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镜门蓝鸢

  “锦衣,你知不知dào
  这竹板是什么?”以潋绡对锦衣的了解,她不认为,他会对此完全不知情。
  “知dào
  又如何,不知dào
  又如何呢?”虽然他只是狡黠一笑,话里却没透露真实来,但潋绡哪会看不出来啊。禁不住叹了口气。
  “姐姐,别担心啦,一会就在这雪里给埋了,没人知dào
  的。反正这祁渊庭的雪,向来是不打扫掉的,等到他们发xiàn
  啊,估计得明天春天了。”
  潋绡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大概他一开始就想好这毁尸灭迹的一招了吧,还真是……深厚的恶魔潜质啊。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潋绡和锦衣一起朝声音来去转过头去。
  站在不远处的人,一身金红色轻甲,气势凛然,目光如锋。他站在雪地上,给人感觉似乎是浮在那一般,脚下不见丝毫雪痕。
  这王宫里,唯一着金红色轻甲的,便只有他了,侍卫统领——容则。
  潋绡忽然在想,也许,她和锦衣在宫里到处乱走,他该是一直都知dào
  的。以他们的这点本事,哪里能躲过这个人的耳目。
  “臣容则参见二位殿下。”他只是一声问候,并未行礼。这是他的特权,除了皇帝以外,可以不跪任何人。据说,那是皇帝当年请他入宫任这侍卫统领时许下的条件。
  然后,容则又朝那竹板一指,说道:“皇上命臣寻找一样东西。”
  潋绡叹了口气,锦衣却是朝她吐了吐舌.
  潋绡与锦衣随着容则走进清墨阁。
  清墨阁其实就是书房。渝妃入宫前,是王都十分有名的才女,平日本就喜爱舞文弄墨。所以,当初入宫没多久,皇帝就为她添置了这座阁楼,藏尽天下名画奇书。
  此时,皇帝慕睿坐在案前,面色平淡,看不清心思。渝妃坐在一边,看到他们进来时,目光一下转过来,锐利而直接,透着清晰的怒色。
  看来,在容则带他们过来之前,已经有人先将事情禀告过了。
  这让潋绡下意识地轻蹙了眉头。容则不是会多此一举的人,显然是有其他人想要挑起事端了。亦或者,一切都是渝妃自导自演。事实上,她本就在怀疑,清墨阁不可能没有守卫,锦衣是如何拿到竹画的。
  罢了,先看戏吧,水来土掩了。
  容则呈上那竹画时,渝妃疾步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接过,满眼的痛惜。
  潋绡只是看着,她想看清楚这表情的真实与虚假,只可惜,这个戏台上,擅演的人太多太多,真真假假,根本无从分辨。
  三年前,即使以才情无双闻名王都,父亲仅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文阁学士,这样平凡的家世,注定了这个才貌双绝的女子只能嫁入某户豪门。
  但后来,她却成了丞相义女,成了如今的渝妃。
  如今的后宫之中,渝妃是皇后之外最得宠的女子,她性情之中有几分傲气,所以有时候行事不见顾忌,说话更是毫不委婉,但却也因为这样的真性情深得皇帝的喜爱。
  至于这份真性情里面到底有多少真实,恐怕连她自己也未必看得清楚了。
  也因此,潋绡不喜欢她。要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这样的人,太过聪明,心思也太过深沉。
  “请皇上替臣妾做主。”渝妃面向皇帝,缓缓跪下,语气坚决,而且含着明显的委屈与愤nù。
  “爱妃先起来。”慕睿走上去将她轻扶了起来,面上是淡淡的疼惜,而后抬头朝锦衣轻瞥了眼,冷淡而随意地一句低喝:“跪下。”
  锦衣稍稍僵了下,但仍是依言跪下。
  “阿绡,怎么一身的雪啊,小心一会着凉了,过来。”慕睿命令锦衣跪下后,似乎不愿再理会他。看向潋绡时,脸色又转瞬变幻,无奈而宠溺的微笑,又皱了下眉头,松开扶着渝妃的手,朝潋绡这边走了两步。
  潋绡却并没有听话地走过去。
  自小,慕睿就对锦衣十分严厉,潋绡可以看出来,他只是希望锦衣将来有能力继承他的位子。事实上,她也不希望锦衣被娇惯成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所以,只要锦衣确实做错了事,确实该受罚的话,她从来不会阻拦。虽然锦衣从来不会犯什么大错,多半是些无伤大雅的玩闹而已。
  而这次的事情,本来,慕睿如何罚锦衣她都可以接受。但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站在一旁的渝妃,嘴角那一晃而过的笑,带着明显的得yì。
  所以,潋绡并没有走过去,只是重重地哼了声,一把将跪下的锦衣拉了起来。即使她明白,只要顺势让皇帝稍稍罚一下锦衣,这事就可以简单地过去了,毕竟,慕睿还是很疼锦衣的,即使真的是渝妃导演的这场戏,也不可能凭着这竹画给锦衣带来太大的伤害。
  “姐姐?”锦衣有些疑惑地唤了声,潋绡的阻止,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而另一边,慕睿却忽然地笑了起来,问道:“阿绡今天怎么了?父皇罚锦衣,不高兴了?”话微顿,笑也收了起来,“难道阿绡认为锦衣没有做错吗?”但那话语里仍然带着宠溺的味道。
  他对锦衣从来都是十分严厉的,但对潋绡,却向来宠爱得很。事实上,这后宫之中,真zhèng
  最得宠的,确切地说,该是她这位公主——慕潋绡。
  紧抿着唇,潋绡朝皇帝瞪了眼,似乎真的很是生气。
  “是阿绡想要玩雪的,所以锦儿才去找了那竹画的。要错的话,阿绡也有一半的错。”
  慕睿忽然地沉默了会,然后转而朝锦衣问道:“锦衣自己说,到底有没有做错了?”
