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不由己
靖顺三年秋,其时林氏美人犯口忌,帝怒,旨令投入冷宫。
---《天朝史.后妃传》
靖顺三年秋,掖庭尚衣司衣及女史柯氏,犯口忌,触宫规,主事命以棍刑。毙。
---《天朝史.女史传》
繁兰苑
玉妃扶着几从白蕊芙蓉,利剪开合不过瞬间功夫,一根尚且带着露珠的芙蓉便被连径裁下,插进古瓷瓶中。侍女太监静静立在四角,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此时一名身着铁蓝宫袍的太监却匆匆赶来,跪地对玉妃磕了个头。
“奴才叩见娘娘。”
玉妃把花稍稍拨正:“你们都下去。”原来还在四周围着的宫人,此时皆静退出去。
“起来回话。”
“谢娘娘。”那赶来的太监屈着身子稍微压下声音:“娘娘,林美人果然出了事,还有…杜司衣没了…”
“嗯,用的什么理由?”
“说是犯了口忌。”
“犯口忌?”玉妃细眉略挑,凤目冷硬:“不是办事不利,居然是犯口忌…你去让小德子给我查,凡是跟这事有关的人,哪怕是只蟑螂也给我查清楚了!”
“是!”
失了一臂尚可再长,却绝对容不下某些老鼠在墙角妄自称大!
掖庭西院
陈菀日渐觉得心神不宁,虽然过了好几天自己心中所害pà
的事都未曾发生,好歹也松了口气。但不知怎地今日就偏生难过得紧,忽地又想起那日之事。冷汗蓦地沁湿整个背部,抚了下心口,硬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双手撑起,走到茶几旁欲倒杯茶水,却惊恐发觉,手,还在不停颤抖。想把水好生倒进杯里,只总是失败,几上已经滑落几道水痕。
恨恨把茶壶放下,双手用力收紧,长长指甲便半陷肉中,几见血丝。一阵锥心痛楚直窜脊椎,脑子一激灵,全身颤抖的肌肉反而舒缓了下来。使劲握住茶杯,却丝毫没有觉得滚烫,只想把身子给弄暖和点。
轻倚矮凳,陈菀闭目凝神,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他日若还是出现那种状况,自己又非救命怪猫,且不说家仇得报,自己还要赔进一条命去!
“砰!”门板震动的巨响忽然响起,陈菀猛地睁开双眼。待看到是菁菁急冲冲奔入时,才又放缓了神色,和声轻责道:“菁菁怎么了,这么匆忙?若给姑姑看到,又少不得一番责骂。”
“菀,菀菀,我,我听说”她气喘吁吁,一手支着门帘,一手还轻拍胸口,语调断断续续,可见是急忙奔跑而来。陈菀将手中茶水端于她,顺了顺背脊:“慢慢说,别急,少不了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消息了吧。”
“不,不是!”菁菁猛喝了一口水,狠喘了下气息。“是听说杜姑姑犯了口忌,被掌事所的公公让禁卫给拿下了,说是要处棍刑呢。天啊,对一介女子处棍刑,怎么可能熬得过去。听说那用刑之狠连男子都不可能撑过。”
端着茶壶的手颤抖了下,陈菀垂着眼睫:“这,这怎么会?今儿早上不还好好的么?”
“谁又知dào
呢。听说是早上姑姑送了什么东西去大总管那儿,还没等人回来,就下了这道旨令。约莫是姑姑得罪了大总管罢。不过姑姑怎么会跟大总管认识,真奇怪。”菁菁又冲冲吞了口茶。
陈菀跪坐在她身旁,抖了抖群摆,手指轻轻摩挲杯口,说道:“菁菁,宫里头的事,以后少理会,就算是好奇得像猫挠了你心窝窝,也得憋着。知dào
不?”心里一阵酸涩,杜姑姑哪是得罪了大总管,她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
菁菁蹬圆了双眼看陈菀:“菀菀,这我都知dào
,我不会乱说的。我这一不是因为听说柯敏也被一起抓了…”手中茶杯“砰”地砸在桌上,打断了菁菁的话语。
“菀菀你怎么啦?”方菁菁一阵咋呼,七手八脚地帮陈菀扶正茶杯,却感觉不到身旁这个娇小人儿的指尖在不住颤抖:“没事。茶水有些烫了罢,一时没留意,烙着了。”
“小心点嘛,伤到就不好了。”菁菁探头过来说道。
“嗯。”陈菀虚应了声,“你说,柯敏也被抓了?怎地一回事?”
