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龙蛇不同穴,凰雀非一天. 上

  “今日所言,你可不许反悔哦。”
  少女的眉梢间盈满笑意,心情极好,脸颊微红,神色无比认真,撂下一句话后便一蹦一跳地离去,将先前身上所发生的异变抛之九霄云外。
  柳逆心中突然有些后悔,但为时已晚,来不及了。
  之前,柳清萱哭得厉害,情急之下,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提出要娶她。成亲?至少未来几年柳逆不会有所考虑,可既然答应下来,依照柳清萱那霸道的性子,也由不得他了,真是自找麻烦。
  哭丧着脸,柳逆轻轻扇了自己两巴掌,他半开玩笑的话,柳清萱已然当真。他柳逆还是有点自知的,柳清萱无论是相貌还是修炼天赋,都挑不出一丝瑕疵,而他柳逆无法炼气,又初窥武道门径,两人完全不配。
  少年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一股卑微,在他内心深处如野草般疯狂滋生,他怂了,在柳清萱耀眼的光环之下,他黯然无光,一无是处。
  “或许我应该趁早离开天柳村。”
  柳逆望向远方,嘴角微微一抿,眸中光彩霍然一盛。
  也行,逃避是最好的选择。
  他留在这儿,只会耽搁柳清萱的大好前程,天赋异禀的她不应陪他在此虚度光阴,徒然蹉跎岁月。
  可是,他却不曾做想,若是少女再度妖化,被村人发现,该待她如何?
  柳逆低头独行,步履甚缓,残阳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犹如他从小到大做的那些的怪梦一样,没头没尾。
  去意已决!
  黑暗之渊,依旧如故,当中魔影重重叠叠,仿佛地狱之景,时不时刮起一阵阵阴风,将少年随意披散的长发吹得散乱不堪,如同他的心一样。
  这里是独属于他的世界,是少年为数不多的财富,外人无法踏足于此。不知为何,每次至此,柳逆总会觉得深渊底部有着什么东西在呼唤他。十几年来,黑暗深渊依旧如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陷入冬眠的野兽。
  久久无言,缄口的少年眼眸一合,脑上长发于风中凌乱,恣意轻扬。
  有时候,他觉得黑暗之渊比偌大的天柳村还要“温暖”,这儿没有白眼,没有谩骂,没有……
  练拳,飞火拳得练到啥时候才可以完成约定?!柳逆心中莫名的烦躁起来,他无法炼气,且武道天赋并不出众,飞火拳进展自然缓慢。仅靠所谓的努力与汗水,显然不够,柳逆叹了口气,眉头皱成一团。
  在柳清萱面前,自己永远是那个最最卑微的跟屁虫,又何德何能去娶她!
  信念崩塌,柳逆一脸颓然,失魂落魄,徐徐走将出去。
  ……
  “回来啦,锅里和桌上的饭菜还热乎着呢,赶紧吃。”吐了个烟圈,柳海一边收起旱烟袋,一边对着柳j逆说。
  少年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先去睡觉,不吃了。”
  “人是铁,饭是钢,可不能饱一顿饿一顿,对身体不好。”柳海苦口婆心道。
  谁料,柳逆却是眉头一挑,神色不耐,用着天柳村方言道:“莫啰嗦咯。”
  说罢,少年头也不回,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将门一关。
  柳海倒也不气,只是有些无奈,嘴边嘟囔着:“臭小子,没大没小的,铁定又是和小萱闹别扭了,脾气都搁老爹身上发。”
  今天的睡意莫名的惨淡,柳逆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亦难以入眠,于是精赤上身,靠着窗棂,百无聊赖地看着无星也无月的夜幕。
  迷茫。
  人生,这个沉甸甸的问题,他至今尚未有所规划。有时候,柳逆觉得自己也挺窝囊的,屁大的本事没有,却不想生老病死于小村子里。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大抵如是。
  的确,动身千里外,危机重重,且不谈先荒墟之地,光是村外山中的妖兽猛禽就不是他可以应付过来的。
  去外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无眠之夜……
  “村长,大事不好,山中几尊兽王作祟,金柱他们遭殃了。”晌午时分,一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汉子拼了老命跑到村长门前,传达消息。
  那汉子刚一说完,嘴角血沫难止,咚的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
  天地万物皆有灵。人可以修炼,凶兽亦可,一旦凶兽修炼有成,诞生灵智,智慧便不亚于人族,更有甚者,可以人立而行,可吐人言,化形为人。
  兽王,是村里人对某些格外强悍的凶兽的别称。它们虽不可化为人身,但一个个狡猾如狐,肉身强横无比,令狩猎队成员苦不堪言。
  一尊兽王,哪怕是柳海与柳彪两大强者合力也难以抵挡,唯有避其锋芒,才可苟活。这下子倒好,一下子冒出好几尊兽王,感情兽王也学聪明起来,知道一致对外。
  屋中,嗜睡的柳逆睡得很沉,屋外恼人的喧嚣并未吵到他。
  奇怪的是,今日柳清萱还未来柳逆的房间,找他一起练拳。
  梦中,少年得见一口古拙无华的木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分外普通。从小到大,这柄木剑经常出现于少年的梦境中,时而染血杀伐,时而静悬半空。明明是一柄木制长剑,薄削无比,柳逆却见其无主自动,一击惊天,一个照面斩灭多位神仙人物,杀力之大,简直匪夷所思。
