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人来访
不自觉地,脚步便往湖边小桥移去,希望能更贴近那绝美湖水,只那一刻,碧波滚金,直暖人心,却可望而不可即。
小手贴在青玉石栏上,一股透心凉意直窜体内,打了个激灵,突然整个人都彻底虚软了下来,再也没有气力强撑坚强。
依靠在护栏旁,陈菀疲累的四下看看,这个时辰,大概都在寝房里头用膳吧,四下悄然无声,连个宫人的脚步都不曾听闻。西凉殿镜湖,再前方,就是泠霜阁,也是冷宫,那个埋葬多少女人荣辱兴衰的地方。
林美人应该被遣送进去了吧,无论生死,她都再没可能走出那扇红门。玉妃今日所言,林美人的一生也只能绝在这儿。受了毒香,疯了一般想对皇上不利…
行刺?谋逆?多重的罪,纵使圣上极宠,有意偏袒,也是死路一条。何况,还有那么多人在身后推波助澜。不只宫妃,还有朝臣。林美人之父,因女儿受宠,上月连晋两级,出任正四品尚书左丞,这合该扎疼了多少人的眼睛。最重yào
的是,他是国相慕容涟的得yì
门生。女儿在宫里犯了这般重罪,林氏家族气数也该尽了,皇后慕容馨华更是少了一臂助力。
在这全天下最大的家族里,有的不仅是复杂的宫斗,更夹杂着残酷的朝争,甚至可能是,恐怖的国战。一刹那间,陈菀忽然觉得玉妃竟也是那么的,可怜,可叹。放开手中孤叶,任凭它飘扬在微风之中,自由飞翔。痴迷地看着它,内心猛然升起一阵无助和疲累。
一叶知秋,一线知命。忍不禁心酸苦痛,只求正果终成…
一阵凉意爬上脸颊,手指轻颤拂去,是泪。颓然坐下,忽然腰间一痛,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一阵摸索,取出一根小小紫玉萧,是娘亲所赠。精美小巧,一直不舍放离身旁。
“居浅泽,闲庭信步;出深谷,展翼齐霞。堪可谓,当今儒雅,绝代风华。”陈菀呆呆看着那两行小隶,轻语出声。
轻抚萧上细纹,心中一阵酸涩,娘亲希望自己浅滩可戏步,深渊亦翱翔。可世事岂可由人心妄论,人已累了,不若放手,放手是一件极为容易的事,又何必强求太多…
此情此景让陈菀早已陷入迷思,被无助混了心眼,终犯下大忌:将紫萧举至嘴边…
李陵抚着边栏,目光渐变深迷,双手紧握成拳不得片刻放松。只是呆呆看着泠霜阁,在心底轻唤:娘亲,你可曾后悔…
却生生被一道萧声给破了迷瘴,李陵浓眉略挑:朝元曲?居然有人能在这深宫中奏出这等明志之音…薄唇微挑,不去看看是哪位人物又怎么可以。
“萧吹得倒是不错。”陈菀终把曲子奏完,不想却有人拍掌称赞。猛地抬头一看。却又像掉进幻梦里。
谦谦君子,文采飞扬,朗眉星目,长身玉立。一抹微光偏映,眼前人恍若浮在金光中,人神本一体…刹那失神,没头没脑就问道:“你,是人?”
低笑声起,终打破了这片刻梦境:“呵呵,小丫头,本王自认尚在人世,非鬼非神。”
陈菀此刻方星,心底低咒一声,脸上迅速回复端庄面容,边努力起身,边说道:“奴婢叩见广陵王…哎…!”双膝一阵痛软,踉跄一下,实在支撑不住,整个人都往前方倒下。紧闭双眼,等着剧痛传来。只感到一双手有力的托住肩膀,生生止住坠势。
微风起,一阵淡雅檀香透鼻传来,李陵片刻间失了理智,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宫女可爱得紧。
陈菀脸上一红,双掌撑住他厚实的胸膛,仔细站好,头颅低低,才呐呐说道:“奴婢一时失礼,请王爷恕罪。”
“罢了,抬起头来,看来你还没把本王抛之脑后,这次就放过你罢。”温润嗓音带着点点笑意。很是奇怪,自己平日最不喜情绪外露,偏偏在这小妮子面前总要忍不住。
陈菀脸上红意更盛,真想立kè
有个地洞给钻进去:“王爷莫要取笑奴婢了。”
李陵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儿让人看不透,初看纤弱无助,细究却又聪慧坚强。脑子跟不上直觉,手随心动,抹开那粉颊边依存的一点泪珠…”
陈菀心底一乱,侧头急道:“王爷….”
