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秀色可禅

  天色渐晚,云光渐黯。
  柳逆与柳清萱各回各家,约定明天继续,有柳清萱的细心指导,柳逆练拳自然会少走许多弯路,否则单靠他一个门外汉摸索,不知猴年马月才可以练好一套拳法。
  柳清萱教少年的拳法大开大合,气势如虹,宛如天火燃烧,盖压四方。即便柳逆并未彻底掌握那飞火拳法,也依旧能感受到当中的强悍之处。这套拳法,寻常炼气士若是修炼到化境,拳上便可黏附层层灵力外化的火焰,对敌时如有神助。
  不过,可惜的是少年不是一个炼气士纵然吃透这套飞火拳,依旧无法展现出如柳清萱那般的威力,当然这些东西少年倒没有考虑。
  少年靠坐在床边,顺着窗棂,观望而去,目光逐渐远眺向外面的世界,不由得一阵神往。
  从小到大十几年,甭提荒墟之外的地域,他连天柳村都没走出过,现在跟在柳清萱屁股后面练拳,听少女说外界是如何如何精彩,加之他那神秘的身世,外界是迟早要出去闯荡一遭。
  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朦胧睡意上涌,少年便不再沉吟,沉沉进入睡乡。
  是夜,婵娟莹灿似玉,间有璀璨星辰拱卫,美不胜收。
  夜深了,天柳村不再喧嚣吵闹,劳作一天的男女老少一一进入梦乡,偶有细碎虫吟轻响,倒不至于静谧无声。
  某隅,有位面容模糊,大袖飘摇,恍若谪仙的男子随意坐于云端之上,手持一道无比细长的钓竿,于天上垂钓。
  鱼线的尖勾之上,并无任何鱼饵,效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因为,他要钓的是塘中月,自然无需香饵,心至诚则灵。
  天上月,塘中月,镜花水月。
  宽袖绸衣男子气质潇洒,全不似凡尘之人,一头乌黑长发以一根古朴竹簪轻束而起,说不出的优雅洒脱,没有人世间半点的烟火气,飘飘然,仿佛下一刻便可羽化飞升。
  漫天星辰,仙人钓月。
  咕嘟。
  那口平静无澜的池塘遽然漾起圈圈涟漪,水泡升起、变大、破裂,发出一连串的声音,而那鱼线也于瞬间绷直,旋即波及整根钓竿,使之弯曲如熟虾弓背,看来有“鱼儿”上钩了。
  大袖飘摇,衣袂洒然的仙人面色平淡,双眼微眯,手中逐渐发力提竿,一片永夜之地得见刹那光明,一轮明月自池塘中缓缓升起,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被仙人所钓起的。
  不过,水中月,镜中花,皆是无实质的虚幻之物,他又是怎么能以鱼竿钓月的呢?真是让人费解。
  鱼线剧烈颤抖,带动那修竹所制成的鱼竿不住摇晃,好几次都似欲脱手而出,仿佛钓起的不是一轮水中月,而是一条强有力的大鱼,不甘任人宰割。
  大袖仙人却是继续保持那个提竿的动作,不急不躁,一副清风拂山岗般的淡然无惧,脸色甚是轻松。
  到嘴的鸭子怎么能让它飞走呢!