“呵呵,究竟真想如何,又有谁能知dào
呢。”一时间,竟觉得菁菁笑容有点模糊,多了点什么。“只是听说今早就有人瞧见柯敏和姑姑在争执些什么,为的似乎就是姑姑要送去的东西。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她们就一起去了。待到刚才,方传来消息,说是两个人都被抓了,犯口忌。”菁菁添了下唇,继xù
道:“菀菀你也知dào
这宫里是非多,主子们最忌讳做奴才的管不住那张嘴,所以犯了口忌多是,活不了啰。”
陈菀心里正掀起惊涛骇浪,千百念头转眼便在脑中算计清楚。拿了块手巾轻轻拭干手上水滴,突然沉沉问道:“菁菁,那天的事,你没跟任何人说吧?”
“啊?”菁菁疑惑地转过头来,“没有啊,我怎么会…”她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奇怪。
陈菀心一紧,声调有些尖刻:“你说了?你跟谁说了?”
许是被突然情绪的转变吓着了,菁菁有点瑟缩,“菀,菀菀,我不是故yì
的…是昨晚上你在绣房的时候,柯敏刚好在炫耀她绣艺,还把怡容的帕子说的一无是处。我,我一时气不过,就说了句:菀菀的不知dào
比你好多少倍,连姑姑都比不上……她就追着我问……菀菀,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yì
的!”
半软靠在椅背上,有一便有二,世上中没有透不过风的强啊。柯敏既知dào
事情本末,自然就能想到今天姑姑要去交还袄子。若是自己不争,功劳当然就全是姑姑的。可,这立功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何况,这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鸟儿,好不容易来了个机会表现,又怎会放过。早上争执该就是她坚持要分一杯羹,威胁着姑姑呢贪心不足蛇吞象,又哪里是今天方才发xiàn
的?
“菁菁,你说,你昨天说的时候,怡容也在?”
“是啊,她也在的。我在和柯敏吵的时候,她还说了句:那菀菀真是概要得势了?不过多久,我们就该见不到她了罢,说不定,还能被圣上看中,起码,比哪知蹩脚的鸟儿,要强得多。真真是气的柯敏要吐血。”方菁菁装若无事,不住把玩着垂在胸前的秀发。
只是这一句话,就把柯敏推进深渊了。沈怡容,你够狠。一阵疲累突然涌上。
“最近宫里是非真多。”菁菁一边随意瞟往门外,一边无心说到。
“还有什么事么?宫里就是没个安宁。”
菁菁低头摆弄绣帕,“我今天去宝华夫人那送衣物,路过林美人的偏殿,发xiàn
给禁卫堵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晓得除了什么事儿。但是宫女们私下都在说,林美人冲了邪气,好像对圣上口出秽语…已经被打进冷宫了。”一股凉气撩着耳郭,陈菀不禁抖了抖。那边果然出事了。
跟着的几天自然免不了有些人心惶惶,可随着时日渐渐过去,这些“琐碎”小事又还有几人能记得呢。过了半月光景,陈菀,方菁菁和沈怡容因表现略为出彩,便被命为正九品掌衣御侍,也算是有些小权了。
往日京都总秋风萧瑟,天气沉沉,只那天,偏偏阳光和煦的很。陈菀做完往日送洗缝补的例行差事,回到房中正待稍作打理。待走至门前,却看见个福态公公在门旁立着。绯红宫服,心里咯噔一下:正五品总管。该是那个得宠妃子殿阁里头的罢…
蛾眉皱了皱,站定,垂首,静等他走来。待看见宫鞋在眼底出现时,陈菀才福了福身子:“奴婢参见公公。”
半响,一道尖细声音从头顶传来:“嗯。抬起头来罢,不用多礼。”
宽眉,细目,圆鼻,厚唇,真是没一处不透着和蔼。只那对小眼睛里,却时不时透着利光,如同剧毒蟒蛇,这太监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便是陈菀罢。杂家是芙蓉殿前总管,你就唤我德公公罢。玉妃娘娘听闻姑娘有手刺绣绝艺,艳羡不已。特让杂家来请姑娘,前去叙叙。”那尖细的声音宛若毒蛇,用腭牙紧紧咬住猎物,再不松手。
陈菀浑身打了个激灵,透骨冰寒。玉妃,刺绣…不是皇上,居然是玉妃?莫不是老天都要让我独孤一门全死绝于萧家人之手?
“怎地?菀姑娘可是不愿?驳了杂家的面子,倒也无谓,只是,莫非姑娘连玉妃娘娘却也不放在眼里了!”这太监弄权之道颇为精狠,事情总是要先甜后苦。
“这是哪的话。菀菀一介民女,那手粗糙工艺居然能被玉妃娘娘赏识,只一时惊喜得愣住了,还望公公多多恕罪。那就烦劳公公带路罢。”陈菀松开贝齿,不再凌虐娇嫩细唇,若是无法躲避,该来的终要来。老天无眼,我便要让它生出眼来!
