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告别过去

  送走老员外夫妻后,辛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砰的一声,王氏黑着脸把大门关住。
  辛夷默默回到屋里,面对的是众兄弟姐妹表情不一的脸,她一一扫过去,再次低下了头。
  正屋的门敞开着,空气中悬浮着透明的尘埃,黑黝黝的房梁上吊着空了的竹篮。
  老夫妻走了,没有外人,王氏和辛有财这才品味出个中酸楚来。
  都过了那么多年,再怎么偏心,也是在跟前晃悠了八九年的娃,冷不丁就要跟人走了,实在不是滋味。
  这跟嫁人不一样,许了人的闺女虽成了泼出去的水,娘家到底没变。但是认祖归宗后,辛夷就和辛家就没什么关系了。
  换句话说,辛夷以后连姓不姓辛,都是二话。
  大家都不吭声,辛桂香却是憋不住的,她凑上前问到:“三姐,你真的打算跟人家走了,你舍得离了爹娘,离了我们?”
  她说的情真意切,旁人也都侧过脸,瞧着辛夷,仿佛要在她脸上戳出洞来。
  小宝咬着手指,走到辛夷身边,拽着她的衣角,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长乐,是前世辛夷在辛家唯一的温暖,她拍了拍他的脑袋,帮他擤了鼻涕,擦干净。
  家中气氛异样,大家都不太舒服。
  辛夷一手拉着长乐,在间隔了许久后,回答了桂香的话。
  “爹娘,养育之恩大过天,谢谢你们多年以来的照顾。只是,那边实在可怜,我不忍心两位老人孤苦无依,怀着失望度过下半生。”
  她的话很明了,不会改变主意了。
  “吓,他们那么有钱,才不可怜呢。”
  桂香嘴巴没遮没拦,一下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辛夷平静的扫了她一眼,低声分辨:“有钱也买不来血脉亲情,这是千金不换的。”
  前世,她便是这样想的,所以手中银钱散漫,将赚的钱全数用来补贴家里。
  谁知,世上有那么一等人,永远不知餍足。拿了她的钱不够,反而嫌弃她这个赚钱的碍眼,绞尽脑汁要除了她。
  想了那么久,归根结底是,她嫁人之后,婆家娘家都要伸手问她要钱。她给了这头顾不上那头,结果在两边全都吃力不讨好。
  娘家嫌她顾着婆家藏了私,婆家嫌她抛头露面,人长得粗糙上不了台面。
  辛夷看着这一屋子人,实在不敢相信,正是这群她最信任的人,为了一己私欲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
  没了她,他们就真的能得yì
  么,那偌大的家财,离了她呕心沥血的经营那个,又能支撑多久。
  乔正臣可以舍了她这个含辛茹苦供他出仕的发妻,对待辛桂香又能有几分真情。
  可悲可叹,这一家子竟是没一个通透的人,而她辛夷却是眼最瞎的那个。
  两个女儿的话全落在耳朵里,王氏心里来气,忍不出出言讥讽:“没想到我亲手养大的孩儿,道理懂的不少,钱换不了血脉亲情。看来我们这多年来,巴心巴肺的,抵不上未曾见过面的血亲。”
  “她娘,别说了。”看着孩儿他娘面色不好kàn
  ,辛有财拉着她胳膊劝到,孩子都该走了,不必临了还撕破脸。
  王氏说的兴起,见辛夷默不作声,冷笑后继xù
  :“以前我就听人说,别人家的孩子养不熟,只要亲爹亲娘找来了,立马就跟人跑。如今,我算是见识了。”
  一字一句,全是往辛夷心上敲打。
  如果她真的只有六岁,或者是前生对于后来一无所知的她,一定会在这样严厉的责问下痛哭流涕。
  可惜,她不再是容易被亲情绑架的人了。
  即将离开,又要搭上十两银子,辛夷也不想里子面子都给他们占了。
  “爹腿摔伤时,换来救命钱的是我这个没良心的养女。上山神庙还愿时,苦苦躲在山洞里,期盼着家人出现的,也是我这个养女。我认了亲,收下银子的,还是爹娘。”
  辛夷从来没用过这样淡漠平静的语气和王氏讲话,她尚显稚嫩的脸庞,流露出成人的表情时,让她看的心惊肉跳。
  哪怕被戳中软肋后心虚,仍不妨碍王氏内荏外厉的喊到:“你这是怪我们了,怪我们辛苦养大你,反倒成仇了。”
  “我没有。”
  轻描淡写三个字后,辛夷不愿多费唇舌。
  小怜拉着情绪高亢的王氏,轻声细语的劝到:“娘,知dào
  你心里不舒服,明天三丫就该离开了,您别再跟她较真儿了。”
  原本离别时应有的伤感气氛,在王氏的喋喋不休和辛夷反常的行为中,烟消云散。
  王氏被人劝走,辛夷一个人待在屋里,面无表情,旁人问起话来,也是态度疲懒。
  很快,留在辛家的最后一个夜晚来临了。
  阴历十七八,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水银泻地般,将整个上河村笼罩其间。
