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道不相同亲情破

  除了极少数的昏君和尚未主政的幼帝,大部分帝王,都当得起“日理万机”这个词儿。
  隆庆皇帝一直是个勤勉的皇帝。
  自登基以来,在治国理政上,也算颇有建树。
  但今天,码放在他面前的那堆奏折,他一本也没翻阅。
  他在等,等一个对他来说,并不算舒服的消息。
  但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陛下,传膳么?”
  麦子公公第七次,跟隆庆皇帝问询是否传膳。
  今天,是隆庆皇帝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未上早朝,前一天夜里,也未临幸任何妃子。
  而且,这已经申时了。
  他粒米未尽,滴水未饮,只愣愣的盯着房梁发呆,仿佛,是要把那房梁看断。
  “朕不饿。”
  “麦子,你说,是不是一旦登临御座,就注定了,要成为孤家寡人?”
  隆庆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低头,看向了跪在了龙书案前面的麦子公公。
  他从来都不是个绝情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旁的帝王能毫不犹豫做出决定的事,对他而言,却是需经历诸多挣扎。
  “老奴才疏学浅,听不明白陛下的纠结。”
  “但老奴知道,历代英明帝王,都以寡人自称。”
  麦子公公低眉顺目,没直言回答隆庆皇帝的问询。
  他只是说“英明帝王”,试图以此,来给隆庆皇帝宽慰。
  “我对不起那丫头。”
  “他救过我的命,而我,却恩将仇报。”
  隆庆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身体后仰,倚在了御座的靠背上。
  他不需要提起那个名字。
  毕竟,在他的前半生里,救过他性命的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已早在多年前,为了不拖累他,服毒身亡。
  “她救陛下,是为大明江山社稷。”
  “陛下弃她,亦是为大明江山社稷。”
  “老奴以为,这两件事,本无差别。”
  隆庆皇帝从不避麦子公公任何事。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甚至是腌臜脏污的。
  所以,一听隆庆皇帝说,对不起什么人,麦子公公便想明白了,他这一整天不吃不喝,是在等待什么。
  对柳轻心,他了解不多。
  只听说,她是三皇子朱翎钧未过门的正妃,周庄沈家出身,曾师从某位仙人学医,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大皇子朱翎釴叛乱那会儿,还救过隆庆皇帝性命。
  他本是想着,待三皇子朱翎钧与她大婚礼成,自己携圣旨去给她赐赏的时候,能讨个人情,让她帮自己瞧瞧,从前阵子摔了,就落下了毛病的腰,是不是还好得了。
  御医院的那群草包,已经给他看了个遍,让他灌进肚子里去的药,倒进水缸里,满不了,也有个八分。
  可他的腰,却是疼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半点缓解迹象也无。
  然就隆庆皇帝今日决断来看,他怕是,后半辈子都只能在无眠之夜里,与腰疼相伴了。
  “你说的倒是轻巧。”
  隆庆皇帝又叹了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活了几十岁,从未做过拿女人做筹码的事情。
  即便,是番邦遣使者入京,请求以公主和亲,作为他们称臣纳贡的前提,他也只是严词拒绝,告诉对方,要么战,要么降,大明,自高皇帝立国至今,从无哪位帝王,苟且于女子裙摆之下求安。
  而今,他却是为了实现谋划,为大明朝彻底剪除后患,不惜将一个无辜的,曾救过他性命的女子,推上风口浪尖。
  呵,多么难看,多么虽胜犹辱的吃相,他的后半辈子,怕是,都得在这种连自己都瞧不起的阴影下,难熬度日了……
  不,或许,还得加上,翎钧对他的痛恨。
  那个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同时,也是亏欠最多的儿子。
  “玉不琢,不成器,我的儿子。”
  “你们现在多承受些痛苦,总好过将来,山河破碎,沦为旁人的阶下之囚。”
  隆庆皇帝低声念叨了两句,试图以此缓解自己的抑郁。
  砰——
  然未及隆庆皇帝多想,御书房的门,就被翎钧一脚踹了开来。
  他的身后,负责值守的侍卫,倒了一院子,正打算爬起来将他拿下。
  “让他进来。”
  “你们,去院门口守着。”
  见翎钧怒火中烧的闯了进来,尚未得手下回复的隆庆皇帝便明白,他谋划的那事儿,成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围拢上来的侍卫退下,然后,给麦子公公使了个眼神儿。
  “老奴去准备茶点。”
  在隆庆皇帝身边伺候多年,麦子公公早已对他的诸多习惯若指掌。
  此时,见隆庆皇帝使眼神给自己,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御书房,闭合门扇,依着隆庆皇帝的意思,派遣安置那些侍卫,以防他们把翎钧今天的所作所为传扬出去,使他名声有损,或遭谏臣指摘。
  “她在哪里!”
