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会
陈菀鼻尖渗出点点细汗,紧紧按压缎面,捏着绣针的指尖有些粘意,滑腻得很。对着这鸾鸟乌眼已然半晌,却还勾不得衬色,真真要把人急死。心头一阵烦乱,索性随手把针别于针袋上,推开绣架,走出门去。
一层烟云遮在碧天之下,乍看还以为老天给抹上一缕深灰。秋老虎算是过去,昨晚风便张了起来,今早那些晚衰的叶儿更是打上片薄霜。各宫各殿的冬衣全都已发到下头,莫说娘娘都着了厚重袍子,便是侍女太监们,都得在里衬裹上件袄子,方才挡了寒气。
还有十日光景便是冬元,妃嫔们的走动更是频繁。几个眼色,两句低语,都指不定又有哪几处要在这宫里闹腾,只是大小之分罢了。原本这七彩鸾鸟飞天图两日内便该了结,现下五日已过,却还差了点睛之笔。心绪不宁,便绣不得通顺。虽知晓症结所在,却无从解起。随意寻了个石阶,张袖挥了挥,便径直坐下。双手支颌,呆呆看着眼前一片枯黄。
那天玉妃突出惊语,硬把人震了个结实。进得这宫里头,从未想过,也从来不想为妃为嫔。打小,便看着爹娘鹣鲽情深,至死不渝。当年,身为诚远大将军的爹亲,权势滔天,多少名门闺秀秋波暗送,不论妻妾,只想进这独孤一门。偏生爹爹的木头性子,只认准了娘亲一人。哪怕其时娘亲一介孤女,无依无靠。
单凭得一副鹤舞九天临江绣,一首潇湘水云瑶琴曲,喜欢,便是喜欢了。爹爹独排众议,硬是迎着娘亲进门。小二叔曾告sù
我,爹爹在老祖父反对之时,楞是拍起桌子,说了这么段话:你儿子爱就是爱了,管这么多七七八八做啥。看看这一门满户都是武夫,人家好歹是个才女。才女爹您知dào
是什么不?就是能作出那些个绕弯绕上天的短句子,就是能弹出那些个让人欢喜至极曲儿的玲珑人儿!你说人家一个大闺女肯嫁你这个只会拿刀弄枪,上得战场切人脑瓜子的孩儿,就是我的福气,也是您的福气,您还嫌这嫌那…想象爹亲当时那神气模样,陈菀不禁浅笑出声。
据说当下老祖父就差点怒得背过气去,最后却还是拗不过独子,认下这个媳妇。从那以后整整二十四年,在这视女儿为草芥的年代,爹爹对娘亲一往情深,从未变过。就连死,也不愿落下…
想着爹爹死去的惨状,浓浓酸涩直冒喉端,郁结成恨,一股水汽浮于眼上,吞不下,咽不进呵。这一辈子,从未想过能如娘亲般幸运,寻得个待她如珍似宝的夫君。却也希翼,往后生活能琴瑟合鸣,相互扶持。至少,怎地也不该是在这深宫之内。尔虞我诈,手腕翻天,争名夺利,最终却也不过是白骨一具,又有何人识得?
为报家仇,强意进宫,本就没想当那些日日祈盼圣上一顾的怨妇。上位者,察言观色自是必不可少,还得会审时度势。萧家如今权倾朝野,势如中天。朝堂一言,暗地里甚至比圣旨更为得力。萧威与国丈处处相斗,时时相争,便是李允这堂堂皇帝,怕都得敬上三分。
只是,何谓功高盖主,何谓结党营私,何谓盛极必衰。入这深宫,近得玉妃身旁。我执意藏拙,掩起容貌,为的,就不是与她争宠,只想助她冠绝六宫,门厅光耀,最后能赢得个满门抄斩!手里紧紧攥着袖口,恨意又在胸口翻腾。
但是现今,件件事情都不若当初所想,眼前谜团一个挨着一个。越是深想,越是胆战心惊。独孤满门尽灭,就此看来,似乎已非这么简单。件件都是小事,事事也不关联,可环环相扣,不曾疏漏。明知碰触不得,却又不得不为。
如同当下,玉妃非但不争人前,反要将人推上浪尖。还有那重重异相,曾几何时,自己已深深陷入着宫斗漩涡,脱身不得…秋风拂过,生生打了个冷颤。红指血色半褪,这天,什么时候这般阴沉了。
“姑姑,姑姑。”几声轻唤传来,陈菀忙站起,小心拍平裙上褶皱,便看到人影从拐角处映出。
一张稍带惧色的白净脸盘,两条乌辫垂在胸前,怯怯往这边走来。轻笑说道:“原来是秀英啊,怎地,寻我有事么?”
