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清玉寒梅

  走近月凰宫的时候,潋绡便远远见到锦衣等候在门口。
  稍稍地顿了下脚步,她才继xù
  往前走。
  走到锦衣身边时,两人有好一会都没说话,无言的静默。
  许久之后,锦衣才轻轻地一句:“姐姐,你的手在抖。”
  这让潋绡没来由地心一颤。没有看他,只是缓缓垂下目光,弯了弯嘴角,却并无笑意。
  “姐姐难过吗?”锦衣又问道。
  缓缓摇了摇头,潋绡平静地回道:“不知dào。”
  这却让锦衣皱了下眉头,转开了目光。
  这时,潋绡才朝他看了看,但没再说什么,转回头时,便朝蓝鸢的寝宫内走去。
  锦衣没有看她。只是微微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跨进寝宫的大门,潋绡便慢慢往内室走去,不疾不徐。
  见到躺在床上的蓝鸢时,她也神色如常,只是缓缓地走近,然后在床边坐下。
  以潋绡的医术,不难看出蓝鸢现在的状态极差,而且,恐怕已是回天乏术了。
  潋绡没有开口。
  蓝鸢也只是看了看她,一直沉默着。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着。
  可是,这种流逝,就像是一种有形之物,划过皮肤时,能带起阵阵的钝痛,似乎一直一直地有血在流,渐渐晕眩,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终于,潋绡还是忍受不了这种静默,出声道:“母后,你……”
  可是,刚开了口,却是不知dào
  该说些什么。
  一种无力感,紧紧缠绕在心上,疲惫至极。
  这时,蓝鸢轻轻一叹,问道:“阿绡会恨母后吗?”
  “不恨。”潋绡的回答并没有什么犹豫。
  “那么,会恨你父皇吗?”
  “不恨。”潋绡仍是十分平静。
  “那就好。”蓝鸢似乎真的满足了一般,长长地一叹息。
  其实,潋绡很想问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虽然,她知dào
  ,蓝鸢定是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考lǜ
  周全了,然后才做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仍是想问为什么。但却又无法问
  这时,蓝鸢说道:“阿绡,去把我梳妆台上那个檀木盒子拿来。”
  潋绡看了看她,依言去拿了过来。
  盒子没有锁,样式也很普通。
  在蓝鸢的示意下,潋绡打开了盒子,盒内绸布上,摆着一枝墨玉簪子,顶端绽了一枝白梅。初一看,会以为那白梅是镶嵌上去的,但细看,会发xiàn
  那玉石的黑白双色,应该本是混然天成。在工匠的巧手之下,才将玉石制成了这样一枝簪子。
  “这是当年,我还没嫁给你父皇时,他费尽心思为我准bèi
  的礼物。你留着,将来若有一个万一,也许会派上用场。”
  蓝鸢伸手抚过盒中的簪子,目光中透着留恋。
  但片刻之间,那一瞬的光芒便已消失。
  她伸手掀起底下的绸布,将簪子覆住了,指尖在盒子里轻敲了两下,又朝潋绡深深地看了眼,道:“好好收着。”然后便盖上了盒子。
  潋绡只是轻轻应了声。
  随后便站了起来,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好。”蓝鸢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沉静。
  潋绡忍不住又看了看她,脸色苍白,从气息来看,也已经十分虚弱。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
  快要走出门时,蓝鸢忽然说道:“阿绡,你放心,你很快就会得到你需yào
  的东西。”
  潋绡没有回头,亦没有应声
  出了屋子,潋绡并没有离开月凰宫。
  庭院里的朱砂梅,在这落雪时节,开得盛华无双。
  蓝鸢是最爱梅的。
  只是,记得,这月凰宫里,曾是清一色的白梅。
  但这点点朱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蔓延开来的?
