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羽翼

  在帝都艾法霍尔的内层轨道上,有一颗铭刻着黄金之羽翼纹章的大型人造星体,这是帝国名门海特兰德家族的宫邸。除了亚诺莱维涅皇族的四个王家各自拥有的宫殿之外,它可以说是目前帝都作为居住区域而存在的最大的星体。
  数百年前,当夏兰人决定在艾法霍尔星系建国的时候,随行的辅助舰“海特兰德号”也在同一时刻失去了作用。虽然当时的夏兰人为如何处理这支巨大的母舰而困扰了好久,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将它改造后作为居住区而保留下来,并且在若干年之后由第三代皇帝将则它赐予了这艘辅助舰舰长的后裔――海特兰德家族,并作为其驻帝都的宫邸一直使用至今。
  直到现在,它依旧保留着辅助舰时期的战舰外形,只是在宽阔的舰身上被添加了更优美的曲线,使得原本粗犷的气质里更融进了优雅的气息。就算从艺术的角度来观察,也还是一件值得鉴赏的作品。
  在宫邸的内部,则有着可以容纳数万人的居住空间,以及就连大型军舰也可以停泊的交通港站。当然,这些都是从“海特兰德号”上继承下来的设施。除此之外,它的内部空间也经过了相当程度的改造,不但拆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早期设备,甚至还将舰内空间重新分割组合,就连过廊的装饰也极尽优雅与奢华。就算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这间宫邸也绝对不会显得寒酸。
  昔日,在这个属于海特兰德家族的宫邸中曾诞生过十二位帝国元帅、九位帝国宰相以及其余高达三位数的堪称帝国栋梁的人才。不过,和这个家族真正的价值比较起来,上面的数字就像是主菜前的餐点一样不起眼。
  拥有夏兰帝国、甚至整个人类世界首屈一指的教育才能,在自身飞黄腾达的同时往往也促动帝国某个领域上人才的丰收,这才是这个家族的真正价值!
  举个比较平凡的例子,海特兰德家族第十三代当主,兼任帝国技术元帅的塞缪尔公爵,在他任职的三十年间,帝国的各项科研领域中一共诞生了两百多位被后世称为“天才”的杰出人物,使得帝国即使在数百年之后的今天也依旧在人类社会中占据着科技力上的强势。
  而且,在帝国后来新兴的贵族中,到底有多少是受到了海特兰德家族里某位人物的影响而发家起迹的,虽然详细数字很难统计了,不过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数字绝对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在夏兰人类帝国悠久的历史中,这个家族犹如一颗永远高悬的恒星,始终放射着璀璨耀眼的光芒,而人们则这样称呼着这个以黄金之翼为纹章的家族,“帝国之翼”。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虽然海特兰德家族的成员无一例外的拥有常人以企及的才能,但同时他们也很难逃脱那铭刻于遗传因子中的宿命――对自由的热望!
  成年的海特兰德家族成员很少有愿意留在帝都为皇家效力的,甚至,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成年之前便和亲族一起踏上了通向自由的星际之路,从而一去不返。
  至于那些被爵位束缚而不得不留下来的不幸者们,却又时常无视自己所担负的维系家族繁荣的义务,在尚未留下哪怕一位直系继承者的情况下就不负责地将头上爵位强塞给某位刚成年的表兄妹,然后自己则追随先祖们的足迹逃家而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闹剧不断循环,直到再也无法坐视不理的前代皇帝对这个任性过头的家族颁下那条史无前例的敕令之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虽然在帝国内、甚至广大的人类社会中或许有着千人以上、永远无法证实的海特兰德家族的后裔,但在帝国纹章院的正式记录中,目前可以确认的与这个曾经荣耀无比的名门中的名门,贵族中的贵族,十三根源氏族之一的海特兰德家族有任何关系的人物,仅仅只剩下四位了。
  而此时,在“翼之宫”上部的“秋枫之间”中,宫邸的主人,海特兰德家第二十七代当主,海特兰德-鲁-洛基-亚诺特公爵正陷入了某种令他困扰的状况中。
  “您还是决定这样做吗,老师?”