“姑姑,那个,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秀英小手结着衣角,有些不知所措。
走下台阶,拉过秀英,和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不是的。”秀英连连摆手。“秀英,秀英只是想谢谢姑姑。”
“哦?谢我?可我没帮你什么忙啊。”陈菀顿时觉得满头雾水。
“就是,就是那天在内殿,要不是姑姑帮忙说话,秀英只怕不单要挨碧儿姐的罚,娘娘那头更是躲不过去。所以,多亏得姑姑…”秀英有些慌乱,白净小脸儿有着些许红晕浮起,只是这样却更是逗人。
“秀英,你不用谢我。”越过秀英发端,看向那灰蒙天色,淡淡轻语:“该知dào
,这宫里没有谁帮着谁,那天就算不是你,我也会那般言语。所以不用谢我,今后,还是事事着意些罢。再者,便算是我帮了你,你又能如何报答?”
秀英低下头,小手更是打成玉结,搓来扭去。
同为相怜人,何必两难。看着秀英局促不安的模样,陈菀缓叹口气,将手收进袖里:“罢了。秀英,既然你执意帮我,现下到真有件事儿需你帮手。”
秀英猛地抬起头来,小鹿眼儿一亮:“姑姑,只要秀英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抽出手来,在腰间取出香囊,挑出一枚淡红枫叶,递到秀英面前。茫然接过,秀英仔细看了看,顿时瞪大了眸子:“姑姑,这叶子,好漂亮哦,上头还有刻着兰花儿呢。”馨兰浮于红叶上,是暗示也是试探。
陈菀柔柔一笑,又将香囊小心别回原处:“秀英,今儿芙蓉殿晚膳该是你负责去膳间通传罢。御膳房西偏不远,便是玄武门护军憩所。你酉时传膳之后,只需将这叶子,送到一位名叫凌逸的内廷参军手中便行了,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秀英虽满是疑惑,却也没再多问几句,只小心把叶片收入怀中,福了福身子,便碎步离去。
站了半会儿,秋风又起刮得人脸瑟瑟做痛,和了和里衣,陈菀缓缓走进门内。想着得快些把这七彩鸾鸟飞天图绣成,天怕是越发凉了。
第十一章会
秋夜天色总是暗得早些,不多时风也大了起来,寒意更重。玉妃用过晚膳,说着身子越发觉得乏累,可脑子偏精神得紧。看了好些时候文书,尚无困意。瞅着殿外夜色愈加黑浓,我不禁着急万分,都不晓得什么时辰了,若是耽误了和凌逸的约定那该如何是好。
又过了些光景,好不容易,陈菀才哄得玉妃睡下。燃上熏香,解开垂幕系绳,小心掖好边角。低声唤过几名守夜侍婢,细细嘱了几许常话。又命得掌灯太监将殿里余下烛火给熄了,方才退了出去,掩上朱门。
北风刮得呼呼作响,纵是宫墙再高,也难挡其无孔不入。拢了拢衣襟,低头避开风刃,我碎步小跑直往翠烟笼。
天朝后宫,每房每殿的下使婢女,都在主间后殿画出一块地儿,专供休整,不同于一般使女需住在掖庭之中。尤其得宠妃嫔,不止主子住的舒畅,便是丫鬟也沾染上光彩。芙蓉殿女官住处,便唤翠烟笼。
玉妃身旁大丫环,住的地儿全是比照八品采女规格。个人独住一间隔室,虽比不得侧殿厢房宽敞,已是上佳。后宫中,讲究得最多的是规矩,可最不能细处的也是这规矩。端看这司礼间这些排法,便是卖你个面子。这个面子,你就是不想收,也得收。
到处乌黑一片,林影憧憧,除去远处几点巡夜***,半声猫唤狗叫都听闻不得。轻推木门,走到桌边燃起红烛,解开外袍,挂在椅背上。略瞥了眼竹漏,亥时初刻,心神方才定下。
映着烛光,轻倚软垫,脑子里窜过这么些日子里头发生的事儿,禁不住闭上双眼,揉了揉眉心。这后宫之中,关系错中复杂,如同藤萝盘树,层层尽绕,哪一环都不能轻易脱开。
抽出宣纸,轻点浓墨,凭着脑中隐约印象,密密在上头写下要交托给凌逸去探查的东西。只要此事确定,那么现下这个局,就算能抓到些许头绪。
几缕夜风趁隙漏进屋内,烛光轻摇。约莫过了半刻光景,手腕一紧,最后一撇顿点停笔。瞧着案上白纸黑字,一股说不出的纷乱郁结成团,堵在嗓子眼上。随手将毫笔置在筒上,又往后靠去,这无底泥沼,何时我竟已越陷越深,脱不得身去。若是心中所想无错,那么独孤家灭门之事,就不只是朝臣弄术这般简单,更是…
陈菀打了个激灵,不经意看到那张半干签纸,眼中纷乱沉淀。手握成拳,软甲牢牢陷入掌中。
估摸着墨迹已干,抽过签纸,边角四折,叠成豆糕大小,收紧腰间牢牢放好。再看了眼漏筒,已近三刻,忙捞起外袍披在身上,随意打了个侧结。匆匆吹熄烛火,便迈出房门。
四周黑幕稠浓,陈菀循着宫道小心往南边枫林赶去。怕引人注意,就是宫灯也不便燃起。幸而今夜月亮尚有半脸可露,倒不至于迷了方向。约莫走了小半时辰,算是隐约瞧到那枫萍楼,再转个拐角便可进到林子。
耳边透过丝履踩压枯叶脆响,方才急着赶路,竟未发觉四周沉寂得让人窒息。将至林中,模糊看见一抹黑影立在前方。单手揪结衣襟,小心往那里靠去。可才不多几秒,黑影却已然不见,好像那不过是幻觉而已。
“小姐,您到了。”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男声,猛地被惊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去。借着月晕光辉,才看清了那人竟是凌逸。神经一紧一松,腿脚有些虚软,支手扶住身旁林木,方能站定。
“起先我看到一抹黑影,那可是你?”