  辛夷头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怎么也睡不着。
  小怜和玉荷一直在翻身,似乎睡得也不安稳。
  睡前三姐妹聊了一阵,辛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不像小怜玉荷想的那样自怨自艾。
  她们本以为,明天三丫就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心里会不好受,没想到她能这么平静。
  出乎意料的平静,让她们两个反而心情不平静了。
  简陋的房屋,时不时掉土的房顶,剥蚀厉害的墙壁,辛夷歪着头,静静看着这一切。
  真的该离开了,这是最后一晚了,从此之后,她再也不用在这个破旧不堪的家中待着了。
  月亮,永远都是那轮月亮,却有着阴晴圆缺。
  她的人生,一直都在继xù
  着,从此要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一夜,进入梦乡后,辛夷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第二天,刚过了辰时,汪老员外的马车便停在了门口。
  他和老伴各自换了簇新的衣裳,喜气洋洋的出现在辛家院中。
  正在打扫院子的王氏,心里还挂怀着辛夷昨日顶嘴的事儿,不冷不热的招呼了二人。
  马上就能把辛夷带走了,老两口也不在意,再说了他们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强求这点儿礼遇。
  老夫妇一来,辛夷便出了屋,还是昨日的打扮,宽大的衣服长过手腕许多,走起路来拖泥带水。
  最后还是辛有财,客客气气的给两人打了碗鸡蛋茶,又请他们屋里坐着。
  其中过程无需赘述,翻来覆去不就是你谢我我谢你,人情话场面说而已,辛夷只继xù
  装哑巴。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老员外将银子取出,恭敬交给了辛有财夫妇。
  面色一直平静的辛夷,终于肉疼了。
  一下子出手十两,可怜她的荷包,真是大出血了。
  有这十两银子,她能买来两亩地了,或者买几间宅基地也行啊。
  只恨为了名正言顺的与辛家划分界限,这十两,她还非出不可了。
  唯有如此,以后哪怕邻里说起来,她也不算白吃白住辛家八年多。
  之前她虽然赚了三十多两银子,但那时她还是辛家一份子,算不得是她的钱。
  王氏拉长的脸,在看到银子后,才露出两分笑意。两人碍于面子推辞了一番。在汪员外的再三坚持下,最终将十两接了过来。
  这一刻,辛夷忽然产生了一种银货两讫的荒谬感,她这样算不算是明码标价,赎回了自由。
  收了银子后,辛有财夫妻挽留汪员外他们吃午饭,汪员外推说还要到镇上为辛夷置办些衣物,时间怕来不及。
  听到辛夷要置办新衣,辛桂香羡慕极了,要是她也能到镇上买好kàn
  衣裳就好了。
  接下来,到了给辛夷收拾东西的时候,挑挑拣拣也就几件旧衣服,汪员外索性全都不要了。
  最后,三人只带了辛夷的小衣和被褥离开。
  辛家人在门口一字排开,目送着辛夷在汪员外的两人的看护下,一并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鞭子,驱着马车离开,车帘放下后,辛夷的脸再没有露出来。
  就这样结束了,大家心上,同时浮出了这个念头。
  马车穿梭在上河村中,孩子们好奇的在后面追逐着,欢声笑语肆意张扬着。
  离开辛家有一段路了,辛夷打开帘子,望着车外的风景。
  调皮的孩子门们,手握弹弓,在路上奔跑着玩耍,无忧无虑的神情,让人十分羡慕。
  她空有年轻的身体,却没了那颗天真幼稚的心。
  车外的一幕幕像是慢镜头回放,清晰的映在辛夷眼底,离开这里从此过上另一种人生。
  也许,她还会回来,但是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
  活了两辈子,辛夷头一次产生了这种微妙的心情,游离在生离死别之外,但是同样强烈的情感。
  车里没了外人,汪员外夫妻面色和蔼许多,身上那种稍带夸张的情绪,消失殆尽。
  偶尔目光交接,辛夷总会给他们一个感激的笑容。
  马车上不是说话的地儿,她有太多话只能藏在腹中。
  有的话,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可以说出口,有的话只能永远埋在心底。
  比如,她曾经是来自另一时空的一抹幽魂,比如她奇迹般的经lì
  了重生,这些话是永远不能向外人言明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