一路默然前行,徐德安把陈菀领进殿内后,便轻挥袖摆,两旁随侍便悄然离去,殿门也缓缓合上。
在层层绫纱装饰的屋内,有几盆极品醉水仙摆在桌上,煞是好kàn。莫不怪人人皆说玉妃乃蒙圣宠第一人,随便一样摆饰也稀奇得很。
“启禀娘娘,掌衣陈菀带到。”徐德安恭敬地禀报。
好一会,帘内才传来一声娇软侬语:“知dào
了,都侯着。”未人先语,风情乍现。
待几枚人影晃过,陈菀知dào
玉妃已然出来。顿时全身冰凉而动弹不得,一股腥甜伴随恨意涌上喉管,几欲喷出。
玉妃今日身子本就不大爽快,对自己心腹杜司衣没了的事更是一直挂怀得很。现在让她寻到了这么个漏网之鱼,耐不得就直接令人把她处理了。只不过玉妃性情一向谨慎稳重,无论何事都要求个心安。
眼前的丫头至多不过十四岁,头虽低低垂着,见到宫妃却居然不行跪礼。是过于紧张了,还是别有内情…
“感情这膝上绑了黄金,不会动了是吧?见到娘娘该怎么着,菀菀姑娘,你还要杂家教你不成!”徐德安可是见不了自家主子被一个小小宫女给怠慢。
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双膝便往地上砸去,透心疼痛直串而上。陈菀头低下,磕在手背上,不敢停止:“奴婢参见玉妃娘娘,一时糊涂,求娘娘恕罪。”
过了好些时候,估摸着陈菀的额头与手背都已然青紫。玉妃才慵懒地说道:“罢了,停了吧,抬起头来。”
“嗯。长得倒还端庄秀丽,挺眉清目秀的…”陈菀只觉得几道利刃在自己身上刮来剜去,却偏偏躲闪不得。
忽地,玉妃仿佛发觉了什么,喝道:“给本宫抬起眼来!”
陈菀正是借机把这个狠毒的女人给打量了一番:螓首蛾眉,俏鼻小嘴。十指尖尖,肤若凝脂。柳腰只手可握,再伴上那芙蓉花钿,一抹艳色妆容,果真美得妖娆。一件藕色纱衣,一条束腰长裙,更显身段长挑。玉妃玉妃,真就长得跟玉一般精雕细琢。只是这芳菲妩媚之下,有着一颗黑比墨汁的蛇蝎心肠!
“你,名唤什么?哪里人氏?本宫怎么觉得,在哪见过你。”
“回娘娘话,奴婢名唤陈菀,京兆汾阳人氏。初秋蒙皇恩浩荡,才有福分进得宫里伺候主子们。”
“嗯。”玉妃突然又懒了下去,斜靠在软垫上。“碧儿,去,把上次皇上赏赐的香给点上,今日有些疲了。这宫中恼人的事,怎地就没个尽头呢。”一旁的荷色宫袍侍女低低应下,忙去将香燃起。
一时间殿内沉默无声,紧窒得令人冷汗直流。
渐渐陈菀已算不清自己到底跪了多久,许是一刻,两刻…腿脚麻木得早感不到痛觉。玉妃单手微撑螓首,双目似闭非合。室内一股浓郁香氛,让人不禁感到飘然,很是舒坦…
陈菀心里一惊,这香味…浓而不腻,若有似无,粗闻恍如檀香,细品却是肉桂,入鼻顿觉陶陶然…好毒辣的手段!
“娘娘,启禀娘娘。”陈菀启口轻唤。
玉妃蛾眉微皱,双眼不情愿地睁开,不耐地问道:“怎么?”
“娘娘,这香,点不得。须马上停了。”
“你这贱婢,此物可是沐国使者进献,世间稀有,本只得皇上皇后使用,皇上疼宠娘娘,才得以破例下赐,你…”碧儿不知为何就是瞧着陈菀不顺眼。
“碧儿,住嘴!”
玉妃坐立起身,双手边理了理半垂飞燕镂花钿,一边和声问道:“菀菀,你说明白点儿。这香,为何不能用?”