  锦衣是绝不愿连累到潋绡的,可是,面对慕睿的问题,他却是迟疑了下。
  而后抬起头,直视着父亲,平淡而坚定地回答道:“锦衣没有错。”
  此时的潋绡,轻轻侧过身看向锦衣,在旁人已经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时,那些孩子气的嗔怒一瞬间消失了,她淡淡地朝锦衣看了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
  锦衣向来懂她的心思。
  “哦?”慕睿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了声,然后看向渝妃,问道,“爱妃有何看法?”
  这时,渝妃却忽然轻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刚才臣妾只是一时气愤而已。其实,虽说这也算不得御赐之物,但毕竟是皇上亲笔所绘。但是,既然是殿下拿走的,那倒也没什么,臣妾本来只是担心我这宫里出了不长眼的奴才,居然敢干出偷盗这样的事来。就是……”她忽然地叹了口气,“这竹画居然拿去那样玩,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渝妃,她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女子,因为,她懂得何时可以放任自己的高傲,何时又该表现得大方得体,比如说,她应该早就已经看出,慕睿没打算深究此事,又比如说,她该非常清楚,慕睿最厌恶的便是身为皇子却做出如此有违身份的行径来。
  潋绡忽然明白了,渝妃要的不是皇帝对锦衣一次两次的惩罚,而是想要破坏锦衣在他心里的印象。但是,潋绡不明白,没有子嗣的渝妃是为了什么做如此算计。
  “锦衣没有偷啊,锦衣拿之前问过的!”在慕睿沉下脸前,锦衣却是先开口了,一脸的天真。
  只是,这话令潋绡悄悄垂下了眼睑,掩去那一闪而逝的笑意。锦衣什么样的表情,是故作天真,她向来非常清楚。
  慕睿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继xù
  说下去。
  “锦衣进来的时候问过它啊,可不可以借去一会会的。”
  “你问过谁了?”慕睿只是眉头一皱,问道。
  “那竹画啊。”绽开了笑容,天真而单纯,锦衣这似乎理所当然的回答,却是令众人一下愣住了。
  “殿下,那竹画是死物,如何能够回答啊。”渝妃原本已经平静的神情似乎因为锦衣的话一下又生气起来,回头对慕睿说道,“臣妾也不是想皇上严惩殿下,只是希望殿下认个错而已。还真是个孩子,居然那这种理由来搪塞。”一声轻笑,毫不掩饰那丝嘲讽。
  不过,她向来如此,慕睿倒是不以为意。但对锦衣,他也没有斥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锦衣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一点,作为父亲的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即使是慌乱之下,他也不可能找一个这样的理由出来。
  然后,便听锦衣又接着说道:“姐姐跟锦儿说过,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当初渝妃娘娘不也说过,这画有灵性吗?父皇还说也许哪天修liàn
  成精,得道升仙呢。”
  他这话,真的让人一时间不知dào
  该如何回应。
  锦衣说的确实是事实,但当时也只是拿玩笑来说的,却不想,今日会被他搬过来当理用了。
  不过,慕睿却没接下话去,他只是忽然朝潋绡看了眼,浅笑着说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啊,没想到我的阿绡,小小年纪,居然能说出如此禅理深厚的话来。”
  装做不解地眨了眨眼,而后抿唇一笑,带着几分乖巧与骄傲,潋绡回道:“那是母后教的。”
  慕睿的眼神忽然地不再那样幽深难解了,只是恍然一笑,说道:“这倒像是她说的话,难得你记住了。”
  “母后的教导,潋绡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一句。”这样说时,她眉眼含笑,声音干脆而清澈。
  慕睿却是忽然地一愣,看着她,眼底流光宛转,但下一瞬便又避了开去。
  这样的目光,在潋绡的记忆里,见到过许多次,初时有些疑惑,后来,渐渐地看清楚了,他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而对她的宠爱,也许便是缘于那个他怀念的人或事吧.
  “皇后娘娘驾到——”
  镜蓝鸢,潋绡与锦衣的母亲,慕氏王朝如今的皇后。她突然出现在清墨阁的时候,慕睿有些意wài。他稍稍无奈地笑了笑,迎上前去,轻笑着问道:“蓝鸢你不会也是来替锦衣求情的吧?”