“凌逸刚才在前方等候小姐,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为保万一,才藏起身形,却不想惊着了小姐,是凌逸的不是。”许是听出陈菀语调中的不悦,凌逸忙于解释。
“那便好…”陈菀脸色一正,从腰间抽出在房内写好的那封签纸,向凌逸递去:“没错,现下是有件急事需你帮手。”
凌逸默然接过,展开粗略看了两眼。登时睁大眼眸,一脸诧异地看向我:“小姐,这,这是…”
“这里头的囊括了半数天朝四品以上官员,从少府少监到司徒司空,名单上整整六十九人。我要你,彻查他们在半年,不,整整一年一来的升迁调任情况!”
小姐,这可调职奉诏都和其余密档一块,进放在清澜阁里,由重兵看守,您要这些何用?”
“我要的不是那些无用文书,只需知晓这些人现下都在何职位,一年以来是升是降,就行了。”这是诛九族的死罪。可是,我又何来九族可诛?陈菀心里掠过一阵暗讽。
“凌逸,除了那调遣诏书,还有一处详细记录着官员的职务变动,只是换了个名字罢了。天朝凡八品以上官员,不论作何调遣,都需往内宫监登录新晋官位,以便下发朝服,不至乱了规矩。那本册子,酉时之后便会收放在沧澜阁内,每晚至多两名守夜太监看护。而沧澜阁你应比我更为熟悉,就是你们玄武护军夜巡必经之地。”
陈菀沉沉看着凌逸,不错漏他脸上丝毫变化。初时虽有些惊疑,却未曾动摇。凌逸又瞅了眼纸签,才重新叠好,仔细收入腰间,未再问多一句。
凌逸抱拳一躬,语调低低:“请小姐放心,凌逸必不辱使命。”
起手略托,陈菀笑得有些苦涩:“此时此刻,你们兄妹愿意相助,便已是菀菀大幸。况且,这些个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一个不慎,若是遭人发觉,还有性命之忧,你们难道就不曾害pà?要是你和凌芸同我说了难处,我也绝不勉强。”
凌逸直了身形,眸光深深探进我的眼底:“小姐,逸曾说过,我们兄妹俩的命是小姐给的,纵是还了小姐,又有何难。”
深秋夜里寒气重,可心窝却暖和得紧,略撇过头去,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底忽而闪过的脆弱。闷声说道:“你,你们让我如何是好。现下就是说千万句谢谢,怕也都是不稀罕的。你们只要晓得,菀菀记在心底,就永远都不会忘。”
头上传来一声轻笑,一道和悦男声满含笑意:“是,小姐。”
盯着地面略浮月色的红叶,陈菀猛地抬头,似不经意地问起:“凌逸,你今儿是怎么拿到这枫叶的?”
“是戌时上头派下一盒糕饼,说是玉妃娘娘谢我上次帮拾树头纸鹜,特地赐下来的。我本来还纳罕得紧,可一听是玉妃娘娘,便猜想定是小姐有话通传。果然在那盒内,发xiàn
了这枚被花糕压着的枫叶。”凌逸取出那刻兰枫叶,置于掌心。
沉了沉眼睫,陈菀嗓音中略带一抹紧绷:“哦,是我派人送去的。那送糕点的,刻是个圆脸垂髻女婢?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
“是。”
感到脑门有些晕眩,怕是略有点着了寒气。轻轻揉弄太阳穴,勾出一抹柔笑:“那这事就劳烦你了,自个儿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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