李陵手一僵,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笑容“刚才好一首《朝元曲》,只是女人不多是喜奏婉约之音么,怎么偏偏你与众不同?”
陈菀心底乱得很,只能胡乱说道:“奴婢,奴婢是随意吹的罢,怕污了王爷耳目,请王爷恕罪。”自己居然在宫里吹萧!这举动若是被有心人发xiàn
,哪还有命…
“丫头务须自贬,你这萧若还只是胡乱吹的,那可真是气煞天朝萧音名师了。气韵绵长,听之感心,本王也就曾听一人吹过…”陈菀有些不解,自己师呈娘亲,萧艺也算精绝。李陵此语颇带试探之意,但此时此刻只能沉默。
李陵看着陈菀紧咬下唇,竟心生不忍,不愿再迫便转了个话题:“丫头,两次见你,却还不曾知晓你名姓,这个,你总不会推说不知罢?”
陈菀脸上又是一热,福了福,应道:“回王爷,奴婢名唤陈菀。”
“恩,陈菀,‘菀彼桑柔,其下侯旬’。”
“菀菀”一番无言之后,李陵才刚要开口说话,但见几抹宫灯荧火往这边移来,这才发xiàn
天色已然渐渐暗沉下来。一阵秋风拂过,汗湿薄衣微贴肌肤,凉气袭来,陈菀不禁打了个寒颤。
望着那慢慢靠近的烛火,李陵的声音有些飘忽:“罢了,你先退下吧。夜里有些微凉,注意多加些衣裳。还有,那伤需记得上药。”
陈菀心头紧了紧,一股从不曾体会过的酸涩滋味浮上心尖,未得一字片言,只怔怔看着他缓步离去。第一次,心乱了。
待回到掖庭处所,菁菁却未见影踪,只得怡容一人靠在烛火旁绣着香囊。该是听到推门声响,但未曾抬首。支开门帘,看着软榻,陈菀感到全身疲累不堪,双膝更是疼得直打摆子。
只是想着已经耽误了好些时光,若不赶紧只怕芙蓉殿大丫鬟们又该在身后嚼些莫名舌根了。默默拾掇了些衣裳细软,仔细扎成小包,拎起便往门外走去。
“我从未曾说过片语。”一道婉柔嗓音传来。
陈菀微顿,转过身去,盯着沈怡容。
沈怡容把绣包置于桌上,一双上挑细目沉静若水:“柯敏是我怂恿的没错,那是她自找。可出卖你的人不是我,信不信,都在于你。”
陈菀两丸清目,还是未发一语,推开门帘,只静静朝夜幕中的掖庭西门走去,不再回头。
陈菀虽说已是玉妃的侍女,却还是下级宫婢,贴身伺候的活儿插不上手,只能做些清理打扫工作。就是要看玉妃一眼,还得隔着珠玉门帘,隐约能瞧着个半脸。
是日,暖阳有些过分和煦,蒸得身上有些薄汗发出,腻腻贴在皮肤上,极不舒服。陈菀拿着芙蓉殿玉牌,领着徐德安的命令去司设监领取殿内女官下月冬用枕铺。可就在要转过林道小弯时,明明步子走得并不快,却还是和人撞了个正着。
随意瞧了一眼,紫纹领袖,正六品内廷护军。“奴婢见过大人,请恕婢子冲撞之罪。”
“无妨。”那护军起身边匆匆走开了。
陈菀默默看着那人远去,才打开手心,一张便条赫然出现。卷开一看只有几个墨字:独孤家灭,时幺女逃。速至南宫枫林一见,要事详谈。
狠狠把纸揉捏撕碎,陈菀转身往芙蓉殿相反的方向走去,正是通往紫宸宫最南边的枫叶林。
紫宸宫最南边的枫叶林,是个比冷宫还要人迹罕至的地方。待陈菀走到林中,不出意料就看见刚才与她相撞的护军。
“你想做什么。”陈菀也不客气,心里害pà
得很,但先机已失,怎么也要强撑下去。
“呯”地一声,那护军竟重重当面跪下。陈菀惊得直直倒退数步,更是弄不清状况。
他只手将头上翎帽摘下,露出一张俊逸面容,开口说道:“小姐,你不认得我了么?”陈菀细细端详:刀削般地脸盘虽不精致,却英气尽露。那剑眉星目更是炯炯有神,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到真是生了副好模样,只记忆中从未对这留下丝毫印象。
缓缓摇了摇头:“大人,您是认错了人罢。”
他眼里掠过一丝伤痛,哑声到:“小姐,您是真把我们兄妹给忘了。也是,那时您尚且年幼,也合该不记得。”
陈菀心中有些不忍,又再仔细看了看,虽眉眼觉得有些熟悉,可对这人还是找不出印象:“大人,您先起来吧,我是真没印象,您可是真认错人了。”
他浅叹口气,说道:“独孤小姐,六年前,玉邵山脚,这么说,您可有印象了?”