  一位有着俊朗面容的男子正试图说服老公爵改变某件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他是亚诺莱维涅皇族的一员,同时也是四大王家之一,菲恩伯德王家的现任当主,亚诺莱维涅-晋-菲恩伯德-卡因-索尔斯殿下。虽然几乎所有的皇族都对这位将一半的人生奉献给了帝国的老公爵保持着好意与敬意,但对年轻的菲恩王来说,老公爵还是他尊敬和信赖的导师。也因此他才会被选为家族的代表,接下母亲的委托,前来劝阻这位根源氏族之长的一意孤行。
  “老师……嗯,真是个令人怀念的称呼啊。自从你离开军才院之后,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见面了呢,索尔斯殿下?”老公爵露出怀念的表情,并在白瓷的杯子里倒上了刚泡好的红茶,然后端给了学生。
  “请不要用这样的话题来敷衍我啊,老师。”虽然这么说,但菲恩王还是接过了杯子,不过却直接放在了桌子上。“你应该知道的――我们家族,还有整个帝国对你的期待。”
  “就算你这么说,”坐下来的老公爵将自己的困扰写在了脸上,用很无奈的语气说道:“但像我这样的已经耗尽了精力的老人,实在没有办法再度燃起那属于年轻人的热情了。更何况,比起我那些放浪不羁的先祖来,我至少还有好好完成前代皇帝陛下为我们家族规定的义务吧?”
  “您别这么说啊,老师。”菲恩王苦笑了起来。“关于那道敕令,其实就算不站在皇帝的立场,母亲她……不,所有亚诺莱维涅家族的成员都不希望看到海特兰德家族的没落,希望您能体谅这样的心情。”
  “你似乎误解什么了,我亲爱的殿下。”亚诺特放下茶杯,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从前的学生。
  “对于诺菲纳陛下,我从来都没有过丝毫的不满,反而因为要陛下来帮忙收拾我的先祖们留下的烂摊子而感到非常的抱歉。虽然我也想尽可能的协助她,但才能平庸的我,光是培养艾琉雅这么一个继承者就已经尽了全力。原本我还期待着这孩子能担负起我无法担负的重任,但没料到居然会是那样的结果……”
  说道这里,老公爵皱起了眉头,那个拐跑他女儿的无赖的样子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
  “嗯,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但每次一想到那个厚颜无耻的男人,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
  “啊,我好像也可以理解您的心情,老师。虽然听说那个人本身并不让人讨厌,不过我想我大概也很难对他抱有好感,毕竟他是我们目前所有烦恼的源头。”
  “是啊……”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对某位人物的共同憎恶代替了语言在两者中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一时间,在静静的枫林中只有拨弄着红叶的风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么,关于那位出生于地上世界的少年,您真的打算让他继承这个家族吗?”
  突然菲恩王提出这个问题。
  “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依旧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主意。其实,就算海特兰德家族在这一代断绝,也没有人会认为这是老师的过错,但我真的不知道老师会残酷到将这个的罪名强加到那位无辜的少年身上。”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索尔斯?”看得出来,亚诺特非常地惊讶,以至于忘了敬语而直接称呼着菲恩王的名字。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菲恩王似乎更加惊讶。
  “是吗?果然会被人这样认为啊……”老公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马上又平静了下来。“算了,反正我的先祖们在自由的名义下已经积累了诸多罄竹难书的恶行,事到如今即使是再加上我这个不肖子孙的一笔,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那您是真的打算让帝国之翼折断在那位少年的手中吗?”