  潋绡站在一株梅树下,仰头看着,那种红,艳得似乎能滴出血来。
  “姐姐。”身后突然出现的,是锦衣的唤声。
  “锦儿,这梅花开得真漂亮。”潋绡只是轻喃了句。
  锦衣没有回应,只是为她拂落了一身的雪,拉着她的手臂,想让她回到廊下。
  潋绡没有动。
  锦衣低了低头,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放qì
  了,只是静静站在她身边陪着。
  谁也没有再说话,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雪落下来的声音。
  直到萝铃急匆匆地朝他们走来,在不远处停下
  萝铃缓缓一叩,并没有说话。
  锦衣禁不住皱了下眉头。
  “萝铃。”潋绡轻唤了声。
  她依旧没有抬头,低伏着身子,然后传来有些沉闷的声音:“请……公主和殿下节哀。”
  似乎有一瞬的死寂。
  然后是潋绡的一阵轻咳声。
  “姐姐!”锦衣有些焦急地唤道。
  潋绡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了句:“没事。”
  “姐姐……”锦衣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过了会,锦衣才又说道:“去看看母后吧。”
  “好。”潋绡轻应了声
  潋绡与锦衣走进寝宫的时候,那些侍女该是事先被谴退了的,只有浮香低着头,跪在一旁。
  蓝鸢似乎只是睡着了,平和而安静。
  潋绡并没有走太近,她只是在不远处站着,就那样看着。
  她忽然轻声说道:“也许……如果……”可话到此,却又顿住了。
  “锦儿,这世上,没有也许,没有如果。”
  锦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抱着潋绡,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原来,死亡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她的声音似乎仍是十分平静
  这时,门突然“啪”地一声被用力推开。
  站在门口的人是慕睿。
  “阿绡!你跟你母后在演什么戏码!”冷肃的呵斥声,带着怒火和一些恐惧。
  对于这个消息,他是那样的猝不及防。
  “出去!”潋绡只是轻喝了声,带着森冷的寒意。
  心中有一种那样强烈的**,想要将滔天的恨意加诸到这个人身上。
  可是,蓝鸢不会希望那样的。
  “出去。”潋绡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略带沙哑,听起来十分疲惫。
  慕睿没再说话。
  他始终站在门外,没有跨进一步。
  很久之后,转身便离开了。
  “我不相信!”临走时,只是丢下这样一句。
  从此以后,镜蓝鸢将成为他心里的第一。她终究成全了自己的愿望。再也不会被拿到天平上去与江山权衡轻重。
  蓝鸢也成全了慕睿的愿望。没了她这个镜氏皇后,镜家在很多方面再也不能名正言顺,也彻底断了锦衣与镜家的关系。
  而且,至少短时间内,慕睿不可能再对付镜家了。
  可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就只有这些吗?
  潋绡附在锦衣耳边,轻声说道:“锦儿,我们一起,一直往上走,走到不会被任何人左右命运的位置去,走到……不会被任何人夺走任何东西的地方去。我们站到那权势的最顶点。我就不信,到时候,还能有谁奈何得了我们。”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好。姐姐想去哪,锦儿都会陪着。”
  锦衣的声音依旧是如此地清晰而坚定。
  潋绡退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伸手抚上他的眼。
  这双眼,仍是记忆中那般清澈澄明,是否有一天,会被彻底染了晦暗?