  一念至此,那优雅男子猛然一提,整轮水中月轮廓全部裸呈于世,一片黑暗的世界豁然开朗,天地间大放光明,星月清辉如梦似幻,恍惚如入福地仙境一般,极其不真实。
  月光大作,被拉扯出来的水中月似已诞生灵智,犹自不甘,宛如一条肥硕的鲤鱼奋力扭动身躯,想要挣脱束缚,而那如仙男子嘴中喃喃,貌似在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神色爽然。
  如此奇异之景,倘若是被柳逆看到了还不得惊掉下巴,原来不止山上有神仙,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村子里面居然也是卧虎藏龙,隐居着一名真真正正的神仙人物。
  良久,那水中月终是老老实实,不敢有所异动,犹如一个听话的乖宝宝,而那仙人伸手虚捏,偌大的一轮水中月登时脱竿,定在仙人的面前。
  神光湛湛的双眸微凝,那位有着谪仙风姿的男子随手将修直钓竿置于云朵上,双手轻轻地捧着那轮逐渐凝实的水中月,小心翼翼,仿佛手中是易碎的琉璃,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
  多年的平静心境一夕破碎,大袖男子面容在月辉的映照下越发清晰,赫然是那周蝉。
  谁能知晓,一位常年耕地务农的农人,居然有这般通天手段,居然能与世间的神仙人物沾边,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周蝉面色微变,眼神中渐起波澜,手捧一轮如梦如幻的水中月,眼眸中带着些许复杂之色,有惆怅、有痴怔,有愤恨……
  “水中月,亦可为天上月。”他眼神变幻,凝现出一抹疯狂而强烈的偏执,以至于体内灵力不禁外放,引得天上流云不住晃荡,不堪负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周蝉在此隐居多年,终于想通了,有些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可抉择却并不容易。
  周蝉手捧明月,不知看了多久,却怎么也看不腻,手中那单调寡味的水中月宛如女子的一张脸,谈不上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仅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程度,令得他沉沦良久。
  往事历历在目,尘封已久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故人似伴其侧。
  许久许久,那轮泡沫幻影般的水中月终是消失,难以永恒,而天上月却亘古不变,周蝉则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双手虚捧,手中空无一物,眼底却好像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庞。
  周蝉叹了口气,大道三千,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风流天骄钟情一字,死情一生,他亦不例外。
  “周先生可想通了?”一道苍老平和的声音缓缓传来,只见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叟平地升空,缩地成寸,步履稳健异常,丝毫不显蹒跚之态。
  “唉。”闻言,无可奈何的周蝉叹了口气,双手一摊,“想通与想不通并不重要,答案早些年我便知道,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情之一字,孰堪左右于心,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还是得去面对。”
  老叟眸中精光绽放,听他一番话,莫不成周蝉要离开天柳村,动身去那个是非之地,也是,浅水不养真龙,他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不应放弃自己的大好道途,隐居于此。
  “不过,你这一出去,天下怕是要不太平咯。”老叟捻须,不禁感慨道。
  周蝉脸色阴晴不定,一阵变幻,流露出一抹罕见的失望之色,冷幽幽道:“可是,这天下太平与否,干我何事!”
  笑了笑,老叟沉默不语。
  望了望天际,周蝉摩挲着下巴,笑道:“老先生貌似也要离开了,而且似在周某之前。”
  老叟苦笑一声,喟叹道:“大世之兆,岂会太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且不说这个,你我先来下盘棋,老朽心切,早就想与大名鼎鼎的大周国手好好对弈一盘。”
  “可。”周蝉颔首应允。
  既如此,那便痛痛快快杀上一局。
  接着,他大袖一挥,天边一朵云彩无风自动,光彩夺目,竟是于一息间变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四方棋盘,悬浮在半空中。
  “老朽棋艺低微,就执黑子,先行一步。”那老叟与周蝉围绕着棋盘,对立而坐。
  哒。
  说完,他伸手一抓,天上的满天星辰光芒汇聚,幻化成一枚宛如墨玉所制的棋子,稳稳地落在右上角星位,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蝉聚精会神,凝视棋盘,也是以神通截取星光,化为棋子,一子定势而落,手指却未立即松开抬起。
  两人一来一往,棋盘上杀得有来有回,星芒绽放,两人坐于云端,执棋星子,不似仙人,胜似仙人。
  该是何等修为,才可如此潇洒风流,炼化星光,于云霄之上对弈?!