  “嗯……你就当作是这样的吧,索尔斯。”老公爵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看起来我是无法说服了您。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我最初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菲恩王用很遗憾的口气说道。
  “这么快就放弃了吗?太可惜了啊,我最骄傲的弟子,以前的你可是不会因为这点打击而退缩的哦?”老公爵也跟着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并认真的确认道:“你真的确定放弃了吗?要知道,你刚才可是让我犹豫了一下哦?如果继续努力下去的话,说不定会成功的哦……”
  “听您这么说,我就更没有信心了……”就像要结束这个话题般,菲恩王端起茶杯开始品味其中漂亮的琥珀色液体,而亚诺特也没有再捉弄这位曾经的学生。
  一会儿之后,菲恩王长身而起,向主人告辞。
  “我想我应该告辞了,老师。虽然能与您见面非常令人高兴,但我却担心我家那只不安分的雏鸟。您知道的,如同我们家族所有人一样,她对无聊的时间没有丝毫的耐性。如果我再不回去的话,恐怕她会抛下我一个人先飞走了。到时候我也许不得不借用您的爱舰才能回家,虽然驾御它很令人愉快。”
  “呵呵,听起来公主殿下的成长非常健康,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了。”
  老公爵跟着站了起来,和菲恩王并肩离开了这个飘落着枫叶的庭院。
  “让我送你到交通港吧,难得公主殿下肯光临寒舍,作为主人的我至少也要去向她问候一下。”
  回想起那位充满活力的公主,老公爵开心的笑了起来。
  亚诺莱维涅-晋-菲恩伯德-达尔-夏音,菲恩伯德王家的第一公主,八年前她曾陪同父亲来拜访过亚诺特公爵。不过,那个时候的她却是个“精力充沛过头了的小孩”。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有机会参观“翼之宫”的缘故吧,兴奋过头的公主驾驶着移动坛在宫邸内的四处乱窜,结果则是宫邸在当天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混乱状态。就象被入境的台风扫过一样,在馆内通道的附近呈现出一片狼藉。而更重要的是,老公爵花费了大量精力和时间来养护的私人花园,也在移动坛的肆虐下而遭到了半毁灭的命运。
  面对着一片败叶残花的庭院,老公爵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和愤怒中。虽羞愧至极的父亲非常诚恳道了歉,并以菲恩伯德王家的名义保证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宫邸的一切都恢复到最美丽时候的样子,不过余怒未消的老公爵还提出了让那位罪魁祸首负起责任的要求,而菲恩王怎么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在那之后一周的时间里,菲恩伯德王家尊贵无比的第一公主殿下便不得不脱下精致的礼服换上粗糙的工作服,整天跟泥土和植物打着交道。
  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算是某种新奇的体验,不过我们的苍穹军最高教育长官却有着趁机好好的纠正一下公主殿下已经出现了些许偏差的个性的打算。而大概就是因为牢记着这段期间的恐怖经历的缘故,所以以后不论是公开的或是私下的场合,只要有老公爵出现的地方,就绝对看不到这位公主殿下的影子。
  今次也是这样,菲恩王费尽口舌才将女儿劝上交通艇,不过没想到她却宁愿呆在狭窄的艇内也不愿意到走出到这间宫邸。
  “看样子,对于我那无法无天的女儿来说,这间宫邸大概是她很少有的不敢放肆的地方,而老师您则是她唯一敬畏的人物了。”菲恩王的嘴角挂上了优美的弧线。“我是这么期待的,如果她能对周围的事物都一点畏惧的话,那该有多好。”
  “这还真是我的荣幸啊!”老公爵大笑了起来。“不过,你或许担心过头了,年轻的父亲。据我所知,似乎所有亚诺莱维涅家族的成员都有着一往直前的行动力和无所畏惧的勇气,而我们的公主殿下也不过是忠于铭刻在自己遗传因子上的家族烙印罢了。”
  “也许是这样,不过多少还是有程度的问题。”菲恩王皱起了那对修长而优美的眉毛。“事实上我时常在反省,我对于那个孩子的教育方法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以至于让她在继承双亲的遗传因子的同时却没有继承父亲的大多数优点。”
  “在我看来这是件很好的事情。”老公爵拍了拍菲恩王的肩膀。“老实说,你并不是个优秀的样本,如果我们的公主以你为目标的话,那才真的是帝国无法挽回的损失。”