  可是,不论是否有那么一天……
  潋绡与锦衣是永远要在一起的
  这后宫之主的骤然逝去,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因为消息一直被慕睿封着的。
  这样做,也许有他自己的考量,但所有的原因里,必定有一点是他仍未接受这个在他眼里看来近乎荒谬的事实。
  那天之后,月凰宫就被封禁了起来。而对外,则只是宣称皇后患了重病,需yào
  静养。
  不过,真zhèng
  病了的人却是潋绡。
  看似感染了风寒,但实jì
  上,那场雪,带着彻骨的寒意,完全侵蚀到了心里。然后,那样昏昏沉沉地好几天,她才醒过来神来。
  醒过来时,第一眼便见到锦衣有些憔悴的脸。
  满眼的焦虑,还有一瞬的欣喜。
  “我生病了?”弯起嘴角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这副模样的锦衣,实在让人看着有些心疼,“让你担心了。”
  “我没事。”舒展了眉眼,柔柔地一笑,随即又怨道,“姐姐你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往心里藏。要真的难过,就哭一场好了。反正就我在,没别人看见的。”
  潋绡却只是轻笑了声:“放心,我没事的。”随即目光在屋内一扫,问道,“那个盒子呢?母后给我那个。”
  锦衣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仍是去将那檀木盒子拿了过来。
  潋绡打开盒子后,目光在那簪子上顿了顿,便拿了起来,又揭开盒底的绸布。
  盒底空无一物。
  潋绡又伸手敲了敲盒底,随后将盒子翻过来一扣,细微的“咯”一声,再将盒子翻回来时,已经可以看到盒底略微浮起。伸出手指将那层木板揭开,果然发xiàn
  了里面的夹层。
  可是,夹层内,也是空无一物。
  潋绡有些疑惑地皱了下眉。
  这时,锦衣却伸手取过潋绡手里那块木板,翻了个身,便见到那后面刻着一枝寒梅。旁边题着四个字:清玉寒梅。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锦衣看着那枝寒梅,禁不住问道。
  潋绡又是皱了下眉头,她也看不明白。
  蓝鸢交给她盒子时的举动,分明是另有玄机。可这枝寒梅和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呢?
  “姐姐,你说,当时母后为什么不直接说明呢?她在防着谁?”
  “当时就只有我们在,那些暗卫又都是你的人,母后是知dào
  的。她要告sù
  我的事,是只能我们知dào
  的吗?”
  “或者,除我们和那些暗卫以外……”锦衣突然顿住不说了。
  潋绡渐渐蹙紧了眉头,轻叹着念道:“浮香……可是,为什么?”
  “那就得好好查一查了。”锦衣目光稍稍一沉,又道,“姐姐,有机会这样长时间下毒的,也必定是近身之人。”
  潋绡忽然又咳了起来。
  锦衣赶紧去倒了水。扶起潋绡,让她喝了水,才缓了过来。
  “还有茹嬷嬷和温琅也都查一下,所有能查到的事,不论大小,细细地梳理一遍。”
  “知dào
  了,这些都交给我。姐姐还是先休息吧。”
  潋绡点了点头。
  可是,刚躺下,便朝门的方向看去。
  锦衣也是脸色一沉,往那边看了看,又回头看着潋绡,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姐姐你需yào
  休息!”
  “锦儿,这样让我记挂着,睡也睡得不安稳,倒不如干脆让我知dào
  呢。”
  重重地哼了声,锦衣终是无奈地松开了手,冷着声,朝门口喝了声:“萝铃,进来!”
  “是。”外面,萝铃应了声,便推门而入。
  进来后,发觉锦衣脸色不太好,略有些踌躇。
  “说!”锦衣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萝铃赶紧回道:“刚才,皇上颁了旨,说是皇后病重,宫里不适合静养,所以暂时移居到藏云山的寒水苑去了。”
  潋绡目光稍稍一黯,问道:“那实jì
  上呢?”
  “实jì
  上,皇后被移到了冬华阁中,皇上一直陪着。”
  玄天寺所在的藏云山上,有一座皇家温泉别苑,也就是寒水苑。而冬华阁,则是在藏云山山顶。虽然称之为“阁”,实jì
  是一处玄冰洞天,整个冰室都是千年不化的寒冰,奇冷异常。
  “父皇难道是想将母后已经……走了的消息一直这样瞒下去吗?”潋绡禁不住一叹。
  “或许,父皇仍是没有相信吧。母后就这样走了。”锦衣接下话道。
  “锦儿,我……”
  “不行!”潋绡话没说完,便被锦衣打断了。
  她看着锦衣,轻唤了声:“锦儿。”
  “不行!没得商量。以姐姐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了冬华阁的寒气。”
  “好。我不去。”潋绡毕竟是了解锦衣的,知dào
  他是不可能松口的,她也就不再坚持了。
  但锦衣同样是了解潋绡的,知dào
  她会记挂着这事,所以又说道:“我试试看能不能让父皇出来见姐姐一面。”
  闻言,潋绡微微一笑
  三天之后,皇帝的不理朝政,已经渐渐引起了众臣的不安。
  而潋绡的病也已经好了。
  当慕澹出现在苏芳苑的时候,她正看着一份萝铃刚送来的资料。
  因为不喜欢身边总是跟着人,所以很多事情潋绡早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
  碧玉瓷碗,翠色清茶。
  端上来时,便是一股清香散了开来。
  “好茶!”慕澹禁不住赞了句。
  潋绡只是笑笑,并没有应话。
  而慕澹的心思显然也不在茶上,端起了茶杯,又放下了,说道:“他们不在寒水苑。”
  潋绡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沉默了一阵,潋绡才回道:“他们确实不在。”
  慕澹眉头一蹙,等着她的下文。
  潋绡却是忽然问道:“在皇叔的心里,什么是最重yào
  的?”