脸色蓦地变得惨白,陈菀身子半软,几欲跪坐在地。初看字条也只是惊疑,现在为着他口中的“独孤”二字…
指甲狠狠掐着掌心,脸上咧开一抹似哭笑容:“大人,您是真的认错人了!我名唤陈菀,你说的那独孤小姐,我却从未听闻啊!”他眼见我身形有些不稳,站起身欲扶我一把,我轻轻移开,避去他的双手。
他一顿,把手收了回去,黯然说道:“小姐,将军府上的惨案我们都已经知晓,这些日子苦了您。小姐不必惊慌,可还记得八年前,你和夫人途径玉邵山脚,出于善心,救了两个因为几乎饿死的孩童?”
陈菀定了下心神,直直看着他,脑里努力回想着往事。他叹了口气,继xù
说道:“您可能不太记得,因当时小姐年方六岁。只是您和夫人的恩情,我们兄妹两终其一生都无以为报。”
眼见陈菀未发一语,他探向腰间,取出一个物什,递送到面前:“小姐,你看看这个,可曾还有印象?”
一个颇为小巧,却已然有些破旧的绣包。陈菀轻轻抚过绣包上的兰花鳞纹,针脚略微有些散乱,可见针法尚不纯熟,却也颇见功底。
“请小姐将这绣包翻出看看。”
里袋内翻,蓦然,在小边角上,陈菀看到如斯文字:“不因风力紧,何以度潇湘。独孤菀字诚远将军府。”忽然感到泪意上涌
,往事如成涛叠浪般袭来。六岁那年,家中偏院兰花开得极好,自己刚从娘亲那学到刺绣皮毛便耐不住技痒,着手绣了这个荷包。亲见旧物,陈菀不禁有些感伤。
指尖轻颤,微捏绣包:“这东西,为何会在你这。”
“小姐,你记得这绣包,却不记得怎么将它送人的么?那年你将银两赠予我兄妹,虽不求回报,可我俩却非知恩不报之人。便硬求着您给个信物,小姐或是随手送与,却也是我们兄妹俩这么多年来,心里的一个盼头,只求有一日能相报于夫人小姐。”
“你们…你们这又是何必…好好寻个归处去罢。宫里,有岂是可以随意妄为的地方?”陈菀心里一阵酸软,千般滋味齐上心头再难丢弃。纵使无意间施舍银两救了他们一命,也断没理由挟恩求报,又将他们拖进另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小姐,你现今处境如此艰难,我们怎可就此罢手?”他神色激动:“况且,我们兄妹千方进宫,为的本来就是小姐!”
陈菀心底一惊,双目瞪大:“这话怎么说?”
“小姐,那年我们侥幸存活下来,在深林里遇着一个怪老头,抓着我们兄妹俩硬说根骨极佳,乃是练武奇才,一定要收做徒弟。当时我和家妹无处可去,无法可想,又望能有一身本领,将来寻得夫人小姐,纵使能在府上当个家仆武夫,也是好的。时隔八年,我们也算略有小成,便寻思着下山报恩。却不想,一打听就惊闻将军府惨遭变故…”
他眼中掠过一抹伤痛:“我们在官府张贴的榜文上看了许久,幸而未曾发xiàn
小姐名姓,想着许是小姐逃过一劫。便四处不死心地四处找寻,千方打听之下才知将军府小小姐似乎曾去往汾阳,我们便一路找寻到汾阳季大人家里。初时大人直说不认识将军小姐,我们无法,只得在大人门前跪了两天两夜,大人才告知小姐情况。”
两天两夜?陈菀手一紧:“你们,太鲁莽了,这有多危险…难道你们想不到么?”有些气急,心里头又有些酸涩,泪意涌了上来,忙低下头去。
“小姐,我们的命本来就是你与夫人给的,我俩所做尚不足弥补万分之一,若是找寻不到你,我们也定要闯这皇宫为夫人小姐讨个公道!”他眼中光芒无比坚定。
心底一阵暖流划过,说不感动,那是欺人欺己。声音有些轻颤:“你们…这又是何苦”
他嘴角一扯,扬起一抹浅笑,奇异地柔和了刚硬的脸形,让人失神:“还好,小姐,我们及时寻到了你。季大人把我和家妹想法子送进宫里来,因为没个荣耀背景,初时我在外庭做个守门禁卫,妹妹在浣衣局当个杂使丫头。依仗身上有些拿得出手的拳脚,我小立过几功,才被擢升为这内廷护军,这样,总算在前两日探查到小姐消息。”
他虽说的云淡风轻,可陈菀怎会不明白,能从下九品外庭禁卫蹿升为正六品内护,需yào
的不只是努力,还得冒多少风险…
“说了许久,我尚不知dào
你们的性命呢。”
“我俩姓凌,我单字逸,家妹单字芸。”他恭谨回到。
“凌逸,凌芸,名字都取得极好。”陈菀浅浅一笑,当真是发自内心:“我心里谢了你们这番情意,可是,这宫里可不比外头,一个不好,那就是杀身之祸。你们现在就是要后悔,菀菀也绝无二话。可要在我身边,我要求不多,只有一个,那便是绝对忠诚,你们可能做到?”