  “……关于这点我早就有所觉悟了,所以即使被您这么评价,我也不会有丝毫的不满。”
  “嘛,你也不用这么沮丧啊,索尔斯殿下。虽然不知道优秀的究竟是教育者还是被教育者,但就结果而言,你可是培养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继承者。”
  “如果这是在安慰我的话,老师。”菲恩王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那我向您表示感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的公主殿下才十六岁吧?在这个年龄就已经获得了军才院总院的入学许可,实在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我想就算在亚诺莱维涅家族中,也算是屈指可数的逸才了。”
  “的确是这样。但作为父亲的我来说,并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菲恩王的脸上浮现了深深地失落感。“对我而言,培育后代是件充满乐趣的事情,而现在的我则至少失去了未来三年的快乐。”
  “……我说索尔斯,你该不会是把我们尊贵的、也许会成为下任皇帝而担负起整个帝国的未来的公主殿下,当成了某种有趣的玩具了吧?”
  老公爵突然露出了恐怖的表情,而他的问题则让年轻的父亲苦苦思索了好一阵子。
  “唔……不行吗?”
  “原来如此,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公主殿下会如此焦急的想离开巢穴,没有想到答案居然是这样不幸的亲子关系。”亚诺特若有所悟的点着头。
  “等一下,老师。您的意思是因为我教育方法出了差错的缘故,所以那孩子才会迫不及待的想离开我的身边吗?”
  “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吗,索尔斯?”老公爵露出惊奇的表情,并说道:“虽然我很想给你补习一下关于教育子女的知识,不过为了菲恩伯德王家的名誉着想,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了吧?”
  两人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交通港附近,而这时地面突然传来了短暂的震动,这意味着有某艘交通艇刚刚离开了交通港。
  “难道说……”两人对望了一眼,他们的心中出现了相同的预感。不过老公爵还是用终端手环确认了一下,接着用很遗憾的口气说道。
  “看样子,你的忧虑已经成为了现实,索尔斯殿下……不过或许应该是这样,毕竟要迎接两个同样讨厌的家伙一起造访,对我们公主殿下那尚未经琢磨的纤细神经而言可以算是件恐怖的事情吧?想逃走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那么,也不能期待她有勇气再回来迎接这位父亲了吧?”菲恩王也是一点不吃惊的样子。“没办法了。老师,能借用您的一艘交通艇吗?”
  “不用这么着急啊,我的殿下。再过不久,我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孙子就会到达这间宫邸,你难道没有兴趣去见一见这位或许会成为下任帝国宰相的重要人物吗?”老公爵开始热心的劝说菲恩王留下来。
  “如果老师你能保证这个预言会实现的话,我当然很乐意留下来。”感觉到似乎终于掌握到了这位海特兰德家族现任当主的真正心意,菲恩王不禁来了兴趣。
  “这我可没办法保证哦,毕竟我根本没见过艾琉雅的这个孩子,还无法对他的未来作出准确的期待。”老公爵耸了耸肩膀,说出了菲恩王一直想听到的话。
  “不过现在他还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有着相当程度的可塑性。我想如果由我亲自施教的话,他还是有可能成为与海特兰德家族继承者的身份相应的人物。”
  “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情!”菲恩王瞪大了眼睛,充满意外地说道:“这样的话,老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明呢?事实上,我之前还一直在担心着该如何向母亲大人报告……”
  “我的弟子啊,我只能遗憾的说你的担心是徒劳而无益的行为。”老公爵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如果你能对自己的老师再多抱持一点信任之心的话,就应该会回想起他可是海特兰德家历代当主中最有责任心的一位的这个事实。”