  慕澹微微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她,又皱了下眉头后,似乎有些为难地回道:“我也不知dào。”
  “是吗?”潋绡只是低声一语,又道:“他们在冬华阁。”
  “什么?!”对于这个答案,慕澹有些意wài。
  冬华阁是什么地方,慕澹同样清楚。那样重的寒气,是不可能用来居住的。
  “为什么?”慕澹只是下意识地问了句。
  潋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垂下了目光,才缓缓回道:“母后走了,父皇想送送她。”
  慕澹只是一怔,随即脸色刷地白了下来。
  他是聪明人,透过一些蛛丝马迹,答案并不难想到。
  但却终究失了言语。
  沉默片刻,又忽然地站起身来,仓惶而去。
  他,是否也曾经憧憬着那个白梅一般的女子?
  潋绡只是轻轻一叹,目光渐渐黯然。
  但当从桌上的书籍下面取出来刚才正看着的那份资料时,目光却渐渐冷了下去。
  揭开炭炉的盖子,手一松,纸笺飞落,很快化成了灰烬。
  口中轻喃道:“回来再清理你们吧。”说完,便出了苏芳苑
  潋绡离开皇宫,便往藏云山行去,没多久,身后远处,一骑快马急弛而来。
  潋绡并没什么意wài
  ,甚至停了下来等着。
  马上人影渐渐清晰,一袭锦绣华衣,眉目清俊,隐隐显露倾城之秀。
  他追上来时,停在潋绡身边,略有些怨怒地瞪了她一眼。
  “这么急做什么,衣服都没换就出来了。”潋绡浅笑着说道。
  锦衣只是冷哼了声,提缰便行。
  潋绡弯弯嘴角,驱马跟了上去。
  两人到达山顶的时候,便见到万里素雪中那孤立清冷的身影。
  一身的明黄色,却终究失了光彩。
  渐渐走近,却发xiàn
  慕睿有些衣衫不整。
  “皇叔刚刚下山。”锦衣忽然附耳一句。
  潋绡点了点头
  走到慕睿身边时,他没有动。
  而他身后,便是冬华阁的入口。传说,这玄冰洞天之中的冰雕,穷尽世间巧匠之能,天下无双。
  慕睿的手,按在冰墙上,那里有一个机关。一旦按下,这冬华阁的入口便会被封上,永世难启。
  他忽然收回了手,朝里面望了眼,刚往前走一步,便被潋绡唤住。
  “父皇。”
  脚步一顿,慕睿没有回头,道:“我想再看看她。”
  “父皇,别再惊扰母后了,让她安静地走吧。”
  慕睿却是突然地一笑,略带嘲讽,道:“是啊,也许她根本就不想见到我。”
  缓缓抬起手,闭上了眼。
  潋绡别过脸去,低了低头。锦衣握了握她的手。
  当慕睿的手再次按在那冰墙上时,似乎可以看到他在微微地颤抖着。
  只要轻轻一按,便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手又是一颤,却仍是按了下去。
  可是,突然间,一柄匕首飞来,划过他的手背,血溅了开来,慕睿的手,也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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