“回娘娘话,奴婢就是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胡乱言语皇上所赐之物。奴婢以前听闻沐国北方极寒之地,生着一种花,名唤兰祈,二十年一开。因地处危险,且数量稀少,乃是绝世珍品。兰祈花制成的香块,其味嗅之若沉檀,可封存百年之久而香味不散。皇上将此物赏赐于娘娘,可见娘娘深受盛宠。若兰祈花独自使用,非但无害,反而提神醒脑。只是…”
玉妃眼中利光大盛,喝道:“然后呢?说!”
“只是问题出在娘娘桌上那几盆极品醉水仙上。”迅速将症结讲出:“醉水仙其形秀美,本身只得淡淡肉桂香味,多用观赏而不制成香料。然,兰祈花香和醉水仙味道相混,乃是大忌…”物带三分毒,端看你怎么用了。
一只玉手截住陈菀未竟之语。玉妃脸色未变,只是抚弄衣角的手指微微颤抖。轻倚在垫子上,眼睛又微合起来。半响,才听闻声响从那上面传来,飘忽得很,不细听便错过了:“然后呢?说罢,若两香混合,会有怎地后果?”
“回娘娘,这两种香味打混,闻时让人感到飘然,极为愉悦,如此一来便更是依赖此香。只是长期吸入,非但成瘾,也会让人神智不清,出现幻象,直至,癫狂…”
玉妃只手端起桌上茶杯,用盖子拨弄着堆浮的叶片,只是唇色忽地变得淡了下去。“碧儿,可知那第二枚香块后来哪去了?”
荷衣女婢应道:“娘娘,该是在林美人那儿呢。听说赏下去的。”
突然“啪”地一声,玉妃将茶碗磕在桌上,纤指拈起一方丝帕轻拭嘴角。动作优雅至极,可嫣红菱嘴吐出来的话语却不待听:“贱女人,真真看不得别个受宠,只可惜她这次也是失算一招!”
“碧儿,去,把那香给我熄了!余下多少,统统封在木盒里,我要一分都不能少。今个儿的事,本宫不希望它走出这个殿门。”碧儿应了声,轻退出内殿。
“菀菀,也算是立了一功,于本宫有恩。”
“娘娘过奖,奴婢只是做好本分之事,断不敢妄言施恩于娘娘。”
“嗯,你这丫头还算是明白事理,本宫承你的情总是不假,也不是个赏罚不分的主,今儿的事,就这样罢。”陈菀心里一松,知dào
今天这命是保住了。
正待磕头谢恩,玉妃声音又传来:“别忙着谢恩,本宫只提醒你一句,这进了宫里头,做事看人,都得多长个心眼,算是身边的人那,也不尽得牢靠。”心里一突:她这是要暗示什么?
“起来回话罢。”这才想起还跪在地上,只因麻木,所以无谓知觉。
陈菀双手强撑站起,两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还未站稳便向前倾去。看着视若无睹的玉妃,踉跄了一步,总算还是站住了,躬身福了福:“谢娘娘恩典。”
你原来是在尚衣局当差?”玉妃突然问道。
“是,奴婢乃尚衣局掌衣。”
“从今儿起,你就到我芙蓉殿来罢,一会让陈公公给你去训事所那回禀便成。”
陈菀微怔,随即喜道:“谢娘娘赏识,奴婢自当尽心尽lì
,万死不辞。”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终叫独孤家命不该绝。
玉妃按按眉脚,合目微憩:“今儿就这样罢,本宫也有些乏了。回去拾掇好东西,晚些时辰来找碧儿,她自会为你安排。你可以退下了。”
待陈菀完全退出内殿,玉妃本合着的眼忽然睁开,眸中精光乍现,再也不加掩饰,唤到:“小德子。”
一直默不作声的徐德安上前小步:“娘娘,奴才侯着。”
“你瞧那丫头,怎么样?”玉妃轻瞥身前忠心的奴才,启口问道。
“娘娘,老奴斗胆。这丫头,是够机灵。若多加训导,或可成为娘娘的助力。为我所用,是幸,如为我之敌,就当斩草除根!”福公公这尊笑弥勒现在已然化成黑山老妖,这话从他嘴里吐出竟跟唠叨家常一般。
“嗯,是这个意思。你去给本宫好好查查,仔细确定这丫头身份,若是有疑,今日的事,指不定还没完。”艳唇浅笑轻勾,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老奴遵旨。可娘娘,上头分与您的八名宫娥已满,这再调一人过来,怕是不合规矩…”陈公公有些许顾虑。
玉妃慢慢站起,扶了下珠花:“无妨。香兰不是还关在暗房么,你过些时候去处理了。本宫的芙蓉殿,可容不下会咬主人的狗!这名额,也就空出来了。”莲步轻移,挽起纱幕,玉妃飘然离去。只留一室浓香,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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