  无数次,柳逆按耐不住内心深处的悸动,欲伸手将那木剑抓握在手,可每每一动手,那近在迟尺的木剑,他却无法触碰,仿佛两者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这一次,朴实无华的木剑纹丝不动,静浮半空,少年才得以窥其全貌。
  木剑通体苍黄,宽窄适中的狭长剑身中央,雕刻着一棵小草,栩栩如生。
  犹记得,每次木剑喋血,强者饮恨剑下之际,那通体苍黄的剑,一瞬便得剔透如琉璃,杀气惊霄。其上,那棵饮血微草如花绽放,妖娆动人,令人多看几眼就不禁沉沦进去,如陷梦魇沼泽,无法自拔。
  梦境当中,柳逆缓步而行,离那神秘木剑愈来愈近,心情激动。
  他伸手一探,这一次,再无阻隔,他将木剑真真切切地抓握于手中,入手微凉,并无煞气缠绕。
  他不知道的是,村中那座可鲸吞天下的黑暗深渊逐渐消失,边缘开始重新恢复原本的地貌,一盏茶的时间,黑暗深渊再无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少年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一动手,便发现掌中握着一只剑柄,赫然是梦境中的那把木剑。
  柳逆琉璃般的双眸尽是茫然,头脑发懵,怎么梦境中的木剑,还能出现在现实中不成……
  他使劲捏了下自己的脸,痛楚清晰传来,原来是真的。
  似梦是梦,人生如梦。
  提剑在手,少年顿时豪气干云,自己宛如一位修为通天,剑术冠绝于世的剑圣,一剑可斩长鲸,可屠恶龙。
  剑修的故事,柳长云没少讲述过,他们御剑飞行,驭剑杀敌,剑修的潇洒与强大,柳逆甚是羡慕。
  如今木剑在手,少年心中突然产生一个荒谬而大胆的想法,他要成为一位剑修,一位可斩天裂地的剑仙。
  剑修,可比练拳的武者,要威风得多。
  少年坐起身来,轻抚手中木剑,入手温润,犹如暖玉雕琢而成,只不过这卖相却不尽如人意。
  少年细瞅手中剑,与梦境中的那把一模一样,毫无异样,可是梦境终究是梦境,梦中剑变成了手中剑,这一点,实在让人他匪夷所思。
  握剑在手,少年的心中似乎有股澎湃的势翻涌鹏腾,宛如一线大潮,那股势,若杀意,又似剑气,端的可怕,一瞬充填于胸。
  不过,最终少年心底一片平寂,什么妖魔鬼怪通通都老老实实蛰伏下来。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剑,于其意义非凡。
  少年挠了挠头,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把木剑有着莫名的熟悉感,不过也没多想,毕竟它时常出现在梦境中,再熟悉不过了。
  村内,一众青壮年皆浩浩荡荡出动,好几头兽王可不是善茬,他们微薄之力恐怕……
  老一辈的村民已无战力,完全帮不上忙,只能回到祖祠,烧香拜山神,祈求平安。
  柳逆满心欢喜,拿着那貌不惊人的木剑来来回回比划了好几下,呼呼作响,令得少年有些激动。
  他要修剑!
  心血来潮。
  少年神情坚定如磐石,他打小就是个犟脾气,撞破南墙不回头,一旦他认准的事,柳海都无法改变。
  练拳就够他受的,何况练剑,且练拳有柳清萱作为他的小师傅。古人云,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有个师傅,他总归要少走很多弯路。
  练剑可不像练拳那般简单,天柳村资源匮乏,一柄像样的玄铁长剑都无,自然不会有略通剑术者,他柳逆若是练剑,自然没有领路人,只能靠他自己去艰难摸索剑道。
  要练剑,谈何容易。
  他手中这把木剑灵性全无,死气沉沉,在他手中自然无法发挥出梦境中撕裂天幕般的无匹威力。
  许是年少时的种种经历,生性敏感甚至有些自卑的少年并未嫌弃那柄木剑,因为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剑。
  “你倒和我挺像的。”少年嘴角一勾,自嘲一笑,“不过,老爹说过是金子总会发光,是剑自然会展现锋芒,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名动荒墟。”
  少年没有说名动大千世界啥的,光是荒墟之地,便已辽阔无垠,有生之年还不知道能不能闯出荒墟。
  大概在柳逆看来,让荒墟的众多修士能记住一个人名与一把剑,应该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思量一番,本打算起床洗漱吃饭的少年被莫名而来的睡意淹没,抱剑倒头而睡。
  “想不到,我们天柳村除了一个不详的小贱种,还有一个妖人。”
  “赶紧烧死她,前有贱种,后有妖人,老天爷这是要惩罚我们村啊。”
  “莫啰嗦了,一把火烧死,一了百了,莫要拖泥带水。”
  ……
  柳逆是被一阵叫嚣声所惊醒的。
  少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无意往窗外一瞥,目光瞬间一僵,继而涌现出无穷尽的阴寒与愤怒。
  屋外,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宿脸色冷淡,里三层外三层,依稀可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柳清萱眼角留下两行清泪,可怜而无助,浑身不禁颤抖,仿佛又如幼年时误入黑暗深渊一般,只不过,那时候,有他在,而如今,她孤独一人。
  再度妖化的少女,纤臂上长出绚丽多彩的火焰翎羽,那双英气勃勃的眸子此刻似有火焰燃烧。柳清萱被村民合力抓起来,于空当地立起一根粗柱,将其绑粽子般束缚其上。少女的脚下,堆积着许多柴火,只消一把火,就可将就潜伏多年的妖人彻底消灭!
