时候,不愿触碰,轻轻跃起,挥手驭来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钉入地面,陈平安站在枯枝之上。
  两位绿衣宫女模样的鬼物相视一笑,叫白娘娘吃了那么大苦头的外乡高人,不曾想竟是这么个胆小如鼠的。
  老妪嗤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识。”
  芃芃回了一句,“老嬷嬷好眼力。”
  两位容貌俏丽的绿衣鬼物觉得有趣,掩嘴而笑。
  在魑魅魍魉遍地走的龟背山秘境,本就活人难见,有意思的阳间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闺阁小楼的巨大车辇缓缓落地,立即有身穿诰命华美服饰的两位女鬼,动作轻柔,同时拉开帷幕,其中一位躬身柔声道:“城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