  翎钧开门见山,一个字儿的客套,都懒得摆出来。
  他没有跪拜,连一句敬称也无。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去往宁夏的路上了。”
  面对翎钧的失礼,隆庆皇帝没有生气。
  在他想来,这事儿,的确是他不对,做错事的人,哪来的脸跟人横眉冷目?
  “为什么!”
  听隆庆皇帝说,柳轻心已在去往宁夏的路上,翎钧的双手,本能的攥紧了拳头。
  他想把隆庆皇帝揍个鼻青脸肿,但他知道,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要怪,只能怪她长的太像哱承恩讨家的嫡妻。”
  “哱家狼子野心,我们需要一个,讨伐他们的理由。”
  隆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把脸转向了旁边,不与翎钧对视。
  翎钧的目光,像烈焰一样灼热,烫的他浑身不自在。
  “讨伐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
  翎钧上前一步,对隆庆皇帝说的这理由嗤之以鼻。
  还好,隆庆皇帝只是觉得,柳轻心是长得像哱承恩的嫡妻,而非,查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这便意味着,有些事儿,尚可转圜。
  “她是沈家的女儿。”
  “我们只需揭出,劫婚车这事儿,是哱家所为,便等于是彻底剪断了,沈家与哱家和好的可能。”
  “也就意味着,从今以后,哱家休想再得到沈家在贸易上的支持,只要朝廷不给他们拨付粮饷,他们,就只能裁减军队。”
  面对翎钧的逼问,一直遭自己良心责备的隆庆皇帝,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么!”
  “这与在女子裙摆下苟且求安有何不同!”
  “你做事但凭高兴,搅得燕京名门,一片乌烟瘴气!”
  “你就不想想,一个半商半仕家族出身的女子,担不担得起,你正妃的位置!”
  隆庆皇帝的话,与其说是要教训翎钧,倒不如说,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他站起身,双手撑住自己面前的龙书案,与翎钧隔案对视。
  “自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钧儿,父皇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末了一句,隆庆皇帝说的颇有些有气无力。
  他缓缓的坐回御座,低头,用双手撑住了自己的前额。
  “我对不起那丫头。”
  “待来生,我当牛做马,偿她今世救命之恩。”
  “你要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但若给我机会从头再来,我依然会这么决断。”
  隆庆皇帝没有以“朕”或“寡人”自居。
  他说“我”。
  言外之意,他是在跟翎钧,以平等的身份交谈。
  “她现在,一定在后悔,当日,救了你性命。”
  翎钧声音低沉,仿佛一头,被困笼中的野兽。
  有敬,才有畏。
  从他觉得,隆庆皇帝不再值得他尊敬的那刻开始,他便再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此生,我非她不娶。”
  “为此目的,我可不择手段。”
  “盼父皇,再欲为令人唾弃之事时,三思而后行。”
  得知了柳轻心的去处,翎钧决定,不再与隆庆皇帝纠缠。
  帐,可以容后再算。
  但若令柳轻心身陷宁夏,他再要救她出来,可就难了。
  说罢,他摘下自己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啪”的一声,拍在了龙书案上,转身,疾行离开。
  这扳指,是姜老将军送他回裕王府的那日,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从自己的手指上摘下来,赠予他的,可以算是两人亲情的起始。
  彼时,他谅解了隆庆皇帝的无奈,并自得了这扳指后,再也未将其取下,即便,刚获赠时,它对他而言,有些太大了,颇有些耽误他使用弓弩。
  而如今,他将这扳指归还,便等同于是在一种近似决绝的方式告诉隆庆皇帝,从今以后,自己与他再无瓜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隆庆皇帝本能站起,使左手抓住龙书案上的扳指,试图喊住转身离去的翎钧,可他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什么浓稠之物,竟是用尽全身力气,也发不出半个音儿来。
  呕——
  一股腥甜,充斥了隆庆皇帝的口腔。
  他本能的抓起帕子,捂住口舌,却是在取下帕子的那一刻,在上面,见到了一片殷红。
  血。
  “陛下!”
  见翎钧气冲冲的离开,匆忙赶来劝慰隆庆皇帝的麦子公公一进门,就目睹了这令他胆寒的场面。
  他惊叫一声,快步冲到了隆庆皇帝的身边,在他摔到地上之前,将他扶坐在了龙书案后的御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