  棋盘上排兵布阵一般,一黑一白宛如个个兵士,征战于修罗战场之上,只不过并没有太过浓烈的杀气。两人棋风迥异,白须老叟老当益壮,枚枚黑子尽显神威,不失锐气。而那周蝉,则如老僧入定一般,淡漠无澜,见招拆招,任由白须老叟攻势席卷,他自可一一轻松破解,仿佛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
  “当真是算力无敌的国手,老朽佩服。”老叟伸出干枯如鸡皮的手,拍了拍脑袋,自觉形秽道。
  周蝉又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抿唇一笑道:“尔尔小道,微不足道。”
  “恰逢大世,天道可补盈,如若功成,则大道可期,飞升可成,不知道先生又有何何高见。”
  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为对弈,实为探口风。老叟亦不拐弯抹角,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倒想看看,这位隐居了数载之长的天骄,意欲何为。
  周蝉一脸恍惚,眸子不再清澈,些许浑浊,喃喃自语:“无情人修有有情道,有情人入无情道。是非黑白,又岂是个人心中澄镜可以辨别的,诚然大周天朝众望系于我一人上,可我无意去当个日理万机的狗屁皇帝,更何况还得问鼎那长生大道,飞升上界,太过麻烦了。”
  老叟目光深沉,怅然感慨:“大势所趋,人力难逆。”
  眸色一深,捻棋的手指骤然僵滞,周蝉自然认同老叟的一针见血的看法,大势之下,人力几何,再多亦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纵然心有不甘,纵然偏执如狂,他也无法改变些所谓的规则,但他还是要去做只扑火的飞蛾,弥补当年的过错与不辞而别。
  “先生的话句句在理,小子自然受教,可我意已决,前辈无需多言。”周蝉眸中闪过一抹锋锐,宛如仙剑神刀,端的惊人。
  老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竖起大拇指,夸耀道:“大丈夫自当如此,人不风流枉少年,优柔寡断顾忌太多哪还有个男儿样,只是你这一程,风雨兼程。”
  周蝉重重落下一子。
  他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猛然握紧,手背上的青筋纷纷绽起,委实骇人。
  “小子失态了。”
  “且别提这档子烦心破事儿,我们继续棋,机会难得,天晓得下次下棋得等到猴年马月。”
  ……
  两人缄口。
  棋盘边,两人不语,星光化为黑白棋子,落子声清脆无比。
  黑子步步紧逼,宛如雄兵破敌,气势难敌,又似天河倒流,沛莫能御。老叟的棋,丝毫不符合他那和蔼可亲的形象,反而倒是是一个久经沙场,戎马一生的老将军。白子稳若青竹,咬定青山不放松,隐约透出一股子佛门禅意,无人间烟火气息,无形之中却又将黑子那浓烈如酒的杀气一一消解。
  不得不说,周蝉棋艺的高明之处,无愧于一朝之国手,名副其实。
  老叟嘿嘿一笑,再度落子布局,攻势狂猛,齐齐绞杀向白子。
  面对着排兵布阵的老叟,棋艺高超的周蝉亦感受到不小的压力,不敢托大,略做沉吟,又开始落子,彼此勾连,仿佛构建了一个大阵。
  两人对弈正酣,渐入佳境,而棋局则是逐渐白热化,黑白棋子各为其主,水火难容,悍然激战。
  继而,老叟威风不复,眉头拧皱成一个“川”字,看着棋盘上的棋局,有种无力回天之感。
  明知无力回天,老叟依旧举棋沉思,每走一步都要思量颇久,硬气如他,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依旧不愿服输。
  啪嗒。
  黄豆大的汗水滴落在星光棋盘之上,洇湿开来,浸染黑子,那老叟面色严肃,举棋不定。
  老叟沉吟良久,叹了口气,终是又落下一枚棋子,技不如人,如今他也只能苦心经营,走一步是一步。
  好在,他破釜沉舟,尚有余力一战,不至于输得一塌糊涂。
  周蝉神色淡然,运筹帷幄,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雪白棋子一一落下,带着一股势与禅意,极为神妙。
  又走了好几步,老叟兵败如山倒,棋盘上的黑子纷纷溃亡,不足为道。他叹了口气,没有多说,本来就无胜算可言,败了也很正常。老叟深深地看了眼周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驾云而去,几息间便踪影不见。
  周蝉冲着老叟消失之地,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礼,然后袖袍潇洒一挥,棋盘棋子尽皆消失,化作星光回归到诸天星辰之中。
  “秀色可餐,秀色可禅。”。
  神色惫懒的周蝉坐于云端上,嘴中不禁喃喃,看着那秀色可餐的婵娟,欲伸手揽月,又觉举止有失礼仪,伸出一半的手又缩藏回大袖中。
  心中之禅,可远观不可亵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