  镜蓝鸢忽然地抿唇一笑,道:“他哪天不闯点祸啊,就不安生。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替他求情啊。不过,谁替他求情了?”
  “还能有谁,自然是阿绡了。”
  闻言,她朝潋绡和锦衣看了看,而后只是随意地一句:“那锦衣这回定是没错了。”
  这话让慕睿禁不住愣了下,随后一下笑了起来。
  “笑什么!”镜蓝鸢只是朝他扫了眼,微扬的嘴角带着一些嗔怒。
  “蓝鸢啊,你这偏袒得也太明显了吧。”慕睿轻笑着调侃了句。
  她只是含笑回道:“阿绡向来懂事,既然她会开口求情,那定是错不在锦衣了。而且,这竹画本就是死物,难不成你想为了这么件死物重责锦衣吗?”
  “你们啊,道理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比一个理直气壮。”慕睿似乎有些啼笑皆非的感慨了,转而看向一旁的渝妃,“渝妃自己来说吧,这竹画本就是你的。”
  慕睿把这决定权推到了渝妃那,但哪怕是稍有些眼力的,也能看出来,他早就不打算追究此事了。渝妃并不笨,自然知dào
  做这个顺水人情。
  “臣妾早就说了嘛,这只是小事而已,如今连皇后都惊动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带着几分抱怨几分笑意,半真半假地这么道了句。
  原先镜蓝鸢进来的时候,渝妃便向她行了礼,但当时蓝鸢只是朝她随意瞥了眼。而此时,她才朝渝妃微一颔首。
  从一开始,无论是笑颜还是嗔怒,镜蓝鸢都始终透着一息沉静。无法想象,这后宫之中居然有人能如此地安然静谧。其实,当初潋绡听那两个嬷嬷说皇后心性太过温和仁厚时,她曾经怀疑过,但后来渐渐信了。同时,也明白,温和仁厚,并不代表愚笨。
  这个安静的女子,自有她的聪慧与坚强。
  镜蓝鸢,她背后的镜家是手握重兵的将帅名门,当年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或许是不想沾染那些纷争吧,一直以来,镜家从未出过文臣,也未有镜家女子入宫的前例,他们一直都是安静地守卫在边陲疆域,鲜少理会那些朝堂纷乱,拉不拢,也动不得。
  而镜蓝鸢当初入宫,镜家其实是反对的。不过,慕睿在十岁以后,一直是住在镜家的,六年之后才返回宫中。至于这内里缘故,又是另一番曲折了。慕睿与镜家姐妹,镜蓝鸢和镜青鸾,可以算是青梅竹马,所以,既然两人都是做了那样的选择,后来镜家人也不再坚持了.
  “皇上,臣妾忽然在想,这守卫也太松懈了,殿下居然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取了竹画。”
  这也是潋绡之前就在疑惑的问题。本打算回去之后问问锦衣的,没想到渝妃倒先问出来了。不管是否是她安排的,此时提出这一点,会牵涉到的人,只能是容则。
  慕睿闻言,却是忽然地笑了起来,而且,笑里竟带着分明的自豪。
  “这得怪容则了!”按理,这确实可以说是容则这侍卫统领的责任,但看慕睿的表情,这话的意思显然不是表面理解的那样。
  渝妃有些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而潋绡不明白却是,容则是什么时候得罪渝妃的。
  “确实是臣的错。”容则站了出来,微微一躬身,脸上依旧是一片淡漠,“是臣教了殿下一点轻功,殿下资质很好,宫里的侍卫也未必能发xiàn
  行踪。”
  “那是你这个师傅厉害!你容则的轻功可是天下一绝啊,不过没想到,你居然肯教给锦衣。”
  容则只是浅浅地动了动嘴角,带着几分淡然几分矜傲。
  慕睿为什么会让容则这样的人留在宫里,而且委以重任,这是潋绡一直想不明白的。容则该是属于江湖的,不受世俗的羁绊,仗剑江湖逍遥而行。而慕睿又怎会信任这样一个依旧未褪尽那分高傲的男子呢?
  也许,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此时的潋绡,无心去探究那些往事,她只是扯了扯锦衣的袖子,朝他递了个眼色过去。
  锦衣稍稍怔了下,立kè
  心领神会,展颜一笑,朝容则躬身一礼,恭敬地唤了声:“师傅!”整个皇宫里,武功最好的人便是容则了,既然慕睿开口了,容则又没反对,这师傅哪有错过的理啊。
  此时皇后也是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欣然。
  而容则只是轻轻一颔首,目光却是朝潋绡晃了眼。
  潋绡察觉时,疑惑地朝他看了看,眼底一片清澈。
  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如何扮演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了。
  初到这个世界时,不愿哭不愿笑,只是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如今,早已经明白,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之中,那样便利而完美的伪装,不善加利用实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