  一个辈分极大的老太婆指了指柳清萱,咳嗽一声,冷冰冰道:“难怪你这小蹄子喜欢与那柳逆亲近,倒也是,你们两个倒还挺般配的。”
  老妪脸色极寒,纵使皱纹展开,亦难遮掩住那张苍老而丑陋的脸。
  “天柳村头一遭出妖人,山神是要惩罚我们这群罪民吗?!”一杞人忧天,上了年纪的沧桑老头不停地叹气,举头三尺有神明,山中栖有山神,一旦降罪,天柳村可承受不起。
  “嗯,我老李三年前就看这妖怪不同寻常,正常人修炼速度哪有那么快,你们还一个个夸她如何如何天才。”又有老辈人发言,弦外之音,强调自己慧眼如炬。
  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或缺,落井下石的人不少。
  什么天才少女,什么天柳村未来的希望,于妖人这一层罪孽的身份面前,宛如豆腐般不堪一击。
  柳清萱无力哽咽,她不曾料想到,昨天身体刚发生异变,今日再度重现昨日噩梦,间隔之短,令她猝不及防。
  烧死?
  这个立志成为天下第一女侠的少女从未设想,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村里的爷爷奶奶亲手烧死。
  眼神当中冲斥满无助之意,少女不曾绝望,她环顾四周,爷爷不在,但他还在。
  人群当中,亦不乏少年人,一脸惊愕,全然不知与其生活十几年的柳清萱,居然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物。
  柳城双臂环胸,柳清萱之所以会被众人识破妖人的身份,自然是他传播出去的,那日他无意折返,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自己喜欢多年的女孩,竟然非人哉。
  随后,他趁柳长云等人不在村中,撺掇几个兄弟,将柳清萱制伏,随后唤来村中名宿,迫使其再度妖化。
  少女敛去往日的霸气,柔柔弱弱,低声啜泣着,犹如被囚困的小兽,我见犹怜。
  那柳城,眼眸中再无一丝爱慕,取而代之的是盈然快意。
  既然他得不到,那就辣手摧花,总比让那贱种与其在他面前恶心自己。
  等等,柳清萱是要妖人,那他爷爷岂不是……
  柳城大胆地推测。
  等先烧死这小贱人,再再揭开那老不死的面纱,到时候他爹正好顺势代理村长,名正言顺,一呼百应,完事了再把柳逆驱逐出村,任他自生自灭。
  简直天衣无缝,大快人心。
  荒墟之地中,善良是最大的祸源,就像那少的可怜的功法秘技,动辄可让亲兄弟反目成仇。
  他爹柳彪的话,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这个人占有欲极强,又有实力,善良这个词与他毫不沾边。
  “烧死她。”柳城装若疯魔,轮廓分明的脸庞都为之扭曲,甚是可怕。
  “烧死她!”立刻有人附和。
  终于,有开始点火,干燥的柴火一点即燃,旋即烟气熏人。
  看着一张张丑陋而残忍的嘴脸,柳清萱心神不宁,哭得更厉害了。她实在无法想象,平素里那些与她关系不错的老辈与同辈,转眼翻脸不认人,毫无怜悯之心,欲要吃人一般。也不知道,小逆这十几年,是怎么度过来的。
  即便有人心生不忍,也不敢口头上说出来,犯不着为了一个妖人去得罪那么多人,唯恐引火烧身。
  呛人的浓烟,熏得少女眼泪直流,呼吸越发困难。
  朦朦胧胧间,她似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瘦削到有些孱弱,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拼命冲来。
  是的,他来了,那个直言要娶她的少年来了,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黑暗深渊中,他背着自己步履蹒跚,大汗如浆,跌跌撞撞地走出深渊,重回人间。
  柳清萱终于发现,不论自己有多么强大,还是贪恋着小逆保护自己的时刻。
  “怎么,要做一对亡命鸳鸯。”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冷笑,面色阴沉的柳城一步跨出,阻挡住柳逆的前冲的步伐。
  他就知道,柳逆那贱种会来,早已恭候多时。
  “请君入瓮。”
  柳城的心思异常歹毒,缜密至极,想来以柳逆那倔强的性子,岂会坐视不理,不过他那点功夫,不过如此。
  双臂环胸,柳城露出毫不掩饰的挑衅之色,异常欠揍……
  他巴不得柳逆动手,到时候他再来个先斩后奏,想必他柳海也……
  小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