凌逸毫不迟疑,单膝点地,半抱拳说道:“为小姐效命,誓死不辞。如违此誓,凌逸、凌芸当受五雷轰顶之惩!”
陈菀灿然一笑,登时让凌逸看得楞了去。
陈菀忽地抬手,取下飘落在凌逸肩上的枫叶,置于嫩白掌心,很是漂亮:“你们现在什么都别做,若我真有要事非找你不可,看到红枫开出幽兰之时,那夜子时,便想尽方法到这来吧。”尽管眼中满是疑惑,凌逸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应承下来。
将一直捏着的绣包递到他的眼前,凌逸怔了怔,却未伸手接过,显然是拒绝收回。陈菀突然玩心一起,将绣包高高抛向空中。仰头望着,点点阳光漏叶而下,小小荷包在金光的包裹中似乎生出了翅膀,何其美丽。蓦地一道黑影掠过,紧紧抓住了那个方才还在阳光里飞翔的小东西。
陈菀看着站定后凌逸那手足无措的懊恼样子,一串银铃般的笑音止不住便从口中泻出,难以自制。那一刻,恍若回到从前那般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
凌逸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吓着,视线不曾转移:“小姐,你总算笑了…”
这一下,让陈菀好不容易合上的小嘴又轻泄出笑意:“看这话说得,怎么凌逸你刚才看着我是一直在哭么?”
笑弯如新月的双眼直直望着他,确定有一抹赧色从他脸上浮过。他吶吶道:“不是…只是刚才小姐的笑,让我觉得很难过,那是一种很无所谓的笑,甚至没有到达眼底。可现下完全不一样了,小姐是真的笑了,就如同当年一般灿烂,真的很漂亮…”
高扬的嘴角一僵,缓缓垂了下来。“既然这般在意这东西,为何刚才好好给你不要,偏偏爱用抢的?”
凌逸眼底一阵黯然,闪过几抹不舍:“这本就是属于小姐的。凌逸能拥有这么些年头已然知足,现下再见小姐,自然应该双手奉还,又哪有自个保存的道理。”
瞧着他那忍痛割爱的模样,陈菀故yì
用手指挑着细绳,拎着绣包在他眼前轻晃:“既然你嫌弃它又丑又旧,我便将它给扔了吧。”
凌逸眼底一阵焦虑,伸手欲夺。陈菀却迅速缩手将绣包置于身后,明眸又笑成了两弯月牙儿,笑吟吟地望着他。凌逸无奈,只叹了口气,抱拳说道:“小姐,你就别折腾在下了,若小姐真不想要,逸求小姐赐予。”
“凌逸,我给出的东西一向不愿收回,这对人的信任也是一样。绣包八年前既属于你,我不会收回。现今独孤菀皆然一人,本以为再无亲友,却能得你们兄妹相伴,实乃我之幸事。菀菀可以视你们如兄如姐,只望这付出的东西,永远都别有收回的一天。”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定定看这他,却不希望看到迟疑。
没有疑惑,没有动摇,那英挺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浮动,只眼中满含坚定。陈菀伸手解开荷包绣扣,系在凌逸腕上,轻声道:“你还是快回去吧,时辰已过去不少了,再不回去就是你也要遭罚了。记着我说的话,我会寻个空子去看看凌芸的。”凌逸欠欠身,又疑惑问道:“小姐,你还记得凌芸样貌?”
“不记得了,可我已认错了你,却不会再认错了她。”抿唇一笑,转身离开了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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